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回首将大门合上,贼兮兮的冲他傻笑。
卢二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在荒废的院子里玩耍。那时见到的,荒草中星星点点的无名花朵。
阿珠小跑到他身边,主动牵起他的手。
轻触的一刹那,就觉一片冰凉。不断颤抖的手,竟将心跳声也传了过来。
卢二吃了一惊。阿珠的小脸烫红,带着期待问道:
“少爷,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卢二心中微疼,又酸又涩。阿珠她求的不多,只不过是一个妾的位置而已。
凉风一吹,热血稍冷了下来,这时没听到回话,阿珠突觉唐突,忙松开手。羞赧低语道:“要是不做妾,恐怕就不能守着少爷了。通房的丫鬟,是大妇家跟着过来的。俺脸皮薄,也做不了这样的事。如不随小姐去,老姑娘,又不会伺候人,干活也不利落。前些天,俺爹问过老爷,要将我赎了,嫁于别家……”
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卢二只感到眼睛一酸,差点流出泪来。向前一步捉住她那只并不纤细的手,因干了不少活,又粗糙又红,新长了不少老茧。
紧握住,卢二有些哽咽,却怕她听出来。虚掩道:“小妾又算的了什么?阿珠你真可笑,咱们小时候都说好了,要嫁给我做妻。”
“那时候不懂事,哪能和那时候比?”阿珠分明在笑,却有些凄凉。
阿珠小时候,常絮絮叨叨,当时卢二只觉得烦。话也太多了太密了,仿佛生怕没机会说似的。
阿珠叹了口气:“懂事了之后,越来越觉怕。拜托小姐在书里找,都是才子配公子。没有丫鬟配公子的。”
卢二仔细听着,不敢放过一句,闻言也不由笑了一声。
“唯有那个红拂姐姐,可她也是大有来历,与俺不同。总不能问俺爹,当过什么大将吗?可他那样,也不像什么大将,更没读过书。”
卢二又笑了一声。
阿珠的手轻轻抽离。
“在阿予未说过这些之前,俺以为你将以前的事情全忘了。也是,外头天仙一样的富家小姐如此多,我家阿予如此俊朗,说不得与谁私定了终生,也许早没了我的位置了。俺已经想好了,要是这里不需要俺,再待几年,等小姐出嫁,俺就回家去。”
卢二的手空落落的,正想说没有,就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
“还好你还记得,俺做妾就好了,能与你待在一起,就很满足了。不敢奢求更多。”
阿珠骤然跑开,扶着门框,落下一句话,
“阿予你可要记得,记得今天答应我的。”就去了其他院子。
阿珠走了之后,卢二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
又想起自己还有话未说。
长叹一声:“总不能与爹比命长吧。也许我该图谋先去龙虎山,再将阿珠接过去。”
卢舍予也退去,关了院门,回到房中,细细思索。
一夜未尽,他就已经做好决定。明日就随仙师走一趟。
天一亮,就到了二月初九……第五天。
李修文浑浑蒙蒙,梦见了自己手持长刀,一刀把面目丑恶的恶鬼斩成两段。
杀鬼不出奇,可梦中自己的身躯也太幼小。那柄狭刀竟比他手臂还长,寻常中透着离奇。
更离奇的是,那玉阶楼台,琉璃瓦,彩云缭绕间,分明是殿宇宫阁,皇家所在。
这样的地方,竟还能让一只恶鬼进来,难道这皇家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一幕过后,又一幕。
一卷画像浮在空中,从小而上,燃烧着。画像是帝王像,长须美鬓,器宇轩昂。
尖利声呼啸而来,稍歇,青绿宝剑驻留空中,纤细无柄,只映照出层层绿色。
剑光忽闪,将梦中所有景象幕幕切开。一片片一缕缕,纵横捭阖,一寸一丝,细若粉末。
皇城、画像、天地……年幼的自己。
剑光四溢,覆海翻江,脚下的土地都要被犁翻三丈。
那剑是如此锐利,无法抑制利芒。远远看一眼,就要被其刺瞎。
在梦中,皮肤隐隐刺痛。
在如此剑光之下,太阳都失去了光芒。
但偏偏在此刻,一个黯淡的身影奋力跃起。
那模样与李一有九成像,从太上三五都功箓招出来的时候,也似这般。
那看起来是李一的幼年,身着完整的黑甲。
手中直刀是一柄平平无奇的凡器,与天上青绿飞剑相比,就是萤火与皓月之别。
而李一枯瘦的身影,与天上纵横的剑气相比。
无疑是以卵击石。
必然是螳臂当车。
可以预见,
只能防御普通力气的凡间甲胄,根本挡不住纵横的剑光。
与仙家神通遭遇的一瞬,剑气切开他不比切豆腐困难。
他的结局也不难猜,与皇城各处殿宇相仿,顷刻碾成齑粉。
他是如此清楚自己的命运
——即使如此,
他面色如常,
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倾尽全身力气用力挥出了最后一刀。
在他与剑光遭遇的一刻,
最后一丝光芒随之熄灭。
眼前净是漆黑,
李修文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嘟囔着:“又是白圭的往事吗?也不知道那一朝是哪一代?”
解开自己的衣衫,皮肤透明,可见其中肌肉纹理,又透出五脏六腑,血管骨节。
血管如赤金,流淌若朱玉,骨节似白玉,五脏像玛瑙。
今时今日,显然神化又进了一层。
李修文失笑道:“要是全身都变成金银珠宝,那倒是不缺钱了。没钱了就拿毛发换钱。”
古人提到的种种羽化、兵解,都是脱了这躯壳,上天入地,才可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唯有白日飞升,才可以保持身躯完整的同时,长生不老。
李修文也出壳过一次,只看到这天地空荡荡的。并无其他仙人,也许都叫那天上人吞吃了吧。
来此之前,也看过不少类似小说,大抵是这样的路数。
变成神的话,也不免有些危险。
不过他更疑虑的是,摆脱了这躯壳,无需吃饭饮食,还能过得如常人一般吗?
人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说明神灵因香火而生,却也要如人一般争。
人说,香火里面掺杂了凡人愿景,吞噬久了不知道,会受多少影响。
——他当然不会成神的,但白圭做了多少年神,吞食了多少香火,看过了多少生死离合。
与她相比…自己那点可怜的经历,又算的了什么。
既然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妖白圭,
真还能寻常相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