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益风心思复杂地定定看了贺晨一会幽幽开口:“大人是不是已经作了某种决定?”
贺晨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随风在飘摇的雨幕:“这是一场战争,我们没有想过刨谁的根,更没有想过绝谁的路,若说走上绝路的那些人,只能说自作孽的结果。”
沐益风垂下眼帘,嘴唇数度抽动,却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天下官员何其多,各国权贵如云,我们见过听过酒池肉林,纸醉金迷,不理政务,玩物丧志的事例还少吗?民间有俗语,上梁不正下梁歪,上施下效之下,足见官位越高,一旦只图享乐而不理民生政务,对一地百姓之损伤将有多深多重!我之所以很少在衙中一待便是一天,其原因无非在于,全衙官员紧张无措,无事找事的滑稽样令人心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我没有陛下这份偏护,若我没有益风兄和一众兄弟护持,可想而知,我纵是再有想法,令不出门又有何用?可益风兄也深知,我们自踏入北地那一天起,所有作为,已然将永丰府所有大族富绅的心绷得极紧!过犹不及你我都深知,但这是战争,这是一场博弈!每走一步悠关万千百姓福祉,甚至生命!走到这一步,没有后退一说!”
沐益风微微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末将明白,这场战争,末将一定不离不弃!”
“益风兄,小弟在此谢过了!”
“大人言重了!大人不骄不躁,身居高位从不曾思虑自身,一心只为百姓福祉!跟着大人做事,看着北地百姓日子有了变化,看着百姓们自内而外焕发生机,末将与有荣焉!”
目视着沐益风撑伞离开,贺晨仰头看着雨雾朦胧的天空,莫名的沉重。
吴芷拐过廊道拐角,贺晨转脸看去,脸现微笑:“忙完了?”
吴芷莲步轻移,笑着走近贺晨:“公子,内院收理了一通,快好了。沐将军没留下用饭?”
“他一路风尘仆仆,想着回府去梳洗一番,再有便是沐将军府中人应是望眼欲穿,我们可不能强人所难。”
吴芷俏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公子,火房煨炖的鸡肉香四溢,奴婢给公子送一碗来?”
贺晨抬手抚上吴芷俏脸:“我跟你一起去,不用专门给我送来。”
吴芷唇角弯弯,轻轻点头,眉眼里全是笑意!两人正待转身,却见袁小六撑伞大步入院,上了石阶,将伞轻轻放到青砖地面,一脸的无奈让贺晨很是诧异:“你这是怎么了?”
“公子,不是我怎么了,而是骆小姐和秦小姐去而复返,估摸着就快要进府了。”
贺晨微微挑动眉头,吴芷轻轻扯了扯贺晨袍袖:“公子,虽说雨水不大,可长时间下来,很多路段恐怕也会泥泞不堪,公子也不想骆小姐和秦小姐在路上出什么闪失吧?”
贺晨只得是点头认同:“嗯。我们便在这里等一等她们。”
话音才落,院外已然传来秦月的娇笑声:“静姐,要是我们执意前往庆马县,恐怕真得在路上耽误。”
“妹妹说的极是,这绵绵细雨一寸寸浸透之下,祸福还真是难料。”
贺晨尽可能让自己保持着平静,看着一唱一和入院的骆静和秦月及两个撑伞的婢女。
骆静和秦月双双面含微笑地踏上石阶施礼:“见过大人。”
“两位小姐不必多礼。一路劳累,快到院中稍歇。”
“谢过大人关怀,又来叨扰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言重了,言重了。”
看着吴芷和骆静、秦月几女拐过廊道,袁小六凑近贺晨:“公子,我估摸着此次骆小姐和秦小姐去而复返,恐怕不会再起离开的念头。”
“此事便任其自然吧,韩洛几女的家人是否透露几时离开?”
袁小六摇头:“公子,我看他们似是想要到五柳镇来谋事。”
贺晨脸色淡然:“韩洛她们十六人,在长平城之时,之所以忍痛将其女留在府中,其中之关键,便是为了今日。”
“公子,韩洛她们莫说帮衬不到她们的家人,就算能有所帮衬,恐怕也放不下心中的怨念吧?”
“看吧,看韩洛她们如何选择吧。”
贺府南面庭院,是贺晨前往长平城之前进行的建造规划,至贺晨率军击败北洪大军返回五柳镇不久后落成,总共有小院八所,分列两排,韩洛十六人每四人一组,使用着四所小院,另外的四所小院用于远客暂住之用。
韩洛的大舅付鹏将头偏往一边,一声叹息:“洛儿,自小你父亲教你识文断字,你自幼明事晓理,自从你被掠走,舅舅还有你表兄表弟,哪个不是心急如焚?你舅母更是每日以泪洗面!之所以没有接你回家,都在为你考虑,你想一想,你留在府尹大人府中,谁还敢乱嚼舌根?比起你回到家中,遭受千夫所指,草草寻一人家出嫁,给人生儿育女不说,恐怕还得被夫家人当作粗使丫头使唤!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一个理?”
韩洛泪珠不停从俏脸滑落,倔强的目光只是看着庭院中飘渺的雨雾。
“洛儿,你如今作为府尹大人贴身女卫,已然是苦尽甘来,如今五柳镇日新月异,一天一变!你的表兄和表弟也算是小有才干,不论是谋个一官半职,又或是府尹大人首肯之下到五柳镇来做个营生,舅舅相信他们都不会让府尹大人失望,是以舅舅心想,洛儿看时机若是合适,向府尹大人恳求一二,如此一来,我们家兴荣指日可待。”
韩洛从袖中掏出娟帕擦去泪珠,迎上大舅期盼的目光:“舅舅,此事孩儿做不了。”
付鹏眉头轻挑:“洛儿,这是为何?难道你还在埋怨?”
韩洛将大舅举止看在眼中,不由心下更加疼痛,咬了咬牙关,让自己尽可能平静:“舅舅,大人自从踏足北地开始,每往前一步,被查办的官吏豪绅不知凡几,这一点舅舅自是深知,随着大人对永丰府的梳理掌握,舅舅自然也能感受到永丰府的变化,不敢说已然吏治清明,海晏河清,但为时不远!莫说孩儿若开口乞求之下,大人会不会答应,舅舅可曾想过,若是惹怒了大人,大人将孩儿逐出府去,孩儿有家回不了,如何存活?”
付鹏目光闪烁,眼帘低垂,韩洛语带泣声:“舅舅又可曾想过?大人公正严明,杀伐果断!率领骑军一战扬名天下!这样一个能文能武之人,倘若孩儿真帮表哥和表弟谋了个一官半职,舅舅真有信心,表哥和表弟能够勤恳清正?舅舅认为真有那么一日,凭借孩儿区区一个婢女,能够让大人法外开恩?”
付鹏脸上阴晴不定!虽然对韩洛忤逆自己很是恼怒,但不得不说,韩洛适才一番言词很是中肯,自己若执意让韩洛去求贺晨,会不会真给自家招来灾祸?
付鹏心念一转发问:“洛儿,舅舅问你,若让你表哥和表弟到五柳镇来做点营生呢?”
韩洛心下稍松一口气:“舅舅,我们家虽称不得富贵,但舅舅和舅母经营有道,也算得衣食无忧,若表哥和表弟真有意做点营生,但凡踏实本分肯下力,孩儿自会照拂一二。”
付鹏听了韩洛的话,脸上不由冷了两分!看来这外甥女心头的怨可是半点不减呐!
韩洛见舅舅冷着脸扭往一侧,心头的气恼又多了一分:“舅舅已到五柳镇半月有余,眼看大春收割将近,届时家中铺产和田地必然让舅母和表哥他们忙碌不堪,孩儿认为舅舅应该早些返还。”
付鹏抬起的手不由在颤抖:“你!你!”
韩洛倔强地看着付鹏:“舅舅,等你冷静下来,舅舅会发现孩儿所说都是对的,打铁还要自身硬!如果表哥和表弟确实踏实肯干,不论在老家还是到五柳镇来,都能够凭借自身本事积攒家业,孩儿适才所言,无非是表哥或是表弟,若遇到不公之事,孩儿自会请大人相助一二。”
不等付鹏开口,韩洛抢先接着说:“舅舅若是想着孩儿从中给表哥或是表弟一些便利,那是舅舅看高了孩儿!孩儿之前便说过,孩儿在大人府中,不过一介婢女而已。与其以后我们全家可能遭难,倒不如脚踏实地。”
付鹏起身,语气不轻不重:“洛儿,舅舅说不过你!但愿你二叔或是你小舅找上你,你也会这般说。”
韩洛轻哼:“舅舅不用激孩儿!都是一家人,孩儿不会厚此薄彼。”
“好!舅舅便不多叨扰了。”
“孩儿送舅舅出府。”
从侧门出了贺府,付鹏临行之际转身:“洛儿,舅舅住食银钱,你记得去结付。在这边好好照顾自己。”
韩洛袖中的左手死死捏成了拳,继而缓缓松开:“舅舅一路保重。”
韩洛回转府中,李芊众女已然聚齐,见韩洛神情,默默迎上。
“你们怎么凑到一块了?”
“洛姐,我们就是好奇,你舅舅没有为难你吧?”
“若非我舅舅对我有活命之恩,可能我都不会见他。”
李芊点了点头,神情哀伤:“洛姐,也不知家里人都是怎么想的?在长平城时,狠心丢弃我们是他们!待我们在大人府上落下了脚,又千方百计找了上来,话里话外还都是为了我们好!”
韩洛看了另外几女一眼:“好了,这跟兰夫人预料的不都一样?家里人之所以在长平城不愿接我们回家,无非打的便是这主意!要是真能跟大人牵上哪怕一丝半缕的关系,回去之后,声名有了,富贵也就不远了。”
韩洛眉眼一缩,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再说我是被卖了的!亲情和活命之恩,到此也就完结了。”
七女都低头抹起泪水,过了一阵,韩洛擦了一把泪:“都跟家里说清楚了?”
见六女点头,韩洛再度发问:“没有含含糊糊,给他们念想吧?”
见六女都相继点头,韩洛才轻吐一口气:“自家人是什么样,我们自己清楚,大人可怜我们,收留我们,给我们好吃好穿,从不曾苛责半句,这份再生之恩,此生无以为报!哪怕丢掉性命,也要护大人周全!更不能让大人因我们遭受他人指摘!倘若有那么一日,家里人驾着我们的名义行不义之事,取不义之财,我们要有大义灭亲的决心和准备!可都明白?”
李芊六女重重点头!
“好了,都去忙吧,另外的姐妹没有家人前来,虽说没有我们所经历的烦扰,但她们肯定很失落!去陪她们说说话也是好的。”
“好的,洛姐。洛姐要去见大人?”
“对,如今我们的家人都回去了,我得去向大人禀报一番。”
书房,贺晨抬头看向门口,见眼眶还微红的韩洛,起身看向韩洛:“进来吧。”
“是,公子。”
韩洛进了书房,捧起茶壶给贺晨续上热茶,贺晨落座,伸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是不是很不舍得?”
韩洛摇头:“公子,若非家父遭难之后,奴婢大舅对奴婢有活命之恩,奴婢都不想见他。”
贺晨放下茶杯:“做个了结也好,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回禀公子,我们都跟家里人说清楚了。奴婢来见公子之前,还跟她们说,但凡家里人有胆招摇撞骗,奴婢等人定会大义灭亲。”
贺晨看着泪花涌动的韩洛,起身走到韩洛跟前柔声安慰:“今日你们心绪难安,准你们休息三日,可自行安排。”
韩洛仰起俏脸,珠泪忍不住翻涌而出,红润的唇瓣禁不住颤动,香肩连连抽动!
贺晨抬手想要给韩洛擦泪,手到半空,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放下,韩洛往前一扑,紧紧搂住贺晨的腰,将俏脸紧紧贴到贺晨胸膛,放声哭泣!
韩洛哭了一会,连忙压低声音,缓缓离开贺晨怀抱,看着贺晨胸前那一片泪湿,抬眼看向贺晨:“公子,奴婢无意冒犯,请公子责罚。”
“心里委屈,哭出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