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蝴蝶谷里一片哀伤气氛,秦书生已经接连几日断断续续地昏迷,躺在他漏风的榻上,一动不能动,时常认不出人,那日晚上开始,无法再进食了。
秦书生知道自己要不行了,早早发了声明,让灵岳接任了教主的位子。清醒的时候,他便开始交代后事,对众人说,“哎,我其实不担心后事,你们一定让我走得风光,神农教你们一定治理得好,无影门也不用我担心,咳,许是我没用了,天爷叫我回去。”
灵岳和陈错却看得到,秦书生心里有深深的遗憾,他们不想让他带着遗憾走。
三月初五,一个陌生的和尚跑到了蝴蝶谷,经与众人反复确认,终于确认了,这人是华成峰。成峰的脸和身材如今虽然变了形,但是到了蝴蝶谷,他的声音和眼神一下子就变回来了,扑在秦书生榻前,与他细细地讲一路上的经历,秦书生听得泪水涟涟。说到最后逃脱之险,成峰说,“好险回不来,要死在那灰狼群的尖牙下,估计只剩一堆白骨,但突然出现一个神秘人,挟持了阿骨打,才让我们得以逃脱,却不知那人是谁。”
灵岳问,“那人什么样子?”
“五十几岁的老汉,他一只手只有手掌,没有手指,另一只握剑的手,也只有三根手指。”成峰回忆着。
灵岳忽然流下眼泪来,吸了两下鼻子,“老不死的,这次估计完蛋了。”
成峰说,“你认识他?”
灵岳低着头,一脸懊丧,知他这次插翅难逃了,“是我那回人师父,第三庄那次,他也在,只不过你走得急,没见到,就是被夏弦月割去了七根手指。”
成峰讶异,“那年在汴梁,你不是说他死了吗?死在高昌死牢。”
灵岳那手背擦擦下巴上的泪水,“哎!对不住,成峰,那年为了让你杀霍义王,没跟你说实话,他没死,你帮他报了仇,不白帮,他这次救了你们性命,算还了。”
成峰点头,“恐怕凶多吉少。”
灵岳说,“死定了。”
成峰又说,“这一番与他们交手,才知道当年的通天塔为何那么难对付,他们里面有许多金兵,被贺雀秘密调遣到中原,训练有素,杀人如麻,替容寿做事只是掩护,实质是被贺雀控制。”
众人沉默了一阵,秦书生问成峰,“施偌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我恐怕大限就在这几日了,想……再看他一眼呢……”
听的人眼睛都酸,成峰也哭咧咧,“哪知道你这样……他说还有几件事,办完了马上回来。”秦书生摸着华成峰的脸,“成峰受苦了,为了我们,为了施偌,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欧阳掌门知道,该怪我们了!”
“她不会,青鸟深明大义,这脸上和胸膛,都是她亲手动的刀,我怕回不来,曾与她诀别过,哪知上天有眼,大仇得报,还活着。”
“辛苦成峰再陪我几日,我走后,不必守灵,不必等下葬,赶紧就回去找青鸟,别让她等久了。”华成峰听了,搓手抹眼泪。
秦书生又对灵岳说,“灵岳啊,哥哥怕等不到他回来,有一件事求你,灵岳一定要答应我。”
灵岳憋了憋嘴,“不应,你自己活着管他吧,我不管。”
“好妹妹,求你了,等他回来,你原谅他,好不好?”
灵岳眼圈里涌上来两汪涟漪,“你死了我就不原谅他,你活着,我考虑一下。”
“大哥的遗愿,你都不能成全么?别像个小孩子,我这样还怎可能好。”秦书生反复哀求。
陈错用力戳了戳灵岳的肩膀,低低说,“快应!”
灵岳翻了翻眼睛,“好吧,应你,原谅他。”又低声对陈错嘟囔一句,“只是答应他原谅他,可没说什么时候原谅他。”
陈错轻声回,“随你。”
第二日,如瓶回来了,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周华宁。秦书生又是一场痛哭,边哭边笑。
三月初七,如瓶手下传来消息,何令君和费连河接连暴毙。
三月初九,又有消息来,容寿遇刺身亡。
三月初十,秦书生的状态明显不好,叫了许久,都不清醒。直到外面传来了喊声,说防如城来了,秦书生好像听见了那喊声,轰的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抬脚就下榻,跑了两步,摔倒在陈错身上。
此时防如城也进了屋,呼通一声跪倒在秦书生面前,抱住他那彼时已经十分瘦弱的大哥,哭着喊了一句,“大哥!我来晚了!大哥原谅我!”
秦书生哭得像个泪人,“你来了就好,我哪里责怪过你呢!倒是大哥不好,如今要走了,想求如城一句谅解,不知如城……”
防如城一向黑着的脸,仿佛大河决堤般水光泛滥,“我也不曾怪过大哥啊——是兄弟的错!白白耽误了那些好时光,是我对不起大哥——”
俩人抱头痛哭,哭了许久,又同陈错一起,将秦书生搀回到榻上,两人握着手,哭着聊了两个时辰,直到秦书生又开始不认人。
那天晚上,秦书生清醒了一瞬,与众人逐个道别,秦十郎跪在榻角,听着爹说,“从前怎样对我……往后就怎样对阿错,我在天上看着你……功夫不能疏忽,勤学苦练,你师父很快就回来,要考察你用没用功……你这么小,陈教主就让你做了尊主,你要听教主的话,爹只能陪你到这了,往后,靠自己……”
秦十郎只知道磕头,哭,应答,喊爹。
那一日到很晚,秦书生睡着了,众人散去,都觉得这一夜难过。
三月十一日一早,成峰第一个先来,陈错正在门口洗脸,看他模样,好像秦书生又活过了一夜,进去看,秦书生已经醒来,双颊红润,好像反而有些好转。
众人渐次都来了,忍着伤痛,纷纷嘲笑秦书生,“昨日里交代了那么多,原来是诓人的!”秦书生羞赧地笑笑,又与众人顽笑了一日,看样子好像能再撑几天,也许能等到施即休,了却最后的心愿。
三月十二日,早上成峰来的时候,陈错还是在门口洗脸,成峰蹦蹦跳跳,“秦大哥今日如何?我进去看看他!”
陈错突然叫住他,“成峰!”
成峰回头,陈错说,“轻些,他已经去了,别吵醒了他。”
成峰一下子愣在了那门口,泪流满面。
昨夜,秦书生死死拉住陈错的手,哭着说,“……唯独对不起你,唯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能陪你到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别念我,来世有缘,我们再相认。”
陈错没哭,轻声应,“好,你放心去,慢慢走,等我。”
“你不要随我去,若我在底下见到你……会和你生气……来世不与你相认……”
陈错笑笑,“好,都随你心意。”
秦书生在一盏红烛中,静静地盯了陈错许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握住的手一点点松下去,身体开始寒凉。
陈错没有告诉任何人,爬上矮榻,依偎在那人身边,陪了他最后一夜。
按着秦书生生前的嘱托,不许搭灵棚,怕听见人在他灵前哭,他自己也会哭;活着的时候,都已经道过别了,再没什么可说的,因此也不用送他;除了十郎,不许旁人穿素衣,他只愿意看喜庆的,说在地下看见他们穿素衣,会害怕;墓地他早选好,只要把他装进棺椁,运到墓里,填上土,往后也不用去看他,不用给他烧纸,只想要一壶清酒,留着在地下慢慢品尝。
没有哀乐,众人如同出游一般,那陈错甚至还按照他曾答应过的,仍旧穿着一身红衣,他们把秦书生抬到了蝴蝶谷山花最烂漫的谷底,下了葬,立了一块碑,那碑上没写这里躺着的人是谁,生于何年,死于何日,这一生做过什么事,只有这样一首诗,仿佛用血写就: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
匆匆四十三载,如今重回仙班。
曾欠情债几本,又负芳心三千;
风流古今独有,侠骨忠义双全。
都陪他喝过最后一壶酒,众人返回,唯有陈错不肯走,跪坐在他墓前,喝了一壶又一壶,众人一路无话,直等到快要出了谷底,才听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喊,仿佛撕裂了天地一般,那人叫着,“阿秀啊——”
有人想回去看看陈错,都被灵岳拦住,“让他哭一场吧。”
众人默默地又转回来,那一夜好像哭声响彻山谷一整宿。
*******************************
成峰告辞,快马踏上归程,不回襄阳,不去蟒山,直奔少室山而去。
刚到了寺门口,里边已经通报进去,哪想到推开寺门跑出来的,竟然是欧阳青鸟。成峰激动地跑过去,与青鸟紧紧相拥。
成峰伸手,擦去青鸟脸上的眼泪,“你怎么在这!”
青鸟泪眼闪烁,好像从没有这样认真地捧着成峰的那陌生又熟悉的脸,无尽柔情又无尽坚韧地说,“以为你不能回来,我来替你守佛寺,替你重建襄阳歃血盟,替你养大成双和长松。”
说完这话,无法阻止眼泪满面,眼底闪现无尽欣喜和深情,踮起脚尖,对着成峰的嘴唇亲吻过去,成峰这一次没有再撒泼打滚耍混,只顾着也一样深情地亲吻眼前人。
净慧去中九峰之前,留下一封信,说他死之后,请三位师叔伯代管寺内事宜,并教导他指定的下一任掌门,等到下一任掌门长到二十岁,就让他继任,三位叔伯若有更好的人选,也可三人商定更改。
那信上最后给华成峰留了三句话,第一句拜托成峰多多帮助他选定的继任掌门净卓,第二句向成峰道歉没能如承诺的一样把成双抚养成人,第三句告诉成峰他是自己甘愿赴死的,不必为他报仇,并此生能识得成峰,交心挚友,一生无憾。
成峰将那信纸捂在自己脸上,泪水浸透。
成峰单独见过那从前只会捣蛋的小师弟净卓,不知岁月如何雕琢,鬼斧神工,一两年的功夫,竟让他退去了些许顽劣,肩上仿佛长出了重担,日日里安心读经练武,又像一个小小的净慧。
华成雨入了怀信门下,学药学医,法号净宣,见了成峰,低头行礼,也无他话,只说看着成双,倍感亲切。
成峰离开少林寺之前的那晚上,就坐在净慧曾经为他敲了一夜木鱼的蒲团上,为净慧念了一夜的往生咒。
他为了扮做正心法师,曾回过少林寺,好好学了几日的经,那时候净慧已经不在了,成峰好像得了净慧的灵魂,一瞬间大彻大悟,从前怎么都看不懂的经,突然就都懂了,仿佛也明白了净慧日日吃斋念佛,但行好事,普度众生的心境。
和青鸟离开少林寺,抱走了成双,站在门外石阶上,回头朝寺门行礼,哪成想那一年寒风暴雪,被华远行拎着丢进了佛寺,会带来此生这样一段机缘。
两个大人一个小娃没有急着回蟒山,而是往北折返去了宣河黎家,黎老爷子用尽了力气,也终于走到了尽头,老爷子的病十分痛苦,临走几天全身疼痛难耐,骨瘦如柴,但是老爷子走得安详,因为走之前,看见了青萍生下的那个孩子,两岁了,虎头虎脑,逢人就笑,脸上颇有几分青萍旧时模样。
离开宣河后回蟒山,带着长松和成双,再赴襄阳。
清明,祭过了父母双亲,师叔师伯,师兄师弟,和所有在这几年里离世的歃血盟盟众的魂灵,歃血盟的大院里,终于再一次挂上了歃血旗,华盟主广发英雄帖,告诉世人,中原武林不会倒下,不会屈服,哪怕遭遇过绝境,也总有人不会放弃,傲然挺立。
新建的祠堂雄伟大气,庄严肃穆,除了那一排排的灵位,还供奉了一些旁的物件,那一日成峰手里抱着长松,牵着成双,带着两个尚且蒙昧的奶娃娃,一件一件看过去。
魔琴心法魔琴的刀,华远行曾写给他的一叠叠书信,师祖的重剑,净慧的念珠,归云弓,还有一张字迹镌秀的薄纸上写着两句诗【从来高处无迁就,自此人间不留情】,落款秦神秀。
俩小娃什么都不懂,只看着华盟主一样样摸过这些东西,渐渐泪眼婆娑。
**************************
三月十五,秦神秀刚刚落土为安,那阔别故土三四年的施即休,就像他从来展现出来的模样,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蝴蝶谷,放眼望山坡,处处都熟悉,又处处都陌生,景都是旧时景,人却已经换了今世人。
最先发现他的是秦十郎,小伙子扑在施即休脚前,比那一日送父亲灵柩哭得还伤心,但是从师父那迷茫的眼神中他发现,许是自己变化太多,师父好像都没认出他。
十郎哭,“师父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十郎啊!师父为什么不早回来三天?让父亲闭眼前再见你一面,他带着遗憾走的啊!”
施即休好像这时候才回到人间,刚刚那只是一具躯壳,想了一瞬十郎说的这话,咣当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地,昏死过去。
十郎扑上去喊了好几声,没动静,便流着鼻涕把人背回了戚风阁。
梦里快活,施即休好像回到那一年的玉鸯潭,金童玉女,甚是恩爱,结拜兄长,把酒言欢。也不知快活了多久,被心口一阵钻心疼唤醒,一翻身从榻上掉到了地上,顾不得灰头土脸,不需任何人指引,他就能找到秦书生的安身之地。
伏在坟头,放声大哭,那哭声十分委屈,好像个受了别人欺负的小孩,喋喋不休叙尽来路。
这时候,蝴蝶谷里的人已经纷纷知道他回来了,一个个表情深沉,互相都猜不透。
灵岳在坡上建了一座新的宅子,取名叫暖风送。知道他回来了,听见他穿透整个山谷的哭声,只有心里酸涩,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哭声响了好几天,十郎劝不回来,除了十郎,旁的人也没有去劝的,该吃吃,该睡睡,就当半夜里来了鬼怪,夜夜啼哭。
那一夜哭声突然停了,灵岳难得睡了个好觉,快到清晨,从梦中惊醒,看见施即休一言不发地坐在她床头,兀自地抹眼泪,一双眼已经肿得像两个榔头。
突然面对面,谁都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幻想过许多次,那人能突然从梦里出来,幻化成型,依偎在她床侧,喃喃细语,真见了,一颗心却哗啦啦地冷了下来,答应过秦大哥什么,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冷冷说一句,“回来了。”
施即休盯着灵岳的眼睛,看不出光彩,里面仿佛没有他的身影,“灵岳……小七……你……你怎么了?生我气了吗?”
灵岳轻哼一声,“生什么气。犯不上,你坐在这干什么?无事快回去,我教里事务繁多,没空跟你耽误工夫。”
说着抬腿下床,丢个蒙蒙登登的施即休在身后错愕惊讶。
蝴蝶谷如今是神农教总部,三百教众驻守,灵岳简单吃了早饭,一头扎进议会厅,厅里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施即休等在议会厅门口,想等她出来好好说几句话,但灵岳一直没出来过,直等到月上中天,灵岳才摇晃着酸痛的臂膀,身后跟着一队守卫走了出来,施即休一步窜上前拦住队伍,“灵岳!怎么忙到这么晚?我有话想跟你说,现下可有空了么?”
灵岳推开他,脚步不停,“还有什么好说的?蝴蝶谷是你家,是我们鸠占鹊巢,你若允准,我们继续住下去,要租金我们便给你租金,若不允准,我们就收拾收拾搬回烟霞去。”
施即休紧紧跟着,“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蝴蝶谷是我家就是你家,你想怎么住就怎么住,只求你别对我这么冷淡,这么久没见,我好想——”施即休一把抓住灵岳手臂,往自己怀里拉。
灵岳用力怂了一下胳膊,施即休脱了手,灵岳有些恼怒,“放尊重!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天下都是你一人说了算?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昨日变了心,今日就想吃回头草?你凭什么?”
施即休一脸错愕,灵岳丢下一个白眼,一队人从施即休面前擦过去。
从那日开始,夜里暖风送里开始有人值夜,两班人轮流,专盯施即休,不管他从哪里翻进来,总有人瞪着眼等他,拦着,不让进,说教主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施即休纠缠了几天,实在无果,一句正经的话都没说上,无奈跑去了祥风苑,赖在陈错脚下不肯走,陈错也不愿意跟他说话,被他缠得实在无奈,只能应付一句,“你给我磕头也没用,那年你好端端无故消失,一走三年,可知她一人怎样熬过那些孤苦夜晚?可知她在生死边缘曾向死神许过什么承诺?你走太久啦,总也要让她消消气,你这才几天,就受不住了?”
即休十分懊丧,“照你说,我得等多久?再等她三年?”
“那我可不知道,她什么脾气你不知道?三十年也有可能。”
施即休吓得脸色煞白。
不过好歹也算找到了一条门路,施即休除了守在灵岳门口,就跑到祥风苑,缠着陈错给他讲灵岳这几年的点点滴滴,一边听一边抹眼泪,自己也恨自己。就这样七七八八,把错过那几年岁月拼凑了个轮廓,可是到了灵岳面前,仍是毫无进展,一开始灵岳还会骂他几句,说气话,过了一段时间,干脆不跟他说任何一句话,老远见着,扭头就走,渐渐竟然连面也见不着了,灵岳知道他每天在什么地方围堵,天天绕着走。
陈错、十郎和如瓶经不住他磋磨,偶尔来灵岳面前帮他说句话,都被灵岳冷冷地堵回去了,便再也没人敢说,教众们都看教主的态度,灵岳不理他,谁还敢理他。这时候施即休也算找到了从前的感觉,好像是个万人嫌。
灵岳白天忙起来顾不上,晚上睡在暖风里,也问自己,心里到底还在介意什么,明明知道他也是受人陷害,受尽了苦痛和委屈,可就是对他十分气恼。那年他没有像她找他一样拼尽全力,若是被困住的是灵岳,她信自己一定能想尽办法回到他身边,但是施即休没有做同样的事情。
那一夜忽然想明白了,施即休心里没有定海神针,风吹草动都让他害怕,任何事都是他逃跑的理由,没有师父他要跑,与人承诺了没有做到要跑,腿坏了要跑,功夫坏了也要跑,跑了还不敢回来,但是这一回,他明知道自己做错的事还是错着,明知道灵岳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他,却还是回来了,或许是施即休也长大了呢,终于敢来承担自己的责任了?
除了每日到处找机会和灵岳见面说话,施即休开始重新拾起对十郎的教导,虽然只是指点了很少几个环节,却使十郎这些日功夫神速进展,十郎心里十分高兴,与施即休也渐渐恢复了往日亲昵。
施即休闲不住,日日给自己找事做,除了教导十郎功夫,如瓶手下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事,他就出手帮助解决,就连红袖楼有两次有人闹事,也是施即休奔过去解决,陈错不想离开蝴蝶谷的祥风苑。
因此除了灵岳不同他见面说话,施即休过得也算充实,教众渐渐不敢轻视他,见他使了几次功夫,再碰着了只敢低头避过。
金秋九月,蝴蝶谷里渐渐冷了,施即休闲时,就呆在祥风苑,同陈错说话,两人时常说着说着,便拎起两壶酒,去给秦书生上坟,远远看,好像真的有三个人在一起推杯换盏。
陈错问,“近日可有什么起色么?她同你说话了吗?”
施即休灌下一口辣酒,龇牙咧嘴,“嘿!别说说话,面都见不着,运气好的时候,远远望一眼,有时候真的感觉,好像已经形同陌路了。”
“你总该想想办法做点什么,否则她一直这样跟你冷着,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要她没赶我走,就让我远远看几眼,也该知足。”
看来施即休已经打算好就这样过一生了。
深秋夜晚,施即休睡得正酣,不知为何突然醒了,施即休从榻上坐起来,夜风中送来些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有点锋利,不是杀气,想再多观察观察,却好像什么都抓不住,只觉得心里一阵失落,刚要躺下再睡,见一个人影出现在榻边,垂目坐着,施即休心脏像被人用力捏了一把,扑上去抱住那人。
那人没有躲闪,也没有推开他,施即休呢喃,“小七……”
夜影摇晃中,施即休把那人拉到榻上来,倾身去找她的嘴唇,小七竟然也没有躲,反而将两条手臂环上了即休的腰,一瞬间周遭就升起了让人沉醉的气氛,即休只觉得从前所有的冰霜此刻都消解了,从此要回去过去的恩爱时刻了,于是激情翻涌,眼里流下眼泪来,两人的衣衫渐渐都落了地,小七露出肌肤,即休的手突然摸到了她腹间那一条细长的伤疤,虽然已经长好了,但仍清晰可辨,那是在中九峰下他亲手留下的伤痕。
施即休停下发烫的手脚,“小七……对不起……我如今真的知道错了,真不值得你原谅,你看这伤,它长好的时候,一定藏满了对我的痛恨吧!那一年在烟霞城,我并非故意要不辞而别,要弃你而去,只是碰到了——”
小七的手指有点凉,捂在了即休的口鼻上,“今日不想听你道歉,但尽此刻欢欣吧。”
即休的眼泪滚烫,滴落在小七的皮肤上,他抽了一下鼻子,“总觉得欠你许多解释,想细细说给你听,说我那些歉意和情义,这许多年没和你好好说一句话,心里一直是空的——”
小七手指紧紧地掐住即休两片嘴唇,让他不能再说一个字,“此刻不想听,你若一定要说,我就走了。”说着起身佯做要离去。
即休赶紧扑上来,死死抱着小七的腰不松手,“好好好!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你什么时候想听,我什么时候说,你永远都不想听,我就永远不再说了!你别走!”
小七松开了对抗的力气,回过身,两人唇齿相交,肌肤相亲,不论嘴上说的多绝情,身体的想念却无可遁形,那是梦中曾想念过多少次的人,此刻就能将他真实地拥入胸膛,融入血脉。直等到万物俱寂,露重更深,才算打完了一个回合。
即休想把小七抱在怀里,小七却不愿意,几下便甩脱了即休的手,起身穿衣,好像不知道怎么出现的一样,倏忽就消失了。
即休觉得累,又睡了一会,等到天亮,特意打扮了一番,高高兴兴往暖风送去找灵岳,却被守门教众拦住,仍旧说他是闲杂人等,即休不悦,挥手掀翻了两个就往屋里闯,灵岳刚刚吃过早饭,见他进来,仍旧不理不睬,怒喝门口守卫,“今日何人当值?怎么放他进来了!自己去领罚!”
即休拉住灵岳手臂,满眼疑问,“小七?怎么?还是不同我说话?”
灵岳白他一眼,转身出门,教众进屋拿起兵器,围住了即休。灵岳听他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你这人怎么这样!?也太不地道了!”
虽然还是不同他见面,也不同他说话,但是每隔三五日,灵岳总是半夜来到戚风阁,趁着黑夜,无人看清她的面目,便可不再掩饰,肆无忌惮,狠狠撕咬一通,一晌欢愉后又趁着夜色走了,从不逗留。
偶尔有时候,灵岳不过来,夜里遣人来将施即休叫过去,但是完事后,也不让他留,一脚踢下床去,让他回自己的居所,从来也不同他说体己话,只有些激情难自抑时候的呢喃和喘息。施即休日日百思不得其解,一头雾水蒙头,但还是每次灵岳一来,或者他去,所有的不满都忘了,只顾得上眼前欢乐。
唯有一次,灵岳遣人去叫他来,那一日灵岳喝了点酒,在等即休过来的时候睡着了,即休才算有了个机会,像从前一样,让灵岳枕着他的一条手臂,另一条手臂被她抱在怀中。即休的脸埋在灵岳的头发里,紧紧贴着,安稳睡到了天亮,等灵岳醒了,将他打了回去。
但这样一来,教众倒是对他又更温和了许多,好些时候他想进暖风送,也不再厉声呵斥,兵戎相向,只是摆出为难表情,“公子还是走吧,别叫小的为难,放公子进去了,教主要罚。”
十二月中开始,灵岳突然不过来了,也不叫他去,即休焦躁地等了十几日,仿佛石沉大海,他开始睡不着,一夜里要去暖风送外面转好几圈,生怕是有旁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新年那一天,他实在苦闷难耐,同陈错喝了半夜的酒,把这事情同陈错都讲了,央求他去问问灵岳,他是否又做错了什么,陈错不应,即休反复哀求,终于答应过几日去帮他问问。
正月初五,陈错让人叫施即休来听回信,施即休小跑着就来了,满脸焦急,心里又担惊受怕,彼时朱敞也还在蝴蝶谷,虽然他不常在灵岳面前露面,只是同如瓶一起跑来跑去,但是他若回蝴蝶谷,灵岳对他态度十分可亲,总是笑脸。
现在赶上过年,他也在蝴蝶谷呆了好些时日,施即休每夜里去暖风送转过之后,还总是装作不经意地去看看朱敞,见他一人独自安睡,才能安心回去。
陈错今日奇怪,竟然摆了酒宴,施即休急哄哄说,“还吃什么饭!她怎么说的?”
陈错却不急,一定要施即休喝三壶酒才能告诉他,施即休没办法,一口菜也没吃,拎起壶干了三壶,瞬间从头红到了脚,还不住呛咳,衣衫湿了一片,狼狈不堪。
陈错笑说,“小妹说,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不太方便再见你。”
“有?有什么不方便的?有什么活你直说!做错了我改还不成?”
“你改不了了,她有喜了。”
施即休还是不明白,拧着眉头问,“她有什么喜事?”
陈错拈起一根筷子敲了施即休的头,“有喜了!怀了孩子,你要当爹了,明白吗?”
施即休伸手一拍脑门,好像失去了意识一样后退两步,拌在了椅子上,险些跌倒,“我?我要当爹了?我也能当爹?”
陈错拉他坐下,“你怎么不能?我倒是真羡慕你!”
施即休盯着陈错,一惊一乍,“这么说!就是她肯原谅我了?”
陈错摇头,“那可不一定。”
叫施即休吃饭喝酒,该当庆祝一下,施即休却不吃,顶着一张红脸就往外跑,神情好像见了鬼。
那天傍晚,灵岳和陈错站在半坡上,看见施即休骑着一匹快马,疯了似的往山谷口跑,灵岳怒道,“你看看!我就说不要告诉他,他只知道跑!”
“告诉他的时候,没见他十分惊慌啊……小妹,你别急,我这就去把他给追回来!”
灵岳满眼落寞,“算了,我追够了,他要跑就让他跑吧,我自己也不是不能养。”
陈错叹着气,也不知怎么回答。
灵岳转身,丢下一句,“当年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