张德素捧着的是三本厚厚的簿子,还没翻开查看,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手上是放上了千斤巨石,好不容易稳住的手,抽了一下。
恰在这时,天楚帝的声音又从上首响起。
“罗尚书校对完了,就给燕王也看看。”
燕王眼睛正不受控制的偷偷往那几本簿子上瞥,听闻此言,惊慌差点出现在脸上。
虽然内心极度不愿,但被天楚帝盯着,罗珉还是迅速稳住心神,翻看了簿子。
第一页翻开,他瞳孔地震,立马又翻了一页,随后翻页的动作加快,连翻了几页之后,他拜匐在地,冤道:“陛下,这,这是诬陷,臣冤枉,臣!”
天楚帝抬手打断他,“罗卿别急,还有两本,你先看完再说。”
罗珉喊冤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天楚帝又和善地劝道:“先看完。”
罗珉抬着头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楚帝脸上仿佛有了一抹慈笑,“罗卿若是不看了?那就拿给燕王看一下。”
张德素将手里剩下的两本记事簿递到燕王面前。
御书房陡然安静下来,炭火燃烧的声音都变得明显起来。
就像是燃烧爆竹一样,一下一下地响着。
燕王望着天楚帝的脸,再听着这声音,内心只觉压抑至极。
短短一瞬,仿佛没有了尽头。
燕王忽然觉得,和天楚帝的和颜悦色比起来,他更希望他直接朝着他们发脾气。
他也不想看,却不得不强装镇定地伸手。
翻开了一页,他脸上也出现了震惊和愤怒。
再翻几页,他神色中也多了惊慌,放下记事簿同罗珉一样喊起冤来,“父皇,儿臣冤枉!这。”
天楚帝同样阻住了他,“你先看完,看完了再说。”
燕王憋着话,望着天楚帝,亦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天楚帝见他如此,道:“等你都看完了,再告诉朕,这上面哪一条冤枉了你。”
燕王嘴里的冤屈涌现到了脸上,“父皇,河道整修之款,儿臣从未拿过一分一毫,这上面所说之事,纯属无稽之谈。这是栽赃,这是陷害,父皇,这是谁写的,此人用心歹毒,就是要诬陷儿臣啊。”
天楚帝情绪十分稳定,反问道:“你不知道这记事簿是谁写的?”
燕王义愤填膺,肯定道:“儿臣不知。”
天楚帝转问罗珉,“罗卿,你呢?也不知道?”
罗珉应答:“禀陛下,臣亦不知。”
天楚帝视线垂了一下,很快又重新抬起,“常舫。”
燕王辩白喊冤的话语被拦住。
他和罗珉异口同声,“常侍郎?”
天楚帝瞧着他们的愕然,重复道:“没错,这记事簿,就是常舫所记。”
燕王和罗珉同时侧头,看向对方。
两人表情有异曲同工之妙,仿佛是被这突然的闹剧给弄得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燕王回神之后,转正视线,惶恐道:“父皇,这就是诬陷,这簿子是假的。”
天楚帝盖过他的话,说起了这记事簿的来历,“这记事簿是欧少言今日从江南带回来的,听说,因为这几本簿子,他和邓伯行在江南差点命陨,回京的这一路,也是遭遇了几次暗杀,九死一生。”
燕王和罗珉听他说话,不敢再随便插嘴。
“你说它是假的,是指常舫所记是假,还是指欧少言和邓伯行一同欺骗了朕?”
天楚帝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朝屏风后看了一眼。
欧少行从后面走了出来。
看到他给天楚帝见礼,燕王一时哑住。
天楚帝询问欧少言,“欧侍郎,此记事簿可有作假?”
“禀陛下,此项物证乃前工部侍郎常舫之子,亲自交予臣和邓大人。邓大人已找专人鉴别过,确认上面所书,确是常舫亲笔。此次回京,此物一直由臣保管,从未离身,不存在掉包之嫌。”
燕王用愤怒掩盖住慌乱,“就算。”
这些真的是常舫所写,也不代表就是真的。
他的辩解刚说两个字,被欧少言抢话,“常舫之子,还向邓大人及臣状告了燕王殿下与罗尚书,杀人灭口,他认为常舫之死,另有原因,他绝非自杀。”
燕王和罗珉都被这严重的指控都弄得愣住了。
过了几息,燕王才反应过来,“血口喷人。”
欧少言立刻澄清,“燕王殿下,这话不是臣说的。”
燕王满腔的怒火感觉被人按了一下。
他不再和他争论这个,向天楚帝陈情道:“父皇,请您相信儿臣,儿臣从未做过此事。”
天楚帝没有对此事发表意见,盯着他瞧了一会,将话说了回去,“你刚才说自己冤枉,说你没有拿过江南河道整修的银两,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
“张德素。”
张德素马上翻开了其中一本,翻到了某一页,递到燕王面前,“燕王殿下。”
燕王目光看过去,看清楚上面所书之后,眼睛瞪大了些。
“父皇,儿臣冤枉。”
这句话,短短时间内,天楚帝已经听了几遍,已经听得有些厌烦。
他的眼底有一抹失望,一闪而过。
他的面上未曾表露出来,“冤枉。你是说,银子不是你拿的。”
“请父皇明鉴,儿臣从来没有收过这些银两。”
天楚帝暼了张德素一眼,张德素立即将记事簿捧到了罗珉的眼前。
“那罗卿,你给朕说说,户部批给工部修筑参天楼的那些银子,都用在何处?”
罗珉也看清了上面所记之事,垂着的眼睛黯然了些许。
天楚帝接连追问:“这上面所记录的一百二十万两白银,你可有挪用?”
罗珉眼中神色变换几次,“……陛下 。”
“罗卿,朕希望你,想好了再回答。”
罗珉即将出口的话语,又收在了嘴边。
张德素收起了手上的记事簿,又回到御案前,从上面拿起了一沓簿子,重新走到跪着的两人面前。
天楚帝告诉他们,“这些,有一部分是从工部和户部拿来的账册,有一部分是欧侍郎此次从江南的各处衙门带回来的,上面的每一笔账,都已经重新核算过一遍。”
罗珉将收在嘴边的话语吞了回去。
“罗卿,现在你可以告诉朕,这些银子的去处了吗?”
罗珉忽然觉得这一刻,比他过去的几十年都要漫长,内心无比煎熬。
他额上已经不在冒汗,听着炭火蹦出火花的声音,他甚至觉得有些冷。
煎熬了许久,感受到旁边的人正在看他。
他小幅度的偏过视线看了一眼,燕王果然正在看着他。
只用一眼,他就看懂了他想用表达的意思。
他顿时觉得更冷了。
他收回视线后,又纠结了许久,感受到天楚帝身上散发的气息越来越寒,他终于开口。
“陛下,臣,该死。”
天楚帝眼里有了可以看得见的冷厉。
“这一百二十万两……确实……确实是被臣挪做他用了。”
燕王心顶到了嗓子眼。
“你挪做了何用?”
“臣……臣,也将它挪去江南,用去修补河口了。”
天楚帝顷刻抓住了重点,“也?”
燕王错愕,“岳丈!”
“此事和燕王殿下无关,臣并未将这笔银两送与燕王殿下。”
燕王比天楚帝还激动,“岳丈,你说得可是真的?你真地挪用了这些银两? ”
“是。臣有负殿下信任,还连累了殿下,臣该死。”
燕王太过震惊,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了。
许久之后,他终于发出声音,似是不能理解,“岳丈,你……你,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
罗珉被他说得无地自容,拜倒在地,“陛下,臣知错了。”
天楚帝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也不插话。
直到他们说完,他才开口。
他的重点,依旧落在了那个也字上,“这么说,你是承认,在这之前,你也擅自挪用了参天楼的修筑款。”
罗珉不敢动作,“……是。”
“是常舫记录的那五十万两。”
“……正是。”
天楚帝落下眼眸,默了一息,看向燕王,“这些事情,燕王全然不知?”
罗珉悲壮地闭了一下眼睛,“是,这些事,皆是臣一人所为,与燕王殿下无关。”
天楚帝视线不动,向燕王确认,“燕王,是这么一回事吗?”
听他点名问燕王,罗珉不好再回答了。
燕王恍如现在才醒过神来,他神情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抹痛惜。
“这记事簿上记录之事,儿臣从未做过。若是儿臣知晓,儿臣定会规劝岳丈的。”
他的神情和语气伪装的无懈可击,天楚帝听后,先前在眼底闪过的那一抹失望,再次浮现在了他的眼里。
他吐了口气,又问了燕王一遍,“你,当真不知?”
燕王确定,“是的,请父皇明鉴。”
天楚帝目光不动,瞧了他许久。
燕王被他瞧得差点要顶不住时,他终于挪开视线。
燕王以为他是信了,悄悄松了口气。
气还没吐完,天楚帝的吩咐声响起。
“来人。”
很快,柴向领着几个金吾卫押着一人进来。
天楚帝询问燕王,“你说这一切,你都不知情,那你可认识他?”
燕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上愕然重现。
被金吾卫押进来的人,正是他那个一直没有回去复命的得力护卫。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他面露不解,“这……”
天楚帝却没听他说那些废话,直接让欧少言告诉他,他燕王府的护卫为何会在这里。
听欧少言说完来龙去脉,燕王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
“父皇,这……”
天楚帝眼里的那抹失望已经收起,“怎么,这件事你也不知,还是说,这个人,你不认识?”
“儿臣惶恐,欧侍郎所言之事,儿臣的确不知。儿臣……”
天楚帝对他的耐心在这一刻告罄,抄起手边的茶杯砸了过去,今日首次提高了声音,“都这样了,你还要狡辩。”
面对这种情况,燕王没有陈穆愉有经验,没有躲过去。
茶杯刚好砸在他额头上,当场就红了起来。
没有喝过的茶水全部覆盖在他脸上,燕王一脸狼狈。
好在茶水已经凉了,燕王不敢去拂茶水,也顾不上额头上那点伤,吓得将额头‘砰’一下磕在地上。
“父皇……儿臣,儿臣……”
他想要辩解,却被吓得说出话来。
张德素最会察言观色,不用天楚帝吩咐,望了柴向一眼。
柴向很快领会过来,立即让人将那个护卫和罗珉都带了下去,欧少言也不用人多说,迅速跟着退下。
最后张德素自己也退了出去,关上了御书房的大门。
瞬息之间,御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俩个。
天楚帝余怒未消,起身喝道:“朕以为你只是有些贪欲罢了,没想到,你的胆子是比天还大,什么钱你都敢打主意。”
“父皇……”
天楚帝没有再给他狡辩的机会 ,走了过去,“你以为你以前干得那些破事,朕都不知道吗?朕没罚你,是给你机会自省。你倒好,不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以为全天下人都是傻子,以为朕也是老眼昏花,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
看着天楚帝走到近前,燕王瞬间觉得头上有一股重力,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声音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儿臣……儿臣不敢。”
“不敢?”天楚帝没忍住,踢了他一脚,“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燕王不敢喊痛,赶忙又爬起来跪好,“儿臣……”
“你一个皇子,整天想得就是银子。朕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你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还是说,你几辈子都没见过银子?”
燕王内心惶恐不已,眼角余光看着那双近在眼前的靴子,脑子有点转不动了。
“江南河堤决口,一年要死多少人,你是没听过,还是看不见?你竟然还敢派人去追杀朕亲派的钦使,害死平民。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派人来对付朕?”
燕王浑身一颤,吓得脸上惨白,“儿臣惶恐,儿臣不敢。”
天楚帝在御书房里骂了小一炷香后,下令,燕王暂时禁足燕王府,不得诏令,不得出府,任何人不得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