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心中焦躁不安,他还是相信总会有人再来找他的。
即使秦王、燕王、梁王妃都不来,言沐竹也一定会来。
从收到言沐竹的那两份贺礼开始,安国公就很清楚,他一定会对贺家有所行动。
贺家今日的惨况,原因在于燕王、在于秦王、在于帝王之心、在于帝王之术。
但若究其根本,安国公认为,这一切就是言沐竹搞得鬼。
这么些日子,他想清楚了一件事。
言沐竹支持燕王,兴许从来都不是为了从龙之功,他就是想借燕王的手,来对付他。
从北疆那座矿场的账册丢失,到四海来财关门,再到燕王执意让他帮忙发行交币,然后连累到长隆银号等一系列事情估计都是他的算计,他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弄垮他们贺家。
其实,他早就有防着他,但是他还是低估了他。
现在,他赢了。
他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但是他觉得,言沐竹是一定会来见他一面的。
他们的见面一定不会愉快,可或许也是一种机会。
三日后,他还没有等到这些人来,京兆府里先传出了一个消息。
安国公世子贺峻,在半夜的时候,撕了外衣的一块挂在牢房的门上,自缢了。
贺峻没有留下什么遗言遗书,然而,这个节骨眼上,他的自缢更像是自知罪无可恕,畏罪自杀,变相坐实了他自己以及安国公府的那些罪名。
事后,高柯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安国公,安国公难以置信,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自杀。
他怎么可以自杀。
身体本就欠佳的安国公,当场晕了过去。
高柯心好,让人给他请了个大夫。
大夫到得很及时,又将他抢救过来。
贺峻自缢的事传到秦王府和燕王府的时候,秦王和燕王也是有些诧异的。
诧异过后,秦王让人去京兆府打听,听说仵作已经确认贺峻是自杀之后,快速分析了一番,觉得这是件好事。
相较于他,燕王则没有这份闲心,也没有这个时间来分析此事是好是坏。
因为,就在他听到贺峻之死没多久后,罗珉派人来报,那个他们以为已经死了的欧少言进京了。
燕王听到这个消息,惊得跌落了手里的茶杯,瞬间将贺峻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可这不是最差的消息,来通知他的人缓了口气,又告诉他,他先前派去截杀欧少言的护卫也回来了,和欧少言一起回来的。
现在,欧少言已经往宫里去了。
那一路上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就是京兆府的人,他们没有机会抢东西也没有机会抢人。
燕王闻言,脑子里嗡嗡的,过了好一会儿,脑子里终于恢复正常,脸上却白了很多。
他想喝口茶冷静一下,伸手时,才想起杯子碎了。
他看着自己有点不受控制的手,发了一会愣,赶忙吩咐人去将府里的幕僚都喊过来。
欧少言是重伤回京的,进了京都城后,他却没有回府休整,而是直奔皇宫。
他进宫一个时辰后,天楚帝身边的大内总管张德素来到了燕王府传旨,宣燕王进宫。
还没和众幕僚商量出应对之策的燕王心里慌乱更重,进宫的路上,明知故问的向张德素打听细节。
张德素的嘴跟缝了针似的,事情的原由、欧少言说了什么、天楚帝又是什么态度之类的敏感问题,他是一个字也未透露。
燕王从他这里探听不出什么,心下越发不安。
他跟着张德素到御书房的时候,欧少言不在,工部尚书罗珉却已经跪在了地上。
罗珉的脸色也不是很好,他其实也是刚来没多久,天楚帝还未向他问话,但是,他比燕王还先知道欧少言进宫了,自然清楚,天楚帝此时召见他,定不会是有什么好事。
天楚帝就坐在御案前,碍于他的威严,罗珉没敢看燕王。
从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开始,燕王就感受到了这里面的压抑,越是向里走,他的呼吸越发不畅。
御书房里已经燃了炭火取暖,他站在里面,却觉得比行在外面还冷。
他快速收回瞥罗珉的目光,连忙给天楚帝见礼。
天楚帝抬起视线看着他,没有出声。
周围的威压让燕王快速反应过来,跪了下去,重新行礼。
天楚帝冷眼盯着他良久,燕王跪在地上,被他看得脖子上冒出了冷汗,也不敢抬头。
他脖子实在要受不了时,他考虑着要不要主动开口。
做了几次心理建设,都没发出声。
在他第四次冒出这种想法时,上首的人终于说话了。
“燕王可知,朕召你进宫,是为何事?”
燕王没听到他让自己起来,一动也不敢动。
他极力让自己冷静,“儿臣愚昧,请,父皇示下。”
天楚帝的声音听不出异样的情绪,“你真不知道?”
燕王稍稍抬头,“……儿臣真的不知。”
他这一抬,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天楚帝的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很明显的情绪,却有着上位者的气魄,不怒自威。
燕王心中一怵,差点露怯。
天楚帝和他对视了短时,没有说事,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将目光转向了跪在他旁边的罗珉身上。
天楚帝还是先前的那种语气,就连音调都不曾改变,“罗尚书可知,朕召你进宫的原因?”
罗珉低着头,不敢直视他,“臣愚昧,请,陛下示下。”
“你也不知?”
“……是。”
天楚帝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了一圈,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他这一笑,落在跪着的两人耳里,觉得比他光看着他们不说话压力更重。
也不知是不是这里的炭火太旺了,燕王额头上都快冒汗了。
天楚帝笑过之后,换了个问题,“江南六县,遭遇秋涝水患的事,你们两个怎么看?”
燕王和罗珉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两人偷偷互望了一眼。
天楚帝坐在上首,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静静等着他们的回答。
燕王斟酌了少时,低下去的头又抬起了一些,同先前那些日子,在早朝之时所说一样,怜悯痛心地回了一些场面话,伤心百姓不易。
罗珉亦是如此,伤感天灾无情,民生多艰。
天楚帝听完后,神色不变,又换了个同样在这些日子的早朝被讨论了多次的问题。
“你们是觉得,江南这六县,今日之难,只是天灾?”
燕王和罗珉都被问得有点卡壳。
天楚帝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燕王身上,燕王无法装哑巴,只能谈起河道的问题。
天楚帝耐心听完后,没再听罗珉的回答,替燕王总结,“这么说,你还是觉得,江南的这个水患,主要问题还是在人身上?”
燕王呆了一下,他是这个意思吗?
他还未来得及辩解,天楚帝又来了一句。
“燕王既然觉得这问题在人身上,那就是说,你认为这是人祸。”
燕王心头一凛,他不是这个意思。
天楚帝的话还没说完,“既是人祸,你就说说,这祸出自哪里?”
燕王看着天楚帝,脖子上的汗滴落在衣服上,衣服又贴上皮肤,热汗变成了冷汗,让人想打寒颤。
他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被天楚帝绕进去了。
罗珉跪在一旁,听着天楚帝的问话,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提着的心升到了嗓子眼。
天楚帝见燕王不答,平声问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燕王克制住了因为紧张想要深呼吸的动作,快速回想这些日子早朝之时,百官议论此事时的看法,挑选了一些比较温和的看法,作为回答。
他认为这个事情一直不曾解决,还是河道没修好。但是没修好的原因,他没有过多强调,也没指出这到底是哪一方的责任。
他如此回答,乃有意为之,就是想避过这个责任问题,可不曾想,天楚帝听过之后,帮他将这个问题点了出来。
“这么说来,是这修河道的人有问题?”
燕王紧张的想要抓手,他自认自己的回答,是没有表现出这种意思的。
天楚帝仿佛没有看出他的心思,紧接着又来了一句,“既然是修河道的人有问题,依你之见,是哪一道工序的人出了问题?”
燕王没有及时作答,天楚帝甚至贴心地给出了选项,供他选择。
“是修河筑堤的工匠?是负责采运物料的买办?是主责修整河道的当地官府?还是负责监工协理的水部司?亦或是掌管水部司的工部?”
燕王被宽大衣袖遮住的手,有了种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无措,后背也起了冷汗。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也不敢随便开口。
天楚帝等了一会儿,道:“看来,这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燕王心神一颤,“儿臣,儿臣……认为,江南河道的问题积年累月,久治不善,当地官府责任重大。”
天楚帝看着他,没有做出评价,示意他继续说。
燕王心中紧张少了些,他也没觉得自己是在胡说。江南河道常年决口,使得多县成为泽国,若要论责,当地官府必定是难辞其咎,他就着自己这个看法,又补充了几句,越说越顺畅。
天楚帝一直等他说完,又沉吟了片刻才出声,“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燕王品着他的语气,心中绷着的那跟弦不再拉扯,但也没有放松。
瞬息过后,天楚帝又有了新的问题,“那你再说说,当地官府这么多年都修不好这河,河道问题积重难返,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燕王,回答再次慢了下来。
天楚帝再次给他提供了选择,“治河之人备位充数,还是朝廷拨付的银钱不够?”
听到天楚帝谈及银钱,燕王心口的那根弦重新绷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后者觉得,前者咬字时,将这两个字咬得似乎比其他的重了些。
燕王迅速转动脑子,思索该怎么应付这个问题。
天楚帝的视线转偏移到了罗珉身上,“罗尚书,你是何看法?”
看似被忽视的罗珉,状态没有比燕王好到哪里去,忽然被点,呼吸都不太敢了。
“你说,这水患一直解决不了,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罗珉缓了须臾,镇定下来,“回陛下,江南河道众多,水患不断,想要修整河道,解决此患,非一夕一朝之事……”
罗珉掌管工部多年,谈论起此事来,比燕王的见解要详细,头头是道。
这些话,其实先前早朝议事时,他差不多也都讲过,再讲,更加流畅。
他也避开了天楚帝所问。
原因他归结了好几点,也认为水部司乃至整个工部及他都有责任,却避重就轻的说,河道整修工期漫长,工事艰难,银钱耗费是无可避免的。
今日的天楚帝却不是那么好糊弄,或者说,他今日不打算被他们糊弄。
罗珉说完后,他将重心再次提炼出来。
“罗尚书可还记得,过去五年,朝廷每年拨付了多少银两用于此途?”
罗珉还没说话,他又问:“工部所申领款项多少,这些款项去向何方?”
第一个问题,罗珉是记得的,可是,他一时不敢回答。
后面的,他记得不是那么清楚。就算记得清楚,此时此刻,也不能随便回答。
他手上冒出了汗,眼神有些不定。
“罗尚书,记不清了?”
罗珉稍稍抬头,“臣……”
他想说这些工部都有文书记档,他可以回工部查阅,然后立马呈禀。
他一犹豫,天楚帝截断了他的话语,“要是实在记不清了……没关系,朕这里有记录。”
他眼睛扫过两人,吩咐道:“张德素。”
“奴才在。”
“将那些记录拿给罗尚书查看一下。”
“是。”
站在一旁的张德素领命,捧着东西走到了罗珉面前。
天楚帝又缓声补了一句,“让他校对看看,这些记录可有问题。”
罗珉看着张德素捧着东西一步一步走过来,心中对那东西已经有了预测。
他双手握拳,用力扣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抖,恭敬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