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即休这一走,三个月没回来,灵岳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这几个月着实难受,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吃了就吐,除了肚子,哪也没长,脸颊消瘦。
四月,山谷里来了稀客,落山夫人,墨良辰和凤扬儿,居然是被施即休一车给拉来的。
墨良辰见到灵岳,赶紧松开拉着凤扬儿的手,灵岳讥笑他,“二师父,你还掩藏什么?我早发现你了!”
墨良辰不好意思地笑笑。
闹哄哄吃了饭,席间那施即休盯着灵岳的肚子,总是泪眼汪汪。
等晚上回了房间,落山夫人同灵岳在暖风送叙话。落山夫人眼角含泪,“即休在海上飘了许久,中间遇到两次大风浪,险些丧命,他不像你父亲,是个多年的老船夫啦,他能活着到炽离岛,当真不易,送了一大箱金银珠宝给我,跪在地上求我同意让你嫁给他。灵儿,你我母女缘分虽然短,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资格,但我还是想替你父亲答应他,你怎么想?”
灵岳低着头,“他哪来的那些钱?”
“说是从前秦教主给他攒下的,留着让他娶亲用,他从来都不花钱,都存了下来,埋在玉鸯潭,你小姨那里也送了一箱,让我们来当说客,我们哪里能要,你若是同意,都拿回来给你,虽不能让你富甲天下,可这一辈子也总够衣食无忧了。”落山夫人握着灵岳的手,“我没生过孩子,一辈子都遗憾,看着你这样,真是又高兴,又心疼,又羡慕。”
“他去做这些事,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还以为他又吓破了胆,闹得我这几个月心里一直堵着难受。”灵岳抽搭着鼻子,滴了两滴泪。
“他哪里敢跟你说,他若是提前说了,你断然一口回绝,那他可还怎么办。他也是个笨嘴拙舌的,但是你父亲一直看好了他,说他能对你好,灵儿。”落山夫人抚摸着灵岳的头发,“如今你父亲不在了,可是我呀,一想到跟他有过那样一段日子,便可抚慰余生孤独。灵儿,别像你母亲和你父亲一样,双双都遗憾了那么多年,也别像我同你父亲一样,生生错过了那么多岁月。灵儿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心里真的没有他了吗?”
“我一直未曾变心,是他来来去去,闹得我对他断了情义。”
“灵儿说谎,若真是断了情义,你又怎么会甘愿同他有了这个孩子?你和你母亲一样,只有真正心爱的人,才会愿意让这爱意不绝,要有个孩子来证明。”
灵岳叹气,“哎!娘啊,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同他生气,心里始终难过。”
落山笑,“那才更要应他,把他捏在手里,让他一辈子还。”
灵岳也笑了,却没说应还是不应。施即休此次请来的说客厉害,落山夫人走后,墨良辰和小姨也来游说了一番,直等到灵岳说了几次疲乏,才撇着嘴离去。
第二日早上起床,灵岳面前的餐食换了样,有几样精致又清淡的糕,一看便是落山夫人的手艺,灵岳突然有了食欲,那一餐吃了许多,好像从那天开始,胃口突然好起来,也不再呕吐了,脸渐渐圆了。
落山夫人同小姨和墨良辰住了一个月,便离开了蝴蝶谷,这一月里,灵岳日日都有好饮食,心情也好了很多,施即休反倒不往他跟前来,像是怕惹着她,总是躲得远远的。
落山夫人走后第二日早上,灵岳看着桌上餐食,竟然还跟落山夫人在的时候一样,口味也无差别,叫人来问,才知道施即休早在炽离岛上学了落山夫人的手艺,如今也不再跟如瓶出门,陈错也派不动他去红袖楼,一心躲在厨房里,洗手作羹汤。
灵岳眼睛有点酸,从那往后开始渐渐地跟施即休说话,但是从来不说从前,从来不让他解释。旁人都知道,施即休那年在烟霞城外碰到了被齐闻达打成重伤的王红参,带着个只会哭的小娃娃,娃娃还生了重病,王红参托他把她和孩子送到一位姓宋的郎中那里,就在隔壁县城,王红参本也是奔着他来的,却跑偏了路。
施即休算算脚程,往返两日也就够了,哪成想那宋郎中和王红参早是勾搭多年狼狈为奸的损友,王红参生了贪念,施即休毫无防备地就中了西域鬼陀罗的毒,昏睡数日,醒来已经在几千里之外了,命运从此掌握在了王红参手腕里。
施即休只含含糊糊问过灵岳一句,说是不是也该祭拜下天地,灵岳没应,他便不敢再问。
到了这一年的九月,灵岳到了产期,虽然早早准备了产婆,整个山谷还是充满了紧张焦虑的气氛,果不其然,就出了差错。
生了一天一夜,喊声渐渐低沉,还是生不出来,陈错与施即休两人在屋外急得要杀人放火,施即休几次要冲进去,勉强才被拦住,问那产婆,“不生了行么?不要了,还停得下来么?”
产婆说,“相公说的什么话?都到了这时候,不生也是要命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怎么这么久生不出来?”
产婆说,“夫人的情况有些复杂,一开始那娃娃腿朝下,出不来,好容易给调转过来,由于胎儿稍微有点过了日子,头骨长硬了,脑袋又比一般的孩子大,卡住了,此刻夫人也没了力气,相公恐怕要……做好准备……”
施即休暴喝一声,“做什么准备!让我去!孩子不要了,我把他那头骨捏碎了!大人能活么?”
产婆没见过这样要求的,一时语塞,陈错赶紧来拉住施即休,“你说什么胡话?她就算拼了一条命不要,也要那孩子!那孩子是她的命!”
施即休满眼苦恨,“但是她不能死!她是我的命!”
不知是不是里面的人听见了他这样的深情,亦或是老天听见了他的祈祷,灵岳突然大喊了一声,产婆赶紧回去看,即休又在门口焦急张望了片刻,听见产婆叫,“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小公子!恭喜相公!”
接着就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哭,一下子把施即休一颗石头一样乌突突的心,劈开了一条裂缝,长出了一颗草芽。
他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满地的血污,他心里凉气飕飕,灵岳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发丝散乱在脸上,紧紧闭着双眼。
施即休根本没空闲看那刚出生的小娃,扑在灵岳头上,使劲摇晃,涕泪横流,“怎么了?死了吗?灵岳!别死!快活过来!灵岳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我哪会养孩子!他不能没有娘啊!”放声大哭。
产婆将小娃放在一旁,过来拉即休,“相公别哭啦!夫人没死!只是太累了,快别吵了,让她休息休息,晚些再来看吧。”
一群人把施即休往出拉,施即休喊,“真的没死吗?你别骗我!”说什么也不出去,就要赖在灵岳床头哭。
好容易才给拽了出去,也不离去,就趴在房门口,产婆出来一次,就要问一次。
等过了一夜,灵岳才转醒,产婆给收拾过,利落了许多,只是脸色还是苍白,醒了就要看孩子,产婆把那小娃放在她身旁,灵岳盯着小娃几近透明的鼻翼,流下眼泪,产婆赶紧拦住,“娘子可不能哭,落下眼病可医不好,娘子别担心,都很好,贵子很好!”
灵岳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点笑意。
产婆说,“相公让我问问,能不能进来看你?”
灵岳嗓音沙哑,“让他进来吧。”
施即休像一阵旋风扑了进来,趴在床前拉住灵岳的手,噼里啪啦掉眼泪,灵岳说,“哭什么?没出息!你昨夜没吓得跑走,我可是很高兴。”
“灵岳快别臊我了!”施即休举起右手三指,“今日同你和孩子面前立誓,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跑,再跑一次就叫我——”
灵岳虚弱无力地打断他,“呸呸呸!你快给我说些吉利话来听听吧!说点高兴的,你见着这孩子,难道不高兴吗?”
“高兴!我当然高兴,可是我又后怕呀灵岳!他是你用命换来的,我多怕你丢下了我,怕是因为我做下的恶事,你厌弃了这世间,丢下我独自一人去了……”
灵岳笑笑,鬼门关前走了这一遭,脚踩暗夜,那一刻才算什么都想明白了,重要的就是要什么明白?糊涂最好,哪管来日施即休是不是又要跑,今日他还在身边就最重要,不该再耽误一丝一毫,“怕什么,往后我不丢下你,我还指着你教他功夫,我爹当年答应我,可是他没做到,你接他的班,让孩子做天下第一厉害的人。”
施即休哭得一团花脸,“不要!不要啊,灵岳,不要当什么天下第一,你也不要当什么教主了,咱们一家三口找一处世外桃源,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就好!你不丢下我,我也不会再丢下你,我从前错过的,往后加倍还你,你生气,想怎么罚我都行,只要别不理我,孩子面前,多少给我留点脸面!”想了一瞬,赶紧改口,“……不过,还是你说了算吧,你说怎样,我们便怎样。”
灵岳像是没什么力气笑,“好。”
等灵岳出了月子,蝴蝶谷里办了喜宴,那一对人,终于披上了红衣,对拜了天地,结了连理,许了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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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元年初秋,蝴蝶谷今年格外萧条,格局已经与从前有许多不同,漫山遍野的松针落叶不见了,倒是多了许多防御工事,从入口进来左边大半边,一片烧焦的痕迹,右侧还能隐约看到旧日繁华。
往右边去的几座宅子还在,那暖风送门口一张软藤椅上,坐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十分细瘦,肩膀稍微有些弯了,脸上也现出些许垂坠之感,但仍能看到当年风华。他那发丝里已经掺杂了几根白发,平常隐藏得好,旁人看不出,被秋风一翻,就无所遁形,他一个人在那风口上坐了许久,出神地望着远方的山坡和亮云。
旁边还有一张椅子,暖风送里又出来一个人,穿着一身暗蓝色的衣袍,轻轻地坐在那张椅子里,俩人对看一眼,并不说话,一齐望着远方。
身后突然响起嘈杂声,俩人回头看,几个守卫押着一个愣头青年,拖到这俩人面前来,那起初独自坐在这里的男子直了直脊背,眼睛里迅速蔓延出一层傲慢,愣头青年被押着跪在了他面前,守卫报,“报教主、尊主,这人好像是个细作,在山口探头探脑好几日,终于被我们逮住了,本想直接砍了,可是他说他认识沈尊主,我们没敢擅自做主,押过来给尊主看。”
愣头青年被捆着,弯腰跪在地上,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只眼似乎有些睁不开,对着那人说,“沈尊主!是我啊!求您饶命!”
那上首坐着的,可不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九州红袖楼沈老板?原来岁月连这样骄傲的人也不曾饶过。
沈西楼怒视着他,“你怎么还敢来?上次打断了一条胳膊,不长记性?”
守卫见人果然认识,便退去了,那人手绑在背后,连连磕头在地,“求沈尊主成全,上回沈尊主说,要八百两给晴朗赎身,如今这钱我带来了,就在我口袋里,求沈尊主收钱放人!”
沈西楼脸上现出一丝讥笑,“八百两?那是半年前的价了!如今晴朗在我楼里,日进斗金,怕是八千两也赎不出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那青年膝行两步上前,“尊主给条活路吧!八千两我实在是拿不出来啊!这八百两还是我变卖了所有的田产祖宅换出来的,再多一分也没有了,求尊主大发慈悲……”
沈西楼神情轻蔑,“卖了宅子田地,晴朗跟着你,靠什么过活?你可知道,她在红袖楼里,日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珍珠玉石,你拿什么养活她?”
沈西楼顿了一下,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明白了!打的是晴朗的私房钱的主意是吧?我知道她自己藏着钱呢!若是偷偷摸摸不出声,我也不惩办她,如今你这样明目张胆,明日回去我就让她把所有钱都给我吐出来!”沈西楼恶狠狠地说。
那青年哭了,“尊主!我只要晴朗的人,晴朗与我早已互许终生,有情饮水饱,不要荣华富贵,该是红袖楼的钱,她一分也不带走,全当报答尊主您多年养育之恩!只求尊主应她自由之身!”
沈西楼冷笑一声,“江小河!你不觉得可笑吗?一个逢场作戏的妓子,能和你有什么真情——”
那江小河突然像疯了一样扑上来要咬沈西楼,大喊着,“不许你这样说她!”
却被沈西楼一个巴掌掀翻在地,怒斥道,“你给我清醒些!晴朗是我的摇钱树,我不可能让她跟你走!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跟着你去受穷?我不会让她跳你这火坑!今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再来纠缠,别怪我要了你的命!来呀!”
守卫闻声而至,沈西楼招招手,守卫附耳过来,听沈尊主说了一句话,冲上前把那江小河拎走了,那江小河还在放声哭喊,“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是不会放掉晴朗的!来呀!你杀了我!”
那哭声渐渐远了,身后又来了俩人,是洛阳梅姐,带着一个如花似玉般娇滴滴的小姑娘,姑娘上前跪在沈西楼脚下,眼角含泪,娇艳欲滴,却又端庄稳重。
沈西楼冷着一张脸,“我当那江小河打的什么主意,原来你口袋里还藏着我看不见的钱,梅姐!回去给我好好拷打,让她全给我倒出来!”
梅姐道是。
姑娘腰弯得更低了,声如细丝,“尊主万望饶他一命,晴朗不跟他走,尊主十年养育之恩,如今也只报了万一,只求尊主别杀他,他不懂事,我……”姑娘仿佛下了狠心,“我给他写一封信,与他恩断义绝……”说到恩断义绝,姑娘好像承受不住,捂着胸口,哭得越发凶了,那声音嘤嘤喏喏,着实惹人怜爱。
沈西楼平了一口气,叹道,“晴朗,我今日姑且不论什么十年养育之恩,我只告诉你,红袖楼里的姑娘,以为自己遇上了什么真心实意的好哥哥,不管不顾的要跟人走的,从来都有,她们都太高估了自己,以为她们过得了贫贱的日子,以为那真情可以敌过平淡如水的生活,到头来哪有一个熬得住的?岂不知离开了红袖楼万众瞩目的光环,那些泥腿汉子还能有几日新鲜感?没多久,男的看腻了,开始嫌弃女的风尘身世,女的受够了,粗茶淡饭讥笑冷脸再一口也咽不下去。年年都有走的,年年都有来求我要回来的,我一概不收,她们既然不要我给的富贵日子,就要尝够这人间冷暖。我是为了你好,你现在的年纪,在红袖楼正是好时候,钱财不断,风光无限,要是跟着江小河,吃糠咽菜,流离失所,没两个月,你就要花容损毁,再可就不值钱了,可能明白?”
那晴朗只顾着低头垂泪,“尊主说的,我都明白,都想过,但也想问尊主一句,情到深处,何惧生死?哪怕知道面前就是万丈深渊,跳还是不跳?若是他日后悔了,想起今日,至少知道,今日是多么的义无反顾,万死不退——”
沈西楼怒喝打断,“闭嘴!休要再说这些浑话!你且给我好好呆着,我不松口,我看你能逃出红袖楼去?大不了一拍两散!我就算在地窖里关你一辈子,也绝不可能让你离开红袖楼半步,你死心吧!梅姐,带走!”
梅姐身后冲上来两个彪形大汉,将那花瓣一样的姑娘粗暴地拉走。
梅姐也转身,沈西楼喊她,“梅姐!”
梅姐来到近前,“尊主有什么吩咐。”
沈西楼久久没说话,叫人给梅姐搬了个小凳,就坐在他旁边,梅姐见他,眼里分明蓄满了泪,“梅姐,刚才那江小河口袋里的八百两我已经叫人劫下来了,你回去把晴朗兜里的钱也都给我都翻出来。”
梅姐点头,她可有的是手段,沈西楼接着说,“别真的伤着她,把她的牌撤下来,把人关起来,对外面就说,被有钱人家买走了,但等十月初一就要出嫁。”
梅姐这才惊讶起来,“尊主这是为何?”
“江小河和晴朗两个那时候已经一穷二白,若是他不怕我打死还敢来抢,若是晴朗也还愿意跟他去,就放他们走吧,你叫人盯着,若是他们真的好,贫贱不移真心,过一阵,你把他们的钱给送过去,再从我账上封两千两,一并给她,当做我给的嫁妆。”沈西楼低下头,不想让梅姐看见他要掉眼泪。
梅姐不解,“可是尊主……不是说要让晴朗学习接管红袖楼的事务么?怎么要放她走了?”
沈西楼握住梅姐放在膝头的手,“少不得你再帮我撑几年,我多给些钱给你,接任人选,咱们再慢慢看吧。”
梅姐点头,梅姐也已不似当年,露出了一点老态。
梅姐走后,沈西楼才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一旁人问他,“大哥如今怎么这样做事?口厉心软,还倒搭钱。”
沈西楼叹一口气,“哎!如今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少年人为了爱呀情的你死我活,况且那年的万丈深渊,我跳了,不曾后悔过。”
灵岳抓起了沈西楼的手,“不悔就好,这一生能有几次不悔的选择,该当珍惜。”
沈西楼低着头,“小妹,哥有些累了,红袖楼替爹守了十年,替他守了十年,又替你守了十年,怕是再撑不了几个年头了。”
“大哥累了,就不干了,让十郎去吧,十郎功夫好,悟性高,心思灵敏,一定能做好。”
沈西楼摇摇头,“不能让十郎去,做我这个行当,多少有些亏心,早晚怕遭天谴,怎能让十郎去挡灾,况且又受人轻贱,十郎就该堂堂正正,像他爹一样,不能沾这污水。”
“好,那咱们就不干了,卖了吧,换些钱,也够咱们养老用了,咱们去南方如城那里,一同养养孩子,颐养天年。”
沈西楼苦笑一声,“哎!可是我又舍不得我那些姑娘,怕他们到了旁人手里受欺负,这世道本就不好,那年在林小元手里死了两个,我这心肝疼了许久。”
灵岳陪着笑,“没想到大哥是这样劳碌的命,那只有你慢慢担着了,等找到合适的人再松手。”
远处有一老叟,正往山坡上爬,颇有些费力了,灵岳见了,赶紧起身去迎接,刚走没两步,一群孩子冲过来,围住了沈西楼,沈西楼跟他们说了一会话,又跑远了,互相追逐着,只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娃,抱在了沈西楼膝头,像是有些困了,沈西楼在哄他入睡,用自己的外袍将他紧紧裹住。
灵岳到了坡下,环住来人手臂,笑盈盈说,“二师父这次走得慢了,让我们多等了好几日。”
老头笑得满脸褶子,摇手道,“嘿呦我说灵儿啊,你当二师父还是当年,动不动就能健步如飞呢!老喽!跑不动了!你小姨也跑不动啦,走一日就要歇一日,还来得及吧?”
灵岳扶着墨良辰的手臂往山上走,“怎会来不及?我们定要等你们到了才能走,即休今日大约能回来,山谷里的人都送走了,咱们是最后一批,东西我们都收好了,等他回来马上就走。”
墨良辰眼角突然开始迷茫,“哎!没想到啊,没有了贺雀,该来的还是来了,北方硝烟不断,逼得百姓们纷纷南逃,生灵涂炭啊。”
灵岳也收住了笑意,“是啊,可是我看,贺雀当年选错了人,金国君主不是仁君,没有统领天下之能,照我看,大统的日子,还早着呢!”
“是呀,朝廷不中用,百姓受苦。”
灵岳安慰墨良辰,“二师父也不用太苦恼,每个年代的人,都要分担那时的苦楚,不经历硝烟的,也许经历重税,不经历重税的,也许经历苛政,我们能做的,多做些就是了,成峰青鸟、闻善、歃血盟、同湘南掌门关芝山一直在联手抗击金兵,护住了许多百姓,我们能力有限,能救一人也是功德;即休和朱大哥带着十郎也帮着运送了许多百姓平安转移,南方有如瓶如城接应,少林寺也可以避难,总能熬过去,对不?二师父!”
墨良辰点点头,“是,灵儿聪慧,比我这老头子强多啦!”
“我这年岁,还有二师父夸,比什么都高兴!”
墨良辰哈哈笑,曲着眼睛看山坡上奔跑的孩子们,“呦!这都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一大堆!”
灵岳伸手指着,“我给二师父说说!最高的那个男孩子,是成峰的弟弟成双,今年十五啦,可不像个小孩子,早嚷着要上战场,被我们强留了一年,让他再多学学功夫。”
墨良辰点头,灵岳接着说,“成双身后的那个敦实的,是长松,成峰的儿子,小家伙很有力气,今年十三,也定是个可造之材。”
灵岳转了个方向,“二师父看那个瘦的,文文静静的小家伙,是我家的!起名叫施梁雁,今年十一,咳!这孩子不爱学功夫,倒是像他大伯,爱读书写诗,成日里就喜欢围着女孩子转,你看他旁边那两个姑娘,高的是如瓶家的,叫李君兰,是个厉害的丫头,梁雁就听她的话,小点的是沈明珠,是翎金和长安的孩子,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你看这姑娘多漂亮!”
墨良辰抬袖子擦擦眼角,“哦!是大小姐的闺女,像她小时候一样,大家风范!”
墨良辰使劲往前伸着脖子,脊背弯着,灵岳又指,“旁边还有个不愿意跟别人玩的,整日自己在地上写写画画,是朱大哥前几年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不知爹娘是谁,就认作义子,名字也取得怪,叫朱叫叫,这孩子早熟,心里总像有事;还有那个,我大哥抱在怀里的,是他的儿子——”
墨良辰打断道,“西楼娶亲啦?”
灵岳神秘一笑,手掩在墨良辰耳朵边,“是我跟即休生的!过继给大哥了,免得他看着这些孩子觉得自己孤独,娃娃今年才五岁,是个有福的,您看这么多孩子里边,就他吃的穿的一律都是最好的,大哥可是留了金山银山给他呢!”
墨良辰呵呵笑,“好!好!西楼如今和封南世家又有来往了?”
“是,最近这两年开始走动了,咳,年纪都大了,当年犯错的人都已经尸骨消亡,活着的人何必还记着那子虚乌有的仇恨呢,所以呀,他这两年又叫回沈西楼了,谁希望自己一生都是个错呢!”
“嘿,他也四十多了吧,终于穿不起红衣裳了,这样也好,肃静,好看!”
“大哥四十二了,哎,从秦大哥走了之后,他就不穿红的了,说旁人不配他穿。”
墨良辰又开始抹眼泪,“孩子叫什么名?”
“叫沈结秦。”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半坡暖风送门口,沈西楼看见了他们,但怀里的娃娃正在睡着,也没起身,只冲着他们点点头,墨良辰朝着他招了招手,灵岳让墨良辰坐在了藤椅上,她蹲在墨良辰腿边,帮他捏腿。
山谷尽头传来马儿嘶鸣,一队穿着铠甲的人呼号着跑了上来,小娃娃们见了人来也都跑上去,各自找爹。
沈西楼怀里的娃娃仿佛被那声响惊动了,扭动了几下,吧唧吧唧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着。
墨良辰指着来人,“那是……即休,如瓶,朱敞和……十郎……后边那个青年是谁?看着俊俏!”
灵岳笑着,“那是个姑娘!叫做望花芳,她母亲是襄阳望氏遗孤望春心,姑娘今年十八,是乌涂山的掌门了,年少有为——”
墨良辰突然揪起了双眼,“那望姑娘怎么……”
灵岳扭头望去,那姑娘正拉着朱敞一条手臂,紧紧和他靠在一起,“嘿!二师父没见过而已,不奇怪,花芳是个有主见的,朱大哥倒是没眼色,姑娘早都对他芳心暗许了,只等着他点头,他却推三阻四,吱吱扭扭的,二师父等会得空说说他!多大年纪了,该娶亲了。”
墨良辰笑,“好,我说说他!”又问,“这些孩子如今都跟谁学功夫呢?”
灵岳说,“谁爱管闲事您还不知道么!”灵岳一笑,“如今都跟着即休学,只有梁雁不愿意跟着他,真是造化弄人。”
“即休教,能好,将来这些孩子,都是江湖英豪!我们老啦,你们岁数也不小了,这江湖上的事,也都有个终结啦!”
灵岳嗔怪,“二师父错啦!江湖戏幕,哪里会落呢?只不过我们这些人要退场了,还有年轻人接着唱呢!”
墨良辰曲着眼点头。
灵岳又问,“二师父,他们回来接我们,咱们准备走啦,要不,咱们这一场就先到这吧,这个结局,您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看这漫山遍野的孩子,就觉着未来有希望!”
那施即休推开一圈将他围住的高矮胖瘦的娃娃,快步朝这边走来,山坡上的孩子们好像得了什么好东西,一声盖过一声地高喊,雀跃欢呼。
**********卷四终*********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