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寒没有立刻答话,用银匙舀取些茶末,素手悬腕画圈点茶,茶筅击拂的脆响里,沫饽渐起雪浪堆玉的山形。
有条不紊将茶水斟入盏中,方才抬眼看向崔玉琬,她在笑,笑涡里却沉着碎玉寒光。
“可人命需要人命来偿啊!”
崔玉琬端起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手臂上凭空惊起一连串的鸡皮疙瘩。
眼前人明明在笑,可她却仿佛感到芒刺在背,遍体生寒。
“你和崔长安罪不至死,我们的恩怨算是了清了。今后若有,那也另算。”
崔玉琬用了好大的定力,才平稳将茶盏送到唇边。
“安,安王......”崔玉琬记得安王给她的任务。
轻寒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抬手接过她手中茶盏,搁到案上,也将她未完的话放进了腹中。
替她斟上新茶,轻寒缓缓开口:
“奉劝一句,棋子若只会按棋谱走,怎能在九重宫阙活过三季?”
崔玉琬长睫如惊弓之雀急颤三下,匆匆端起茶盏一口猛灌入口中,烫得她面红耳赤。
“小心些!”轻寒塞一颗蜜渍金桔在她手里,“还好我早准备了果脯,这一不留神烫着了还可以缓缓。”
崔玉琬若有所思将金桔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冷甜的触感让她舌头上的痛感缓解不少。
轻寒也拈起一颗金桔慢慢品尝,状似随意地说:“崔长安为何会到今天这步境地?无非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好在崔长安虽跋扈,身上却不带人命官司,这才留得条命在。若他和秦玉川一般肆意妄为,怕是也被千刀万剐了去。”
轻寒说得随意,崔玉琬此时却不敢随意地听。
话的说的是崔长安,但名不正言不顺的就只有崔长安吗?
安王,哎!崔玉琬心头叹了口气,别说想后头如何风光,眼下就是司督主这关就不好过。
崔玉琬准备离开时,礼部的聘礼大张旗鼓送到了梦华仙馆。
震惊的不止是未央街,整座京城皆为之哗然。
送聘礼的队伍从皇宫出发,穿过朱雀街、琅琊街、通和街、知春里,一路到西面的玉泉路、枝白路、青云街再转进梦华仙馆所在的未央街。
百兽开道,天音随行。
白虎、玄龟、赤鸾、青虬四象玉雕由四十九名力士扛抬,六十四名乐师奏响了《九韶》之曲。
八十匹西域天马拖着金箔车,沿途洒落压有吉语的金箔,金缕一路铺陈开去,京城满地灿烂。
一百六十抬聘礼浩浩荡荡跟在盛大的仪仗之后,每抬礼箱长三尺六寸,高九寸,由四名绛衣太监肩在肩头,稳步而行。
还是福安公公亲自领头,带着礼部侍郎,将一百六十抬皇室聘礼流水似地抬了进来。
轻寒笑吟吟的站在正殿外恭迎,司行舟冷着脸站在她身旁,眼尾却凝了化雪的温度,目光只瞟了面前眼花缭乱的各色珍宝一眼,便单单只流连在轻寒身上。
礼部侍郎带笑朗声唱着聘礼单子,虞初成、虞东来两兄弟忙不迭地领着仙倌仙娘们清点入库。
衣物首饰足足就有二十抬,从缀满三百六十颗珍珠的青织金云凤纹纻丝衣到衣缘绣着银线百子图的丁香色暗花纱常服,件件精美无匹......
东海国进贡的十八颗浑圆东珠,最大者如龙眼,配着赤金累丝凤簪;南疆进献的犀角带銙二十枚,每块透雕螭虎纹,扣头嵌着水头极好的祖母绿......
整木掏挖的五层紫檀妆奁,屉面嵌螺钿二十四节气图。底层暗格藏象牙雕合卺杯一对,杯底阴刻着二月十八的大婚时辰......
其它的物件,自然都非凡品。
孔雀扇八柄、红罗曲盖两幅、金节一对;
七十二件雨过天青釉器皿;
五匹玄色天蚕丝与五匹纁色蜀锦,丝线掺金箔织出日月星辰暗纹,另有各色织金缎共九百匹;
京西御田所产朱砂米十石,盛于紫檀木斗,每斗贴黄封内务府监造,暗喻“朱门启户,子嗣绵长”;
太医院封存的百年野山参两株,存于锡盒蜡封,盒盖刻着「调元固本」御笔。
......
饶是见多识广的虞家兄弟,见着这等排场也暗暗咂舌。
这是圣上给的体面,也是他们家妹子的私产,可得弄规矩了才是。
福安公公照例欢欢喜喜接了督主赏赐的金元宝,好话不要钱似的哗哗往外倒。
梦华仙馆的客人没想到今儿个倒亲眼见识了司督主的盛宠,和崔馆主聘礼的空前排场。
旁人眼里自然只见风光,至于风光背后的风险却无人在意。
崔玉琬站得有些远,脸在廊柱的阴影下忽明忽暗看不大分明。
眼前的花团锦簇和之前轻寒的话一直在她面前交织出现,最终扯着嘴自嘲地摇头笑了笑。
想到若是半年以前的崔玉琬此刻怕是要嫉妒得发狂,可如今,不过是笑笑而已。
不服、不甘又能怎样?崔轻寒说得没错,能靠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想要,就自己去拿。照着棋谱去走,或抛开棋谱走自己的路数,都是一种选择。
至于结果是好是坏,都自己受着便罢。
当日的崔轻寒不过是个受气包,谁又曾想她会有今日的无尽风光。
崔玉琬长长的吐出口气,低声自言自语一声:“路还长着呢。”
礼部替司督主送的聘礼,又在京城的话题榜上热闹了好些天。
朝堂上,司督主越来越炙手可热,生意场中,梦华仙馆也越来越风头无两。
另一桩盛事也悄然到来,二月初九,大顺春闱正式拉开帷幕。
寅时三刻,贡院所在的通和街就弥漫着桐油混上艾草的气息。无数兵丁持水火棍列成九重人墙,维持着持续秩序。
贡院外,三千青衫士子提着竹丝考篮在辕门外汇集,等着验明身份进入考场。
寒门子弟身着浆洗得发硬的棉布直裰,考篮里塞着干裂的胡饼;世家公子乘油壁车至百步外便下扯,小厮跪地为其换上簇新的云纹缎鞋;白发老儒颤抖着掏出过所文书......
只待晨光破晓,鱼龙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