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前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部缩成一团。警察局所在的地方不算偏僻,往外跑的时候,我先是尽量避开马路边灯光明亮的地方,我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很好,还没有人追出来。我多绕了几个弯,感觉安全了,接下来,我往人多的地方走。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地图,应该是在河内西湖区,我确定了一下方位,朝着旅店的方向走去。从地图看,我离旅店有十几公里,仅靠我的双腿需要走上三四个小时,我一边走一边看路边有没有行驶而过的出租车。这里明显不是出租车揽客的热点。
我的理智告诉我,为了保险起见,此地不能久留,我该做的是第一步,先把房间退掉,另外重新找一个房间。
我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听到身后有摩托车的声音,我没有回头,摩托车慢慢地靠上来,我侧着脸用余光看了一下,骑手穿着一件grab的绿色衣服,我放下心来,这是越南特有的快递行业,没货的时候就送人,类似于国内的摩的。他结结巴巴招呼我:“你好!”
他看得出来我是需要他帮忙的人。
这里有一个奇怪的地方,虽然我们都是东方人,哪怕我晒得很黑,但是越南人总能够从我的脸上读出我是中国人,我遇到这个情况不止一次,他们会主动直接用中文跟我打招呼。我想这可能就有点像我能够准确区分出欧美和俄罗斯人一样,虽然他们同属于白人,但是他们细微的表情,都会将自己来自于什么地区和国家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骑手拿出一顶瓢一样的头盔递给我,我坐上他的后座,摩托车飞驰而去。每一名越南人都是一位合格的骑手,更不要说以grab为职业的人。
离旅店还有一百米米的地方,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停下来。像我这样经验丰富的人,当然不会粗心到让他将我直接送到旅店。
我朝旅店的方向走去,进了巷口,我观察着前方的动静,到了旅店门口,我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装着是一个过路人继续往前走,经过门口的一瞬间,我看到最不想看到的情景,两个穿着土黄色服装的警察,正站在前台,和服务生说着什么,那位姑娘紧张地看着他们说话。毫无疑问,这是来找我的。
这让我有点气馁,看样子他们的工作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马虎。我沿着小巷往前走,又走回到三十六行街,像这种情况,只有在人多的地方,我才是最安全的。在一家很小的咖啡店门口,我点了一杯咖啡,脸朝街面坐下来。现在我要重新考虑一下对策。
我现在面临的困境是,护照虽然在我的身上,但是我的行李都全部在房间里,当然还有一些现金,我同样把它藏在背包的夹层。我的风险是,我不能确定旅店的房间里,有没有两个穿土黄色服装带着枪的家伙在翘着二郎腿等我,同样,我去拿背包出门的时候,会不会被门口的服务生拦住,然后打电话把警察叫来。而可能性最大的情况是,当我拿了背包前脚出门,后脚他就会通知警察。
这让我苦苦思索。而我能够做到的是,先把服务生给稳住,稳住他的先决条件就是让他感觉我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样他打电话给警察的时候,就会传递出自以为正确的信息。
另外,按照常规,警察在我房间里死等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决定硬着头皮进去再说。
我接了咖啡的单。穿过街道,又绕回正门,这一次,我没有迟疑,直接进了旅店。姑娘站在前台后面,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副吃惊的模样,好像我是个怪物,而服务生却表现出过分殷勤,帮我开门按电梯,但是他闪烁的眼神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回到房间,我迅速翻看了一下行李,看样子他们还没有搜查过。我找出现金揣进裤兜,又将那件冲锋衣穿在身上,往兜里塞了一些觉得有必要带走的东西。这趟旅程,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我本来就没有带什么东西。几分钟以后我就回到了楼下。服务生见我那么快就下来,一边帮我开门,一边问:“where to go.”
“I need to eat.”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留下他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我感觉他马上会给警察打电话了。
街上人很多,我像一条鱼游进了水里。
我不确定越南的旅店前台登记是否即时联网,我已经做到了最大的努力来避开风险,晚上我不可能露宿在外面,从在警察局的手工登记来看,他们的社会管控并没有达到智能化的程度,差不多我们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的样子。话说回来,如果一定让我倒霉,那也是没有办法,晚上我不可能露宿街头。
我走进了一家门口挂着Vacant room的旅店。在三十六行街,这种小旅店数不胜数,它们比guest room大,但是比酒店小,所以只能够称呼他们为旅店。前台登记还是需要的,我大大方方的拿出了护照扔给他,前台给我开了一个房间,没有窗户,怪不得那么便宜,才收三十五万越南盾。
房间里有一股怪味,是见不到阳光的下水道味道,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只要过了今天晚上明天就好办。
我打开手机想找一个人商量一下,又觉得这样的情况没有必要告诉朋友们,他们不但帮不了忙,反而把这遭遇当成是一种笑话。
我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觉得尽快离开河内才是一个识时务的人。最好是能够在岘港找到老黑。
我想,码头机场车站是严控的地方,而我要离开河内必须采取另一种的交通方式。打车当然不现实,从河内到岘港的距离是七百六十多公里,按照越南出租车的风格,这将是一笔不可思议的价格,因此我决定买一辆街上这种最普通的弯梁摩托车,骑着它前往岘港,这是一种比较稳妥的方法。
据说这个国家的九千多万的人口中,有将近一亿多辆的摩托车,只要我带上口罩,穿上拖鞋,我就是这片沙漠里的一粒沙子。
当然,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这一夜我不可能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地离开了旅店。
这样环境下的二手摩托车交易体量不会小,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让他把我送到纸桥郡的易望市场。汽车开了大约四十分钟停在了一个路口,然后司机往一条小巷里指了指,告诉我往前走就是。
我下了出租车往前走。
这条巷子的两边的民房都是卖二手摩托车,虽然数量可观,但是并没有像网上吹嘘的那么大,我又走了几步,看到了了一堵围墙里的一片钢棚,好像我老家的海鲜市场,再走几步,一个巨大的二手摩托车交易市场展现在我的眼前。
市场内大约有几千辆的二手摩托车,其中有一些摩托车有明显的翻新痕迹,我走走看看,拿不定主意,这些二手摩托车有一些他们本国生产的,大部分都是日本生产,从耐用性的角度来考虑,我毫无疑问应该选择日本品牌的。
我走了一圈,最后在一位老妇人的摊位上停下脚步,我看中了她摊位上的一辆黑色宏达弯梁,这种轻便摩托车在国内的新车价格大概在六千左右,像我眼前这种成色的二手,一千多就可以买下。
我微笑着指了指它,表示我对它有兴趣。老妇人似乎对我看中的这辆摩托车的利润没有多少热情,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给我报了一个随随便便的数字,她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幸亏有万能的手机,我把计算机的软件展示给她,她在上面打了一串数字,我点了一下后面的零,老妇人居然想收我一千二百万越南盾,见我把脑袋摇得像货郎鼓,她又打了一遍,这回事少了一百万,但是对于这辆车来说,这仍然是一个高得离谱的价格。
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无论什么车,只要是有轮子的,我都非常感兴趣,这么多年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之所以看中这一辆摩托车,因为刚才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它的排气口和发动机,上面异常干净,没有一点渗油的迹象,所以,即使它外观看上去比较陈旧,仍然说明这是一辆能够带着你去远方的好车,本来我指望能够捡个漏,老太婆看样子比我更清楚这辆车的价值,我还价七百万,这回轮到她差点把脑袋摇掉到地上,嘴里发出连珠炮似的“no、no、no”,一手还装着把我往外推的样子。
即使如此,我觉得我们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是由于语言不通,我们的交流非常的吃力。
这是我的电话铃声响了,我接了电话一听,那边传来阮文辉的声音:“你好,朋友。”
没有多久,阮文辉骑着摩托车穿过市场过道朝我过来,我又看到了那双在凹陷眼眶里的纯净略带无知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差点将我送进了越南的监狱。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情相当复杂,这里面既有被蒙骗后愤怒,又有难兄难弟的劫后重逢。当然,仔细想想,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因为我无法忍受一个人的无聊主动打他的电话,我相信他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在我这个外国人面前展示他的热情和好客,或者还有一点小小的虚荣,让我赞叹他对这个城市多么的知根知底。
我想给他一点脸色看看,所以就板着脸,让他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我非常的不高兴。
他笑嘻嘻地冲到我的面前,离我大约一米的地方捏了一个前刹,摩托车点了一下头,停了下来,他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事人一样。
他非常惊讶:“朋友,你要买摩托车?”
“没错,我要买一辆摩托车,把它骑到胡志明去。”我不想告诉他我真实的目的。
他瞪大了眼睛:“那可是很远很远。”
“没错,有一千七百多公里。”
“你为什么想这样走?有火车,有bus,飞机,你这样很忙。”
我觉得他是想说这样很辛苦。我发现和他在对话之间也会产生一些词语上的冲撞,他把水龙头叫做“水喉”,把战斗机“战隼”,把普通话叫成“国语”。这都是因为他在台湾待过带来的习惯。
“你什么时候去?”
“我买了车就走。”
他趴在车头,将摩托车推来推去,说:“我给你当导游,我陪你一直到胡志明,你给我一天五十万。”越南盾是以千为基数,五十万就是五百千。
“我好像不是那么需要你。你已经给我带来了一次的麻烦。”
他好像受了无辜的伤害:“你需要我,先生,你不会讲话,我可以代替你说。”
“你知道警察可能还要找我们的麻烦。”
“我会说越南话,你可以装成不会说话的人,我替你说。”
“他们也要找你的麻烦。”
他笑了:“他们找不到我,昨天我登记给他们的身份是假的。”
“那么阮文辉是真名么?”
“这不重要,先生,我能帮到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一口一个先生,他用纯净的眼神掩盖他过人的精明。上个世纪在边境的战场上,解放军遇到的是这样的对手,难免不吃上一点小亏。我不禁对他有点另眼相看。
“四十万。”
“成交。”他想也没想的地说。这是他的心理价格。
“还有什么条件?”
“吃饭你负责。”
“当然。”
“路上口渴要停下来喝杯咖啡。”
“当然。”
我给了他二十万一张的绿色钞票,他飞快地走出去了,不一会,他捏着一包烟回来,把剩下的钱还给了我,从烟盒里拔出两支烟,在老妇人面前蹲下来,一支递到老妇人的嘴里,一支自己叼起来,两个人叽里呱啦地说起来好像在吵架,老妇人看上去很生气,我就在边上看着。最后,他一脸遗憾地站起来,跟我说:“八百万。她知道你中国人,不肯降价。你不是自己中国人,她七百万都卖。”
“我理解她的想法。”我说。我心里想:或许他的亲人死于那场战争,他的怨气一直没有消除。
接下来是交割手续,老妇人掀开座垫拿出一张绿色的卡片,指着上面,我看不懂的文字,又是说了一堆。阮文辉翻译说:“摩托车的出生证,不能丢。”
“行驶证。”
我付了钱,老妇人让我站在摩托车的旁边,手里拿着这张卡片拍一个照片,这让我感觉自己是个人赃俱获的盗贼。
一切办妥,阮文辉又嬉皮笑脸地问老妇人要了一顶绿色的头盔,这个颜色我不喜欢,让他拿去换了一顶黑色的。
我感觉到雇佣他,可能是我这次在越南最明智的决定。
阮文辉看着摩托车的油表,捏着车把将摩托车左右晃了晃,转身又和老妇人说了几句,撇了撇嘴,跟我说:“到加油站够了。”
阮文辉让我跟着他,他在前面开路,我在后面跟,我们找到了一个加油站,两辆车加满油以后,阮文辉笑嘻嘻地指了一下我,跟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说了一句什么,我看他那个表情应该是说由我统一买单。
加了油以后,油表指针依然在底部一动不动,看样子除了发动机,其他的性能并不能保障。但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