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文远实在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对她的调查越深入,发现的线索就越多。她不是个有疑点的人,而是疑点上长出个人。
首先,岳进和闻谦顺着宁文远的关系网调查。先找到她在银行的同事顾安宁。顾安宁告知不久前郁曼成和罗美娟也来打听过宁文远。
顾安宁对郁曼成的印象很差,说他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她和宁文远的关系很不好,说一大堆含沙射影的坏话,还意味深长暗示道:“我还想起一件事,当时忘了和郁曼成说,但现在越想越可疑。有一次我和宁文远吵架了,没几天我就觉得人不舒服,去医院检查说是胃溃疡,当时我还以为是吃坏了。现在想会不会是宁文远投毒。肯定是她,她这个人就喜欢玩阴的。”
他们起先以为是气话,但接着又找到了赵怀。赵怀正在医院里治疗寄生虫病,一见警察来,就脱口而出道:“我可算等到你们了,你们再不来,我就去报警了。”
岳进也懵了,道:“谁和你说我们要来了?”
赵怀道:“当然是郁曼成,我还以为你们知道。宁文远可害死我了。”他很快就哭天喊地说明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
他在叙述中极力把自己撇清,颇委屈道:“我和宁文远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我?她是不是个心理变态啊?”但他既然会收客户的贵价礼物,又承认给宁文远在工作中使过绊子,那他自然也不算多清白。宁文远确实是心狠手辣,却又棋高一着。
岳进和闻谦对视一眼,并不点破,只是追问道:“郁曼成手上怎么会有吕雯莲的身份证?”
赵怀道:“这我不清楚,你们去问他好了。总之你们一定要抓到宁文远。我可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社会的稳定。该看监控看起来,该取证取起来,要是她这种人都没办法绳之以法,你们可真的是浪费纳税人的钱了。”
闻谦道:“你好好养病吧。”出了病房,她也忍不住抱怨道:“这都是什么人啊?他竟然来教我们做事了。”
岳进笑道:“你一直负责经济犯罪,三教九流的人接触还不够多。赵怀这种人才哪儿到哪儿呢,还有更不像样的。”
赵怀倒是没说谎,他家里的火腿确实有寄生虫,那瓶酒里则投了黄曲霉素。赵怀平时不喝酒,红酒喝得更是少。按他的脾气,这瓶酒估计要到年底才开。到时候就算毒发身亡,嫌疑人或许早就逃之夭夭了。
岳进道:“杀赵怀的计划虽然很缜密,真要调查起来是有一定难度。但是宁文远还在赵怀的关系网上,他们不合又是人尽皆知。只要耐心排查,她还是会被怀疑。她这么做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宁文远的性格和我之前想的不同,她对付赵怀还是属于激情犯罪,有感情用事的成分。她这样的性格就算做高利贷,能维持长荣这么久不露馅,很可能身边还有一个性格更冷静的同伙在帮忙。”
闻谦道:“我也这么想,但这个人应该还没出现我们调查中,不在宁文远明面的关系网里。”
“别着急,慢慢来,总会有线索的。郁曼成符合性格谨慎这点,但是他前面的一系列调查证明他和宁文远不熟,更像是在找人。不过他手里吕雯莲的身份证是从哪里来的?”
闻谦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是这身份证应该是宁文远保管的,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被郁曼成拿到了,因为根据赵怀的描述,郁曼成不像认识吕雯莲。”
于是他们又去走访了宁文远的父亲宁强。这老头刚出院,精神还算好,他们到的时候,他甚至有力气和新叫来的看护吵架。宁强也是恨透了自己的亲女儿,可谓知无不言。
他道:“她就是要害死我。对,她让之前那个男保姆害我。那个人一直打我,她都知道的。还好老天有眼。她肯定是问题的。钱!她有钱!以前她连十万块的医药费都找我借!后来她就有钱了,每次给男保姆打钱,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身边还总跟着个男的。打手一样的。”岳进拿出董云淼的照片,宁强不住点头,道:“对,对,就是这个男的。他们还总是凑在一起聊什么要债的事。”
想来是宁文远以为宁强重病,对他放下了戒心。果然身份证的事也是宁强透露的,他颇为自豪,道:“她那时候以为我不行了,当着我的面就把东西埋了。埋花盆里,我其实全看到了,看得清楚呢我算是想通了,警察同志。我这辈子虽然有错,可是受了这么多苦已经算是赎清了。我叫人在菩萨庙里供了牌位,每天念经,以后不会轻易生病。八年十年也活得起,以后你们有问题,随时可以来问我。她做坏事,你们要枪毙她。我绝对支持。”
原来和新看护吵架就是因为宁强想要强行在家里烧纸。信了菩萨,让他在良心上极为安慰,几乎坦荡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他承认自己打过宁文远,打掉她一颗牙,也打聋罗美娟的耳朵。但他自认这不是恶,而是宿命因果 ,他道:“她生来就是咒我的煞星,我肯定和她不对付,这是老天注定的。”
但他说得再多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仅仅回忆起回忆宁文远埋身份证那天是2号,也就是她失踪前一周。她如此着急地处理证据,估计有些事暴露了。
离开宁强后,岳进道:“他总说是老天指使他家暴的,要是真的有老天在看着,估计还要让他再倒霉两次。”
闻谦也苦笑道:“这下倒是能解释宁文远的性格了。宁强常年家暴给她造成了心理创伤,她对他有恨意,但是宁强的经济状况尚可,宁文远恨他,却在不知不觉中模仿他。她开始相信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所以她对每个得罪过她的人都痛下毒手。”
岳进叹了口气,道:“我是看得多了,小恶不阻止,必然酿成大恶。我倒不是同情宁文远,就是这样的事太多了。以前我接手过一个案子,二十岁的青年杀人,拿刀砍了亲爹十多下,他爹当场死亡,没办法不重判他。可是走访一调查,他实在是个好儿子,读书也算上进,他爹才不是个东西。这事是怎么开始的呢?就是从他爹第一次家暴开始,先是一耳光,然后是拳头, 打老婆打儿子。出事那天他爹生病了,他回来做饭,结果他爹还挑刺,把汤泼他脸上。他冲到厨房就拿了把刀,捅完十多刀。他就继续坐回桌上吃饭,吃完了就一身血去自首。邻居吓到要报警,他就问,为什么现在知道要报警了,以前他挨打时没人想到要报警。这邻居也一样挨了一刀,不过抢救及时没死。”
“暴力,其实一种传染病。”闻谦顿了顿,道: “其实我当初选择经侦,就是不想接触太多这种案子,我怕我会难受。罪犯是可以抓住的,可能很多伤害已经无能为力。警察也是人,我其实挺佩服你们跑一线的,每天要经历那么多事,却都能挺过来。”
“那也没什么,就是皮厚,心硬,慢慢就练出来了。“岳进没想到会被闻谦夸奖,竟莫名有些害羞了。
按宁强的口供推算时间,宁文远从银行离职后很快就有了新收入,出手开始阔绰。可那是她还没成立长荣公司,另有赚钱手段。于是闻谦拿着宁文远的照片给白门的旧员工辨认,有人认出了她,甚至回忆起宁文远是主动找上门,说想要一份工作。因为白门不给员工交五险一金,员工的离职和入职都很随意,只有个简单的入职合同。当年白门被追查时,还紧急销毁了很多文件。很多业务员的身份无从查起。
闻谦也是碰运气姑且一试。开始只怀疑宁文远在白门露过面,未曾想她竟然是先学经验,再创业,犯罪都犯得一步步稳扎稳打。这下她身上的嫌疑就更重了。
不过既然宁文远在白门工作过,又和白门的高层有过交流。那白门老板王常安 的自杀就显得疑点重重了。闻谦索性把当时的档案调出来和岳进一同讨论。
王常安明面上的身份是一家外贸企业的仓库管理员,妻子是公司的同事,两人育有一子。 据周围人反映,他们夫妻关系很好,对孩子也很照顾。去年进行金融犯罪严打,很快接到群众报案,今年二月本市有一位旅游公司老板杜某因为高利贷追债而被迫跳楼。杜某的家人提到了白门公司,并且给出了相应的债务合同。通过监控,很快就锁定了当时上门追债的三名打手,他们承认曾对杜某进行暴力殴打。打手又供出了对接的业务员,业务员则交代了白门公司名义上的负责人刘某。 刘某并不清楚白门老板的真实身份,但他同意转为污点证人,在白门老板 来公司时发送消息。
23日上午王常安来到白门公司,但刘某没来得及发送消息已经被王常安发现。他将刘某诱导至办公室,用绳子将其勒死。尸体被藏入办公室衣柜中,他则假扮清洁工离开。刘某尸体在24日上午被发现,当时王常安已经逃至车站,准备搭乘长途大巴离开本地。
监控记录显示,王常安在24日中午11:30来到候车点,11:45上车。根据同车的目击者回忆,他在12:15左右忽然昏厥,呼吸困难。起初同车人还以为是车内太闷,他有些晕车,就由三个人将他搬去候车室,用清凉油擦他人中和太阳穴。12:20左右, 彻底没了呼吸。死因初步判定为心脏病突发。但再进一步解剖后发现了疑点。 随身携带降压药,但他药瓶里并不是降压药,而是剧毒的乌头碱提取物。乌头碱只要0.2微克就会中毒,只要3到5微克就会致命。法医对他心脏血液进行毒理检验,也确实发现了乌头碱。”
岳进诧异道:“这样都能算自杀?”
闻谦道:“只是暂定为自杀,因为在他身上发现了手写遗书,经鉴定确实是他的字迹。而且乌头碱毒发的速度很快,最短几分钟,最长也不超过二十分钟。从监控看,他死前的半小时都是独处。除了司机外,他没和其他人说过话。王常安疑似有乌头碱毒害别人的前科,有一个保险业务员,疑似为王常安洗钱,两人多次有经济往来,但他很快就心脏病突发猝死在家里。这种死法很可能就是被王常安投毒杀害,但尸体早就火化了,也就不能查证。”
“所以王常安这是畏罪自杀了?”
“从动机来看,自杀论是说的通的。这桩案子很麻烦,调查各种受阻。王常安一死,就无法追究其刑事责任,只能转为民事指控,由其家人进行赔偿,但王常安的妻子好像提前知道内情,在23日晚上就带着儿子离开本地。一个月后她就拿着签证去了日本,现在还是联系不上。就算想走访王常安的人际关系网,打听他的事,也找不到熟悉他的人问口供。“
“怎么走这么急?”
“王常安约有两千万的赃款下落不明,估计是由其妻子带走了。”
“这钱追不回来吗?“
“王常安暴露后,我们就第一时间锁定了他的银行账户,但是他和他妻子的账户中的存款很少,加起来都不到二十万。王常安的妻子在日本有亲戚,所以这笔赃款很有可能已经逐步转为外币汇出国了。”闻谦顿一顿,又道:“不过这件事也是有疑点的。乌头碱是剧毒,市面上很难买到,只能自己提取,往往是从川乌,草乌,附子等中药中用弱碱性水溶液浸泡提取。挺难的,没有医药常识的人很难成功提取。而且并没有查到王常安大量购置药材的记录。必然还有一个给他提供药品的人。其实王常安死前也是留下些讯息的,就是很难破解。“
根据同车的目击者回忆,从王常安发病到死亡的五分钟内,王常安几次想要开口说话,但因为语句含糊,周围人难以理解。他就不停用手指向自己随身的皮包。同车人以为他的急救药在皮包里,但打开后里面除了一些日用品外,只有一本杂志。
岳进诧异道:“杂志?”
闻谦道:“对,就是一本财经杂志,其中有一页被折了角。但这一页没有找到什么特殊的标记。”
她抽出那一页杂志的影印件。确实很普通,是一本杂志的第18页,正面是一个财经人士的访谈后篇,聊了一些货币相关的政策。反面是个房产广告,拍了典型的中产阶级一家三口。男人微笑着搂住旁边的妻子,妻子牵着儿子,不远处还有一条狗。也算是其乐融融。复印件上有裂痕,显然这页是被撕开后重新拼上的。
闻谦道:“这两道裂痕都是王常安垂死之际撕的。他那时话也说不出来了,手也在颤抖,就用最后的力气把这页纸私下来。但根本不理解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第一道裂痕把广告上的狗撕成两半。难道王常安是痛骂凶手是狗?第二条裂痕想横着从中间撕,但只撕开一半。显然王常安已经再无气力了。
岳进思索良久,也是毫无头绪,只得道:“你觉得这个王常安是个什么样的人?”闻谦没说话,岳进本来也不指望她的办案经验,便立刻说了自己的看法, “依我看,这个王常安夫妻关系和睦,肯定不是装的。你看白门的案卷,王常安催债的手段非常粗暴。我之前接触的家暴案件,施暴方往往是在外面受了气,无处发泄就发泄在比自己更弱的人头上。像王常安这样已经在外面发泄完戾气的高利贷头子,对家里人反倒会比较客气。他老婆和他是同事,他有问题,他老婆不可能完全没察觉,他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这件事的关键就出来了。”
“这个推论太莽撞了吧。”
岳进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还没成家,到底社会经验不足啊。告诉你这样一个道理,父母,尤其是母亲,判断枕边人好坏的标准,往往是他对孩子的态度。王常安做的是犯法的生意,他被抓,他儿子也终身有案底。王常安的老婆能忍这么大的风险,王常安平时对儿子肯定特别好。所以这个孩子是他们全家的宝贝,爹也疼,娘也爱。宁文远要是真的私下调查过王常安,大概率会从这家的孩子下手。去这小孩读过的学校调查看看吧,说不定会有发现。”
闻谦将信将疑拧了拧眉,道:“要是没发现呢?现在看监控的人手都不太够了。您这完全就是凭感觉?”
“我这是经验,不是感觉。还有一个原因,王常年走的时候没带行李箱,而只带了个皮包。换洗衣服都没有。如果他准备长期逃亡,不可能只做这些准备。所以他就是短期避难,事先和家人商量好出路,而不是真的撇下他们逃走。所以我说他们夫妻关系好,亲子关系好,绝对不是臆断。还是抽两个人去跑一趟吧,真耽误了进度,我来负责。”岳进既是前辈,又是副处级,闻谦到底拗不过他,只得点头。
在学校走访调查,进展很慢,一时半会也急不得。好在另一条线索很快出现:宁文远的车找到了。
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们从监控追踪宁文远的车,下了主干道就跟丢了。她的反侦察意识很强,故意把车往旧小区和偏僻小路开,避开监控。
录像中中她的车是22:28载着董云淼离开下主干道,拐进一条小路,消失在监控中,彻底不知去向。
转机还是看监控的同事无心的一句话,“她开这么慢?到底是在等人还是没油了?”监控里宁文远的车开得非常慢,一连被好几辆车绕道超车。目测车速顶多就40码上下。“
宁文远显然不是在等人,她有这么强的反侦察意识,应该也明白集体行动,人数越多,风险越大。她的车应该是真的没油了。
闻谦心念飞转,立刻以董云淼家为圆心,找出十公里内的所有加油站,调取晚上23:00到凌晨1:00的监控录像。好在一共就两座加油站,工作量不算大。 最后终于在距离董云淼家东面八公里的一家加油站,重新找到了宁文远的踪迹。
监控中宁文远是凌晨0:05加的油,她还特意下车和加油站工作人员聊了两句。当时车上只有她一人,董云淼不知去向,大概率已死。
这名工作人员对宁文远还有印象,凌晨来加油的人本就不多。他还记得当时和宁文远对话的内容。
宁文远抱怨这车耗油太快,才加过油没多久,又要来加油站。工作人员问她买的是不是二手车。她点头承认,并说自己手头拮据,也买不起一手的好车。
当时工作人员还暗暗感叹,如今讨生活当真是不容易啊。他自是未曾料想,眼前这个斯文有礼,苦笑着调侃自己穷酸的年轻女人,竟然是个心狠手辣的高利贷头目。
有了新线索,岳进也是精神一振,边开车边调侃道:“所以说嘛,不要买二手车。二手车看起来没问题,关键时候谁知道会怎么倒霉。以前我追一个嫌疑人。他就开辆二手捷达,好家伙,我还没提速呢,一拐弯,他的车就翻了。所以说啊,老天有眼的。”
闻谦笑道:“岳队,您这种身经百战的刑警怎么也会信报应吗?”
“办案肯定不信这个,不过在生死关头,相信感觉肯定没错。有一次我去抓人,刚出门就觉得心里慌,说不清的感觉,眼皮倒是没跳。我还是多留个心眼,结果那天的犯人真就持刀拒捕。好险,差一点就捅到我了。还好被衣服挡了一下,只是擦破皮。多亏了这个。”他用手指勾出钥匙圈上的一个木制小挂件,颇得意道:‘这是我老婆在庙里给我求的,找大师开过光。很灵的,替我挡了好几次。“
“这样挺好。”闻谦笑了一下,岳进以为她是笑话自己迷信。不料她却道:“这是拿命去拼的工作,说明连老天也站在我们这边。您说的对,我也信善恶有报,老天有眼。”
加油站不远处十字路口也有监控,他们一路追踪,很快就锁定了附近的一处露天停车场。同时还有意外收获,停车场的管理员一听要找宁文远的车,立刻问前两天来的一男一女是不是他们的同事。
闻谦不明所以,岳进倒是有了推测,果然在监控中一看,罗美娟和郁曼成已经先来打探过一圈。他们似乎也有发现,站在车边谈了许久,又各自离开。
宁文远的车打理得很干净,她的驾驶证还放在车里。车身上没有明显伤痕,车座上也没有任何纤维残留,只是后备箱还留有一点细小的血迹。经鉴定,这血迹并不属于董云淼,并且周围还附着有化学试剂,显然是郁曼成先于他们来检验。
岳进沉吟片刻,道:“请郁曼成和罗美娟来喝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