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济抬头一看,原来是跃进大队的老朋友,崇文的汪朝东,他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包,兴冲冲地朝岑济打招呼。
“汪师傅!你这趟去江苏怎么样?”岑济接过纸包,伸手给他倒了杯茶。
“好!形势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汪朝东接过茶杯放在一旁,眉飞色舞地给岑济说起了这趟江苏之行。
自从上次在瓜子厂接下了推销瓜子的活计,汪朝东心一横,一口气订了两千斤瓜子,顺着运输公司的路线一路推销。
他为人四海,在司机圈子里很是吃得开,每到一个城市,就先去汽车站招待所晃悠,看到有认识的人就递烟、嗑瓜子、打掼蛋。
一边嗑一边打,丝毫不提卖瓜子的事,结果终究是别人耐不住性子,问起了这瓜子和掼蛋的由来。
经过汪朝东一通吹嘘,跃进大队正月里举办的掼蛋比赛,已经成了皖苏浙三省司机心目中的“天下第一武道会”,纷纷鼓动汪朝东去找跃进大队说情,能不能让他们也来参赛。
司机作为正儿八经的专业技术工人,在这个时代可是人人尊敬的存在,工资拿的多,平时路上捎带的东西也多,自然个个都是不缺钱的主顾。
这么一通下来,两千斤瓜子不到半个月就卖了个精光,汪朝东见状,上个月底干脆一口气买了一万斤,回去找运输公司要了个去苏南的任务,准备干一票大的。
“岑老师,你猜怎么着?”汪朝东端起茶杯咕嘟喝了一口,用袖子抹了抹嘴:“我先前都干错了!”
啥玩意儿?岑济被他吊起了胃口:“干错什么了?”
“我就不应该找开汽车的!这些司机能买几个钱?”汪朝东一脸懊悔:“我就应该去火车站!”
好家伙,盲僧,终于被你发现了华点!
汪朝东这次先把货拉去了金陵火车站,本来想着继续往招待所去,但见着火车站人多,就壮着胆子在火车站货场里找司机瞎扯淡。
货场里多是天南海北拉货的司机,有的来拉货,有的来送货,一来二去就支起了打掼蛋的摊子。
结果好巧不巧,被一位列车员发现了他们的牌局,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在最后卖瓜子的环节,这位列车员直接就买了二十斤,带走了好几副扑克。
随后这位列车员回去一宣传,不少列车员、乘警都过来要买,再后来火车站的小贩也都蜂拥而至。
汹涌而来的人潮直接就把汪朝东给淹没了,小半车瓜子卖了个一干二净。
原本预计一直卖到南通的瓜子,在金陵就全卖光了,汪朝东一路上把大腿都拍烂了,早知道多带一些。
“我这一趟顶我一年的工资!”汪朝东一脸狂热地拉着岑济的胳膊:“我都想把驾驶员的工作给辞了,专门给你们大队卖瓜子!”
不至于、不至于!岑济赶紧劝说,自己可是知道现在政策还不稳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天,到时候别害苦了人家。
“这饼子不错,吃起来还真香!”岑济把汪朝东带来的牛皮纸包打开,招呼他吃了起来。
“这是当地特产,特意买了点带回来给大伙尝尝!”汪朝东一手放在下巴下面接着饼渣,一手把饼撂进嘴巴里。
“叫西亭脆饼!南通的!”汪朝东随口一答。
南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岑济心里一动,好像触动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甚是恼人。
汪朝东吃完一块饼子,把饼渣拍到嘴里,起身在屋里转了转,目光扫到卧室,随手往床上一指。
“岑老师,你这床单颜色不喜庆,我下次从江苏回来,给你带一床被套,大红绸子面的!睡觉软和的很!”
床单!南通!睡觉!
岑济终于想起来了!
各位读者不要想歪了,岑济当然不是想跟男酮睡觉!
自己在网上买的床单四件套,全都是南通产的,在掏宝上一搜四件套,十家有八家都是南通发货!
南通就是纺织业最发达的城市之一,清末张骞创办的私营棉纺织企业----大生纱厂,就在南通!
岑济一下子蹦起来抱住汪朝东:“汪师傅,我真是要爱死你了!”
汪朝东一脸懵逼,两手紧抓住裤腰带,眼神有些飘忽,俄而面色潮红,羞涩的背过身去。
岑济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嘴角扬起:“汪师傅,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你可不要拒绝呀!”
汪朝东低头,脚尖碾着地面,声若蚊蚋:“你、你说就是了!”
过了许久,汪朝东一脸疲惫地从岑济家里出来,岑济则是神清气爽,将他送出了院门口。
看了眼天色,又快黑了,春天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或许是花团锦簇的景色涌入了视野,让人忽视了时间的流逝。
接下来可得好好教书了,这一阵子总是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教学,邱慧娟也总是帮自己代课,难免会影响她复习。
唉!总归是人少了,五个年级就两个老师,学生们能考及格就是岑济最大的愿望。
就像后世那些农村学校的学生,上课听着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读课本,一放学就到处疯玩,怎么能考得过城里那些补课、家教都是家常便饭的祖国未来呢?
教书的老师个个都声称当老师就是一份普通工作,作业布置、检查功课甚至打扫教室都要推给家长,什么?想让孩子多学点?那你还不乖乖交钱来补课?
岑济想到这里打了个冷颤,不!绝对不能这样,至少自己在的这些年,绝对不能让跃进大队的孩子们变成这样。
“啥?”鲁求英端着海碗扒拉着汤饭,坐在门槛上听着岑济擘画宏伟蓝图。
“我说岑老师,你这一大清早的就来跟我说这事啊!”鲁求英嚼了一块大咸菜疙瘩,眯着眼睛嘬着咸味。
“支书!这事可不小,这可是关系到咱大队的未来,孩子们都是祖国未来的花朵,以后都得靠他们呐!”
“你看,这花朵,不说花朵了,就好比是田里才栽下去的秧苗!”岑济找了个恰当的比喻。
“我们把秧苗往地里一丢不管了,那它能长多少稻子?总得要好好的除草、追肥、管水,那才能出个好收成!”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周有才那个大老粗,学校肯定重要,老师嘛!现在不是有你跟小邱在嘛!”
鲁求英三两口用筷子把碗里的汤饭全干掉,把蓝面碗往门槛上一搁:“我们大队还算好的,有两个老师呢!箭楼大队就一个老师,还整天嚷嚷着要走呢!”
“支书!你这话讲的,我们要跟好的比,别老跟后进比啊,箭楼大队一个月也能分红几十万?”岑济一句话堵住了鲁求英的嘴。
“好哇!我就知道你惦记着队里那点钱!”鲁求英故作生气,指着岑济:“大队分红虽然多点,但我是要拿来办大事的!”
“什么大事?”岑济给递了支烟。
“买收割机!”鲁求英猛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买他四五台收割机,再去县里化肥厂进他几拖拉机的化肥!”
“还有大队的路,两条一起修,一横一竖!我都算好了,去铜都多拉几车煤渣子、碎石子,把路基打的漂漂亮亮的,下雨再不陷车子,拉砖、拉瓜子的车都能多走几趟!”
鲁求英掰起手指头一样样地给岑济算了起来,神情十分激动,这说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过去几十年里自己想干又干不成的?
眼下有机会了,自己肯定得把这些事情快点干完,他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跃进大队在自己手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到那个时候,我们的跃进大队,会变成什么样子啊?”鲁求英嘬着早就灭掉的烟头发出由衷的感叹。
岑济听了这许多,但鲁求英的意思他也搞明白了,言外之意就四个字:
事多,没钱!
眼看鲁求英起身把碗送回灶屋,岑济赶紧追上去:“支书!你说这么多,还漏了一样最重要的事!”
“啥事?”鲁求英皱着眉头看向岑济。
“建学校哇!去年咱们开会定过的!还是我认领的任务呐!”
“哦!这事简单,砖窑厂砖瓦任你捡,等双抢过后,集体出个工,给你们重盖几间大瓦房就行了!”
大瓦房?支书也太抠搜了!那学校盖起来,不就跟瓜子厂的新车间一个造型?
好家伙,提前给学生们体验未来工作环境是吧?
岑济又上前跟鲁求英磨了半天,终归是没能说动他,岑济只好悻悻而去。
在回去的路上,岑济进行了反思,现在还没有义务教育这一说法,义务教育要到86年才正式立法实施,免除学杂费更是要到下个世纪办奥运那年。
农村小孩现在上个两年学,认得几个字、学个加减乘除就回家种田的情况多得是。
什么课本、作业本那都是在学生之间一代代往下传的,指望家长们出钱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要说学费高,其实也不高,一个学期块把钱,挤一挤也能凑出来,主要是家长们没有教育投入的意识。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话说的从来就没什么问题。
但就是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广袤的农村依旧为祖国贡献出一大批优秀的人才。
“大哥?大哥?”
一声声呼唤把岑济从沉思中唤醒,抬头一看,原来是左青峰推着自行车在叫自己。
“咋了?你这是要去哪?”岑济看着小左斜挎着帆布包要出门的样子,疑惑问道。
“可别说了,早上起得晚,饭都没吃呢,中心校冯校长就在沙书记办公室叽叽歪歪说个不停,我就知道准没好事!”左青峰气鼓鼓地把自行车龙头给掰了一下。
“他们说什么了?”岑济哭笑不得,小左讲话怎么老是抓不住重点呢。
“我哪知道!”左青峰更是来气,在自行车座椅上拍了一下,震得弹簧嗡嗡响:“沙书记一开门就让我去箭楼大队请他们支书来开会!”
岑济安慰他几句,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前几天汪朝东给自己带的西亭脆饼,让他在路上吃。
小左得了吃的,顿时欢天喜地的去了,跟个小孩似的,岑济摇摇头回学校上课去了。
“王可牛,你来把课文背一遍!”
“小小的船。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两头尖。
我坐在船上抬头看,
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不错,王可牛进步很大,坐下!”
不错、不错,有长进,岑济满意地点点头,虽说王可牛这个半大小子还在背一年级的课文,看上去有些滑稽,但只要能读书,还是老师的好学生嘛!
“不对、不对!”
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教室里和谐融洽的气氛,也给王可牛翘起的嘴角拉了下来。
“是谁?谁说我背的不对!”王可牛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哈哈!你背的不全,你就背了一半!都说你们芙蓉小学老师教的好,看来都是吹的!”
外面的声音越发尖利,说完这句话就没了,岑济手拿着课本向外追去,却没看见人,听声音是个小孩,奇了怪了!
教室里一片哗然,学生们迫于纪律委员王维成的威压,只是在座位上伸长了脖子朝外看,王可牛在座位上委屈巴巴的。
背的不全?自己从把瓜子厂烧了之后,就天天在家背课文,蔡大妈现在把他看的可死了,只要在家门口喊一声,王可牛没出现,那晚上指定把他打得全队人都知道。
“王可牛,你坐下,老师知道你背的好!”岑济拿起教鞭在讲台上啪啪打了起来。
“估计是哪个外队的小孩皮痒了,故意来找茬的!”岑济心里也有些气,什么意思?还说我教的不好?
下课之后,岑济站在屋檐下吞云吐雾,李小林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老师,那个、上午王可牛背书确实没有背全!”
要是别的小孩来跟岑济说这话,岑济估计会发火,但是李小林这么乖巧懂事的,学习又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小林,那课文我看了,王可牛背的没错!”岑济也有些纳闷,这课文自己小时候也背过,不可能出错的,经典老教材还能有新花样?
“老师你看,王可牛背的也对,但是他拿的是新课本,老课本上还是有一段的!”李小林把一本旧书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