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人间正道
几月后,时寒舟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得差不多,踏上了去姑射山的路途。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时寒舟甚至都没有同顾一道和师少尘提过,倒是同姬成凰说了。她相信姬成凰会稳住这些人,安排好后续的事情。
修真界四大宗都偏向时寒舟这个新任的魔尊殿下,魔界的动乱也彻底平息,改变一点点开始,混沌珠正在运行,淫邪之气不断被剔除,总有一日会将这片土地上的魔气尽数净化。
除了天道的威胁之外,一切都欣欣向荣。
离开之前,时寒舟问楚逝水要不要一起去姑射山。
如果不去姑射山,那么现下就是别离的时分。
楚逝水说他要去。
于是时寒舟牵住他的手,两人的身影在熹光下一瞬消失,乾坤挪移。
像是有双无形的巨手将周遭的空间猛然拉成了一条直线,两边所有的东西都被虚化成了各种颜色凑在一起的直线,接连不断的斑斓色彩骤然撞进眼底。
掀起的爆裂狂风对两人没有任何影响,他们在顷刻之间就到达了姑射山。
红和尚和莫徽在这里等候多时。
莫徽带着几人前往姑射山的禁地,楚逝水已经来过一回,而时寒舟则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龙升之地。
魔尊殿下跨过禁制的那一刻,整片龙升之地开始躁动起来。
龙升之地辽阔而寂静,是世间信仰汇聚之处,却为时寒舟的到来而沸腾。
满山遍野的草木剧烈晃动起来,树叶婆娑起舞,崖顶横生的野草浪潮般摇曳,彻底打破这里长久的寂静。
等到时寒舟往前走了几步,草木们便像长了眼睛一般,朝她的方向匍匐下身,年岁不知几何的虬结老树树干下弯到极致,如同一场欢迎君王的仪式。两旁的野草向着她倒伏而来,垫到她的足底,铺出一道绵软的草路来。
莫徽进出龙升之地无数次,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她由不住往前面那个颀长的身影看过去。
这里的山水、草木,甚至于空气中的每一粒微尘,都在欢迎她的到来。
时寒舟同样感觉到一股极强的亲和力,身体里面隐隐有些什么,同这片大地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
这是血脉的力量。
她站定在巅顶之上,俯瞰那川流交错的山河,无数苍苍的崖壁立在大河两岸,险壑蔓延出去的曲线有如连绵蜿蜒的巨龙。站在这个位置,能看到这山川绘就的巨龙的全貌。
风很大,吹得时寒舟衣袖翻飞。楚逝水站到她身旁,两人一道俯瞰山河。
此去经年,前路生死茫茫,哪怕是魔尊殿下承诺的十年,也足以让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儿到知人事的年岁。
时寒舟抬起左手,一枚湖蓝色的储物戒指在光下折射出灿灿的光,她忽然开了口:“逝水,谢谢你的礼物。”
楚逝水是一个很喜欢过生辰的人,生辰这一天里,他可以收到别人的祝福和礼物,尤其是时寒舟的。可是时寒舟对楚逝水的生辰上心,对自己的什么生辰却不在意,她并不热衷这个,加上她也不知自己诞生的日子。
楚逝水很少能收到别人的礼物,之所以那么喜欢过生辰,就是找一个光明正大收礼物的借口而已。既然时寒舟不喜欢过生辰,他就隔三岔五的给她送礼物,见到什么适合的都送给她。
几十年下来,零零碎碎的礼物堆满了容量惊人的储物戒指。
独自一人在阿鼻地狱中厮杀的魔尊殿下,储物袋里装满了手下牺牲将士们的零散物件。而这一回,魔尊殿下会带上这一戒指楚逝水的礼物出发。
楚逝水本就强撑许久,这会儿鼻头一酸,上前紧紧抱住了时寒舟。
他眼眶红了,但没掉泪,太多的话想说出口,一股脑的哽在了喉头,最后只是道:“殿下,一定要平安归来。”
“我就在这里等你,要是你不回来……”楚逝水顿了一下,还是闷闷出了声,“我保证把你这魔界弄得乌烟瘴气。”
时寒舟搂紧他:“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定会回来。”
两人的大拇指相抵,小指勾在一处,阳光暧暧,凝在两人指尖:“拉勾上吊——”
“一万年不许变。”楚逝水道。
时寒舟同红和尚朝远处飞过去,楚逝水站在山巅上目送他们离去。
时寒舟与红和尚到达了“龙目”所在处,两人悬在半空之上,底下的草木尽数俯首,时寒舟朝红和尚看过去,他微一点头。
鬓边的大红花顿时膨胀身形,炽烈的能量迸溢,红和尚同这大红花一道往底下坠去,极耀的光辉自他们身上爆发,像是一轮旭日坠落人间。
红和尚在日落之中如同残花落下枝头。
像一捧点燃导火索的火苗,瞬间引爆了整片龙升之地,烈火熔岩刹那间肆虐大地。
火势如同高峰般高耸,直冲九霄,直逼得楚逝水和莫徽都要退到禁制之外。
楚逝水自禁制之外望向熊熊的火海,眸眼印刻下火光,止不住的想:改个狗屁的邪,归个混账的正,魔尊殿下不需要改邪归正,她本就是人间正道。
冲天的火海之中,无数金色的辉光自四面八方涌来,跋山涉水,穿林过木,掠过野草,磅礴的信仰之力凝成实体,汇做一道道蜿蜒的河流,针线般交错,最后朝时寒舟涌了过去。
万年来积累的信仰之力浩瀚无垠,如同银河自虚空砸落,卷携着隐隐的吟唱声,尽数汇聚在一处时远比烈日耀目,猛然将时寒舟的意识吞没。
她骤然进入极亮之界。直直扎向眼睛的强光几乎要将眼膜灼伤,在某种程度上,极亮与极暗是等同关系。
洪水般的声音争先恐后挤到她的脑子里。
信仰之力起于人们心中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次在龙神面前的祈祷都会化成星星点点的信仰之力,最终汇聚到这龙升之地来。
无数嘈杂的声音几乎要将时寒舟的脑子炸开,但经受过千万怨魂在耳边嘶吼十数年的魔尊殿下显然有经验。她正在努力分辨这里边的每一个声音。
一个转瞬而逝的念头很微小,但亿万个念头汇聚在一起便是一股可观的力量。
断代以来,龙神成了人们心中信仰之神。
万年的时间长河里,山河变迁,四季轮转,日升月落。无数花开又落,无数人生又死。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曾有人跪在泥尘之中祈祷过。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魔界,人们都怀揣着朴素的愿景,无论红白喜事,都要请示龙神。
“龙神”的意义早就超过了龙神本身,它是无数希冀汇聚而成的向往。
在滔天洪流般的呼唤祈祷之中,时寒舟的识海几乎要被冲散,她像是风浪之中的溺水者,在狂澜之中被接连掀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一条声音——
“龙神大人,我今日捡到了一朵很好看的花,献给您。”
于是越来越多的声音被从嘈杂之中分离开来。
滔天的洪水被不断分流,成了奔涌的河川,又成了汨汨的溪流,最后成了丝丝缕缕的线。
每一条线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时寒舟可以从一个人的祈祷之中窥见她的一生。
她在父母的期盼中呱呱坠地,家人们迫不及待的同龙神大人分享新生的喜悦;她十五及笄,向龙神大人立下济世安民的宏愿;她三元及第春风得意,眸眼炯炯对龙神大人说了一夜的愿景;她娶了青梅竹马的夫郎,与他缔结良缘,向着龙神大人起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来官场沉沉浮浮数十载,初心有的尚留,有的不知昔年落在了何处。六十大寿,八十大寿,子孙抱膝,儿孙们求龙神大人保佑老人家寿比南山,而她自己却沉默不言。等到百岁寿终正寝,留下一句“功名半纸,风雪千山”,在后人的哭声中撒手人寰。
她的生命蕴在每一声祈祷之中,被时寒舟看见。唯有记忆能超脱时间和空间,于是她的生命也超越时空,与时寒舟达成某一刻的共鸣,活在了她的心里。
于是活在时寒舟心中的人越来越多,数以万计,数以亿计。
无数逝去的人和事构成了一个庞然的会呼吸的活物,与时寒舟同频共振。
时寒舟仿佛站到了一个能够俯瞰历史面目的地方。历史是会呼吸的,它的脉络蔓延到每一个时间和空间之内,并行,交叠,包裹,它正一下又一下的搏动,那么有力,那么鲜活。
天地运行,时空规则,生死界限,一切的一切汇入时寒舟脑中。
当所有的感知都膨胀到极致,她将获得新生。
极亮的光骤然消散,茫茫的黢黑之中,火燎一瞬而至,顿时熯天炽地,烈火飞腾!
时寒舟的身体被不断重塑,信仰之力源源不断汇入,浑身散出耀金色的光芒来。
她即将突破凡人的界限。
焮天铄地的烈焰之中,她伸出手,将裹住她的壳子戳破。
强光骤然降临整片大陆,修建房屋的人们将手遮在额堂,仰脸眯眼望向天空,修炼的修士被惊动,走出洞府。无数人自房屋之中走出,沐浴着极为耀目的光辉,脸上满是震惊神情。
时隔万年,终于又有一条五爪神龙降世。
神光蔓延千万里,磅礴巍峨的力量自神龙之上溢出,整个修真界的北部被神龙庞然的身躯笼罩,遮天蔽日。白光散尽之后,没有一丝阳光得以泄入。
没有人能看见神龙的全貌,她实在太过阔大。龙目仿佛都要比日月更硕大。
只需一爪,就能将修真界北部彻底夷平。
极为威赫的气势教人心中作擂,所有生灵在她眼前皆是蝼蚁,目不敢直视。
时寒舟没有停留,山海一样的身躯没有妨碍她的速度,她直直奔向南海深处。
腾云驾雾之时,修真界靠南的人们便看到天穹一瞬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一瞬又恢复原来的天光。转瞬而过,简直像是错觉,好似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而白玉京则是完全陷入漆黑之中,龙首已经到达南海深处,龙尾却还有一截伸到陆地之上,把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白玉京的弟子若是能飞至苍穹的流云之上,便能看见一排排黑曜的庞大鳞片,若是白玉京再往北些,就能看见那一截赤金色的龙尾。
颜之遥同一众长老站在南海的沙滩上,向海面遥遥望去。
他们完全看不清战况,顶上的天空被龙尾彻底遮挡,只能听见远方传来的轰隆声。
颜之遥一眯眼,看到了一阵万丈高的海浪直朝白玉京扑来!
所幸他们早有准备,防御大阵直耸云天,将其挡了下来。
动荡的海面之上,天道攀附在一大片自海底刺出的高耸尖峰之上,祂借助怨魂的力量,同样越过了神阶。
时寒舟的第一下并未得手,两个神阶的打斗牵涉甚广,刚刚只是简单的相接,余威就已经足够可怕。
若是两个神阶在这里不管不顾的打下去,这个世界都会迎来灭顶之灾。
锋利到足以切割空间的龙爪猛然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豁口,透过这个豁口,能看清虚空之外的繁星。
时寒舟没有犹豫,一口咬向天道,将祂一把扔进豁口之中!
而后她也通过这个豁口往虚空而去!
白玉京很快重见天光,阳光重新洒落,拂过人们的肌肤。
动静黯淡下去,对于这个世间的人们来说,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可对某些人却没有。
师少尘本来还在帮着姬成凰一同打理蓬莱阁,结果发现时寒舟这家伙只告诉了姬成凰,而他们这些人谁也没说,气得他一声不吭离开东海,直往南海深处去,不信邪的寻了一圈又一圈。
寻的时候又恰好遇到了顾一道一行人,她带着顾乐和余水也到了这里寻时寒舟。
众人就这么找了好些日子。
没有结果。什么也没有寻到。
他们准备去找楚逝水。
楚逝水在时寒舟离开之后回了白玉京,师少尘等人便上门去拜访。
本来想问很多东西,可看到楚逝水那一头雪白的长发,没人出声了。
魔尊殿下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时候,楚逝水答应了,却没能做到。
时寒舟离开后的那一夜,楚逝水在归元峰的殿脊上坐了一夜。
第二日出峰走在白玉京中,很多弟子都莫名朝他看了过来,可楚逝水恍惚得天旋地转,也没在意他们。
他像个游魂似的走啊走,也没什么目的,只是想走走分散注意力。
结果被匆匆赶过来的颜之遥喊住了。
楚逝水茫然的抬头,看到师姐脸上变了颜色,眼睛显出很多的担忧来:“师弟……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她的语调有些艰涩。
楚逝水一夜白了头。
昔日泼墨一样的长发,褪去所有乌黑,尽数成了雪花流银那样的白。白色的长发垂下来,在光下根根缕缕纤毫毕现。
配上他泛白的唇色,憔悴到了极点。
楚逝水脑袋被浓重的情绪裹挟,运转起来有些慢,半晌后才喃喃道:“我的头发白了?”
他缓缓的抬手抓起一缕,入目是雪白的发丝。
“白了就白了吧。”
一月后,颜之遥劝楚逝水不要回魔界,让他留在归元峰就好。
可楚逝水摇了摇头:“要回去的。”
“得帮寒舟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