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楼趴在襄阳红袖楼他雅室的里间榻上,裸着后背,一条条和着血的青紫色棍伤几乎爬满整个后背,一旁坐着一个女子,高发髻,瘦脸庞,人看着恬淡又锋利,嘴角一直微微带着点笑意一般,正在给他往后背上轻轻地涂抹伤药。
沈西楼突然哼了一声,好像刚刚沉睡了一会,这时突然醒了,那女子手停了一瞬,见沈西楼没别的动静,问了一声,“弄疼尊主了?”
沈西楼说,“没事。”
那女子便又继续涂。
沈西楼问,“玲姐,什么时辰了?”
玲姐答说,“快进酉时了,尊主可能动?起来吃点东西吧。”
沈西楼恹恹地答,“不想吃,那些人打完了吗?可都散了?”
“昨天晚上就打完了,通天塔没讨到好处,今天早上就都散了,”玲姐顿了一下,“宋尊主来看过您,见您一直没醒,问了几句就走了,说您有什么事就捎信给她。”
沈西楼嗯了一声,忍了许久,问了一句,“教主来过吗?”
“没来过,教主早上跟华家公子一起往北边走了。”
打了白打,看都不来看一下,背上的疼也不是什么大事,沈西楼生死都见过,不怕这点疼,但是听了玲姐这句回答,心口针扎似的疼,偏过脸去,不再说话,那玲姐擦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那金公子还在这,等着您醒来呢。”
沈西楼又抬起头,眉目里有几分不悦,“不是说了叫你把他撵出去吗?”
“撵了,他不走,拿了钱买了酒在楼下喝酒,尊主,我总不能把客人给撵出去吧。”那玲姐嗔怪他,“我看他是打定了主意,您不见他,他是不会走的。”这玲姐和沈西楼说话,嘴上虽然叫着尊主,但是仿佛心里一点也不怕他,不像洛阳的梅姐和汴梁的云姐,玲姐在沈西楼面前颇有些放肆不羁。
沈西楼沉默了好久,才囔囔地说,“让他进来吧。”
玲姐一笑,朝着门外喊,“娥儿!让金公子上来,尊主有请。”
没一会,门外传来突突突的脚步声,外间的房门打开了,人走了进来站定,沈西楼余光瞟见沈翎金站在了他榻边,行了个礼,叫了声,“大哥!”
沈西楼不应,冷着他,沈翎金左右望望,光在这站着也没啥用,便对玲姐说,“我来给大哥抹药吧!”
那个玲姐也不待沈西楼同意许可,十分利落地起身把位置让给了沈翎金,笑盈盈把手里的药棉递给了沈翎金。
沈翎金坐在榻边,药棉沾了沾药水,刚往沈西楼背上一碰,沈西楼嗷唠喊了一嗓子,“哎呦!疼死我了!你要干什么!”沈翎金吓了一跳,赶紧收手,人都吓结巴了,“大哥……对……对不起……”
沈西楼气急败坏地说,“算了算了!玲姐,把药撤了吧,先不抹了。”
玲姐看见沈翎金出丑,很是开心,又笑着把东西接了回来,扭着屁股出去了。
沈翎金也起了身,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站在沈西楼趴着能看见他的位置,上半身微微地躬着,沈西楼没好气地说,“你赖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回你的沈居去?你是封南世家的公子,你硬要我应你叫这句大哥,有什么好处!”
那沈翎金微垂着眉目,“大哥,我不图什么好,便算没有林小元那一桩事,我也早晚要来找大哥,自打我几年前知道了这事,一直惦记着,封南应该是大哥的封南,沈居也应该是大哥的沈居,应该物归原主才是。”
“哼!物归原主?如今你能做主把沈家还给我了?你爹可同意?”沈西楼嗤之以鼻。
“我自会去劝说爹爹——”
“别!”沈西楼打断沈翎金,“你爹当年能做出那样抛弃亲子的事情,何等残忍!没道理他老了就能改邪归正了,突然顾念起父子亲情来,我劝你也别做这不讨好的事情,你去跟他说物归原主,白瞎他辛苦培养你这二十几年,他不被你活活气死才怪!”
“我知道大哥一直跟爹生气,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大哥要是能谅解爹爹,爹爹也未必就不能重新接纳大哥。”
沈西楼听了这话,蹭的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也不顾背上的伤锥心疼痛,指着沈翎金愤恨大骂,“沈翎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轮到你来做和事佬?你是他从村野里捡的!还真当自己是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了!沈阖他哪里配做我爹?他这一生只对我做过两件事,一件事图自己一宵快活有了我,另一件便是把我给扔了!你告诉我,他这样子,配做爹?”
沈翎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小声辩解,“大哥……”
沈西楼哪给他开口的机会,“他只配做你爹!虽然你不是他的种,但是他二十几年心血都用在你身上,教你家传武功,教你识文断字,教你有气度有涵养,便是对沈焕玉怕也不曾这样上心吧!沈翎金,你与我之间,更是没有分毫情义,你那些仁义道德,不要用到我身上来,我不稀罕!赶紧给我滚!别逼我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沈翎金哪曾被这样骂过,头低得抬不起来,脚下却被钉死了一样,一步动不了,声音都有点发虚了,“大哥,当年的事,我又何曾有选择呢?只是爹对我多年教养,无论如何,我都该感恩,该为他养老送终,该替他将沈氏发扬光大,可是爹爹越发教我仁义道德,我便越觉得不该对大哥置之不理,若是如此,我还学那些圣人之言有什么用!只盼大哥有什么要求才能消气,尽管告诉我。”
“好!你既然这么说!那你还给我吧!你去把你沈居所有家当都回去清点好了,等我能下地了,我就去接收!如何!”
“沈居一财一物,本就应该是大哥的,翎金不敢贪占分毫,爹爹在,便替爹爹照管,爹爹若不在,便替大哥照管,大哥如有需要,随时取用,翎金没有不照办的。”
沈西楼用了好大力气,抓起一只枕头,丢到了沈翎金头上,大骂道,“你这个蠢货!”却用力太大,牵扯得整个后背疼痛难忍,手拄着榻板闷咳几声,又趴下了。
沈翎金也没躲避,被那枕头砸了一下,弯腰捡起,又放回榻上,嘴里还说,“是我蠢,大哥消消气。”
沈西楼脸朝里趴着,嘴里犹自骂骂咧咧,“滚滚滚滚滚!我不想看见你!”沈西楼自己心里还有烦心事尚未想到主意,丝毫不想再和他费口舌。
沈翎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办才好。
那沈西楼眼珠一转,突然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转过脸来,看着沈翎金,态度竟然和缓了许多,“你若真想让我泯此仇怨,去替我做一件事吧。”
沈翎金得了这样的机会,非常珍惜,赶紧抱拳,“大哥但请吩咐!”
“你去帮我杀两个人,一个林小元,一个胡千斤!”
沈翎金脸上的激动还才舒展出来一半,僵在了那里,显得十分为难,“大哥……这……怎能随便杀人?”
沈西楼虽然趴着,但那气焰却仿佛已经烧上了房顶,语气又开始恶劣起来,“随便杀人?怎么就叫随便杀人了!林小元设局骗走了我汴梁红袖楼,你别忘了他也几乎掏空了你沈家的尽数家财!胡千斤唆使赵寻常杀我,害我险些丧命!我背上这伤你可看清楚了,这全是他胡千斤的手笔,他赌我忍不下这屈辱,赌我要当场开杀戒,我若要是不认这一百棍,在歃血盟里杀了人,那些自诩武林正道的掌门,怕是就要把我和秦神秀一并诛杀了!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可是胡千斤他料错了!我怎么不能忍?我能忍!我偏要忍,我死了不要紧,我不能把姓秦的也给整死了!”
沈翎金仿佛此刻才明白沈西楼为何要甘愿挨打,“大哥说的是,秦教主可知大哥用心良苦?”
“他知道个屁!他上赶着着人家的道!我救他,他却不领情,我把这账一并算到胡千斤头上去,也不冤枉他!”
“可是……翎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啊!”
“未做过又怎样?沈阖养你也是养得失败,你若有他抛弃亲子那样的三份狠厉,何至于被那些狗腿子戏耍!他不教你,今天我来教你!林小元不足为惧,棋子一个,没什么脑子!回来再杀他,你现在就去,一路往烟霞,见到胡千斤一句话都不要听他辩解,给我一剑就把他脖子抹下来!你若听他说一个字,死的是谁可就不一定了!”沈西楼说起杀人的事来,可是丝毫不含糊。
沈翎金还在犹豫,“大哥说的那些事,可都有实证?”
沈西楼瞪着他笑,“要什么实证?就是胡千斤跑不了!你还犹豫什么,拎上剑,赶紧去!再迟一两日,秦神秀这个笨蛋要死在胡千斤手里了!”
沈翎金大惊,“他……他要杀秦教主?”
沈西楼心里暗自感叹,这沈翎金是个什么玩意,正得容不下一丝邪念,实得想不出一招诡计,傻得转不过一个急弯,沈西楼又急又气,“沈翎金!我答应你,你去给我杀了胡千斤,务必要给我保住秦神秀的性命,只要他活下来,我与封南多年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沈翎金万分为难地点了点头,“好吧,大哥,我去。”
沈西楼眼睛又转了几个圈,“我算算日子可能不大够了,你赶紧走,快马加鞭,一路上留意着打听消息。”沈西楼眼角一亮,“火塘!北上途径火塘分舵,你务必到那停留看看有无异常,如果没有异常,你便继续往北,记住了吗?”
“好,大哥。”
“打起精神来!”沈西楼喝道,“你这样想,此行我是让你去救人,不算是去杀人,只是有人若是要阻拦你救人,你就只能杀了他,务必保全秦神秀性命!”
沈翎金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拎着剑跑出去了。
沈西楼趴在榻上,脑子里又开始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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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骄阳似火,蝴蝶谷里本来十分安静,突然一瞬,谷中鸟兽一齐慌乱起来,鸟鸣声不断,鸽子喜鹊一片片飞到天空,野兽遥遥嘶嚎,都因为那山谷入口处传来一声声惊天的喊叫,两人策马飞奔而来,跑在前边的那个一边打马一边大声喊,“青鸟!我回来啦!娘子!相公回来了!”
青鸟正在煮草药,听得那喊声一声一声地近了,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戚风阁屋外,往山坡下张望,她那高大英俊的小郎君,从前那全身像长了杂草一样的人,如今立立整整驾着一匹白色的健硕宝马,身着一袭淡蓝色长衫,宽大的衣袖在细风里烈烈翻飞,正往这山坡狂奔过来,好像她曾经在梦中看见过的一样。
那人还离得老远,就嫌那马儿跑得实在是慢,翻身下马,施展轻功,像只大鸟一样朝她飞过来,青鸟脸上带着华成峰从未见过的笑容,眉眼弯着,嘴角挑着,露着雪白的牙齿,华成峰像一道惊雷闪电,啪地一声砸在青鸟身上,把她整个人都牢牢地环绕在那一双健壮的手臂中间。
生铜般的气息涌进青鸟的鼻子里,华成峰忙不迭地问,“青鸟!想我了吗?我好想你!日夜思念。”
青鸟突然就觉得鼻子有点酸,两手也搂住了郎君的腰背,“我也想你了。”
华成峰眉开眼笑,把青鸟从地上拔起来,举着她转了好几个圈,青鸟惊得喊了一声,落进了那让人眩晕的喜悦之中。
成峰转够了,才把人放下来,却还牢牢地搂在怀里,“青鸟,对不起,一声不吭就走了,让你苦苦等了我一年,如今我回来了,再也不叫你受那相思之苦,不叫你独守空房,我日日夜夜都陪着你,可好?”
青鸟也看着成峰的双眼,“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成峰动情,两手捧着青鸟的脸,低头深深一吻,一吻,才知想念有多深,才知相思有多重。
吻得正浓烈时,华成峰却突然停了下来,用了好大力,好似把青鸟推开一样,青鸟眉头紧锁,这人真是深情不过三秒,又要开始犯浑。
华成峰嘴里嘀咕着,“等等等……等一下等一下……”伸手就往怀里摸,掏了半天没掏到啥东西,索性把外衣裂开了,却被青鸟一把给抓紧了,眼色严厉,“华成峰!你在这脱什么衣裳!快穿好!”
华成峰眉眼挤成一条虫,色眯眯的样,“想什么呢老婆!我找东西!你想要我等会去屋里给你!攒了一年了!一气都给你!”
青鸟赶紧松了手,羞得满脸红,却又径自一笑,这人,丁点没变,还是那浑样。
华成峰终于从怀里掏出来了两个瓶子,一个圆肚子,一个长脖子,青鸟问,“这是什么?”
成峰说,“诶?你不认识?是不是水平退步了呀?”
青鸟呼了华成峰后脑勺一巴掌,“快说!”
成峰讨好笑笑,“这个大肚子的是水灵芝啊!你没见过?一直在水里泡着呢,我都没敢打开,怕坏了!这个长脖子的一根草,温泉冰草,我在青冥雪山雪盖底下采的,这下凑齐了吧!”
青鸟想哭,华成峰不曾辜负过她一回,她说过的话,他全记着,她的冤屈,他去讨公道为她正名,她要的草药,他天南海北的记挂着,总要给她拿回来才行,“这两样,拿的都不容易吧。”
“不难!温泉冰草我也就找了两百多天吧!砸开冰盖跳下去,采了之后带着一身冰碴回来,被圣山师祖罚了二十板子;那个水灵芝就更简单了,我在绿水山庄硬抢的!老妖婆虽然有些不正常,家里居然收了成百上千颗灵芝,我拿一颗,应该不打紧吧!”成峰使劲邀功。
青鸟拿着那两个瓶子,低着头,眼泪叭嚓的,“辛苦你了,成峰。”
成峰一把又将她抱起来,“说什么呢青鸟!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你要的东西,便算是刀山油锅,我也给你拿来,哪有什么苦?你只当我应该的,咳!我就是毛头儿心性,故意说那几句话惹你心疼,你还当真!”
晚上大宴,秦书生带着十郎,成峰夫妇,还有山谷里一些腿脚都不怎么利索的大爷大娘,大摆了四桌筵席,人人快活,都喝得酩酊大醉,老人家自然坚持不了太久,戌时也就散得差不多了,唯独秦书生,喝得两眼打转,还是拉着成峰不肯让他走,成峰也便陪着他一杯又一杯,一盏又一盏,秦书生抱着华成峰痛哭,说他很想念施即休,想了一会又开始骂他,骂他始乱终弃,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一会又开始心疼灵岳,说她最近除了闻不到气味,吃东西也开始没有味道,手指和脚趾也时常不灵了,秦书生哭着说,“我一向以为,众人之中,该是我最早死,没想到他们年轻人却要一个个离开,真比杀了我还难受!老天不公!为什么不让我去替他们受过!我这样的败类,还活着干什么——”
成峰醉得严重,也不知听去了几分,只是搂着秦书生的脖子,呜呜地哭回去,两人一会喝一会哭,天昏地暗,将近子时,华成峰才想起还有人在等他,轰地一声站起来,“大哥!真对不起!不能陪你哭了,我那新婚妻子,分外可怜,独守空房一年多,说不好夜夜都在哭泣,我不是人!我得回去陪青鸟了,大哥……抱歉!”华成峰说着醉迷迷地,朝着秦书生鞠了个大大的躬,转身就跑,独留下秦书生一人,在夜风里衰败凌乱。
华成峰咚的一声撞进房门,醉得稀里糊涂,手里还拎着酒瓶子,青鸟看着他有点气,新婚后华成峰进这屋两次,每次都是这醉醺醺的模样,青鸟瞥了他一眼说,“你要是还没喝够,到门外面去喝,喝好了再进来!”
华成峰却一脸堆笑地坐在桌旁,那酒瓶子放下,把青鸟拉过来,倒了两杯酒,他手有点抖,洒了不少,青鸟说,“我可不陪你喝!”
成峰拉着青鸟的手,“青姐!别生气吗!这是我补给你的交杯酒,去年我是个混蛋,合衾酒都没喝,总感觉欠你的,我惦记了一年,一直想给你补上,青姐给个机会吧。”
青鸟嗔怒,瞪了他一眼,“今年你就不是个混蛋了?”
成峰塞了一杯到青鸟手里,自己也端起杯,“青姐跟我喝了这杯酒,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青鸟一笑,两人弯转手臂,仰头一口尽了。
刚放下酒杯,华成峰腾的一下站起来,一惊一乍的模样甚是吓人,青鸟看着他开始打开房间的柜子到处乱翻,问他找什么?
成峰说,“青姐,嫁衣还在吗?”
青鸟也起身,“找嫁衣干什么?”说着打开另外一边的柜子,两人的红衣工工整整叠放在里面,成峰一把就给拽了出来,找到那红盖头,转身盖在了青鸟头上,两手环住她的腰身,青鸟说,“华成峰,你又要干什么?”
“去年也没有好好揭过你的盖头,心里一直愧疚,今天一并补起来吧!”
“我以为你都不记得你做过这些混蛋事了。”
“别动!”成峰把她按在榻边坐好,嘴里念念有词,“盖头一掀红双喜,从此郎妾共百年。”成峰缓缓掀开那红帕子,青鸟眼里竟然挂满泪水,成峰一惊,俯身蹲在青鸟面前,“青鸟!怎么了?我又惹你伤心了。”
青鸟一双水汪汪的眼定定看着他,幽幽叹一口气,“成峰,其实闻邱啊—”,成峰心里咯噔一声响,一把捂住青鸟的嘴,嗔怪道,“打住!你自己在心里惦记着就行了,不必告诉我,你不知道告诉我我会吃醋吗?吃醋了心里会难受的!”成峰两眼弯弯,带着点委屈看着青鸟,卖着萌,青鸟扒开他的手,目光直迎上去,“我是说,闻邱啊,已经是我的前世,你华成峰,才是我的今生。”
成峰听了这话,哭了起来。
其实呢,那一年的时光并没有错过,他们在三百六十天日夜不停的思念中,一次次加深了对对方的感情,青鸟在行止坐落的时候,她时常感觉华成峰就在身旁,笑着对她说浑话,华成峰在无尽雪山一次一次运行内力的时候,也时常感觉青鸟就在一旁焚香陪伴,这一夜,不像一年前那一晚一样,只是激情与碰撞,反而是无尽的缱绻和缠绵,要把对方深深地看进眼里,越看越可爱,越看越珍惜。
秦书生只停留了两日,就要去烟霞了,柳花明临死说与他合谋的是于珑璟,这事无论真假,都要赶着回去审查一下,他想让华成峰跟他一起去烟霞,可是华成峰此刻哪走得掉,敷衍秦书生说,“秦大哥,你先去,再让我逗留几日吧,我这刚成亲的新郎官,跟我的娘子一共才厮守了四天,你怎么忍心的?先去先去,我等等就来——”说完一溜烟似的跑了,秦书生只能自己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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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出事后,胡千斤两日内就收到了飞鸽传信,手里拿着那窄窄的一条信纸,不停颤抖,“真是个废物!怪我不听圣主的话!他早看出这柳花明是个草包!我本是让他借这次机会一举除掉沈西楼和秦神秀,他却又让人跑了!珑璟!珑璟!怎么办?咱们怎么办?”胡千斤有点慌张了。
珑璟说,“千斤,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些事跟咱们有关系,我看秦教主,是个心肠浅耳根软的,未必真的会把我们怎样。”
胡千斤眉间拧出一道扣,十分苦恼,“旁人没证据,沈西楼一定知道!教主临行那晚上,他和教主哭诉他那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心思,他一定知道是从我们烟霞流出去的消息,旁人不可能知道,烟霞怎可能还有旁人?这柳花明真是个窝囊废!这么好的机会,他都把握不住!为今之计……我们不能等秦神秀回到烟霞来整治我们,他到了烟霞,墨良辰和陈灵岳在这,我们就失了先机了,我们要趁着沈西楼还趴在榻上不能动,把所有事都做掉!”
珑璟霎时收拢了神色,“我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你的。”
胡千斤说,“咱们赶紧走,如今柳花明死了,从前我们调给他拿些人手恐怕也不堪用了,你把咱们自己的人手都带上,咱们出去迎他!”
如今陈慈悲不在,胡千斤出入随意,更何况墨良辰和灵岳还没收到襄阳的消息,胡千斤带着珑璟,带着烟霞城里他的亲信,以及在烟霞城外集结的人手,策马南下,好巧不巧,就走在火塘地界上,他们截住了秦书生孤身一人。
胡千斤叫手下人都乔装了,打扮得好像通天塔的模样,一大群人,呼啦一瞬,把秦书生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秦书生从前走在哪里,要么有无影门的高手暗中保护,要么有施即休如影随形,他还真没有像今日这样,独自面对这许多对手,秦书生手上没有兵器,那一伙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秦书生控制住了,连胡千斤都错愕,怎么会这么容易,但打斗过程中出了个小小的意外,胡千斤也乔装在人群中,不知是手下哪个不长眼的走了火,一把飞刀横过来,从胡千斤面前飞过,胡千斤的脸上顿时血光一片。
他们把秦书生绑进了火塘,这地方他认识呀,当年他就是在这里救走的惠无双,没想到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他自己也进来了,真是世事无常。
但是大家伙一时也顾不上他,珑璟被胡千斤一脸的血吓坏了,那一刀好像把胡千斤的嘴给开大了,两个嘴角都被豁开了,快要裂到耳垂,珑璟又气又心疼,叫人把那误伤尊主的手下赶紧给砍了,一边给胡千斤包扎,这个伤处可不好包,只能把胡千斤鼻子下边连嘴带伤全给包住,让他无法开口说话,这可把胡千斤给急坏了,头上直冒汗,拉着珑璟的手,在她手心里胡乱写画。
珑璟努力的分辨着,使劲安慰胡千斤,“千斤,你别急,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胡千斤在她手心里写了个‘烟’字,珑璟盯着胡千斤的双眼,“你让我写信去烟霞,告诉墨良辰和陈灵岳,秦教主在我们手里?”胡千斤赶紧点头,一脑门子的急汗,又在珑璟掌心写字,珑璟这次没感觉出是什么字,试探着问胡千斤,“晚些我去问秦教主,你在后边听着,要是我有什么问错了,你就敲个声响提示我?”
胡千斤又狠狠点头,抱着珑璟的手,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等把胡千斤料理好,天已经晚了,秦书生还被绑在偏厅里,肚子咕咕叫,又开始痛恨自己学艺不精,懊丧悔恨。
没一会儿,来了几个人,把秦书生从桌子腿上砍下来,提溜着往大厅去,他们把秦书生撂在一圈灯火最明处,那烛火甚至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秦书生就那样坐在地上,抬眼看,面前一座高大的阶梯,阶梯之上有一处平台,平台上站立着几个守卫,那上边倒是灯火不多,秦书生这里看过去特别暗,不一会,于珑璟一脸严厉地走了上来,秦书生曲着眼睛,好容易才分辨出来,仗起一口怒气,“我早看出不是通天塔的人,果然是你!于珑璟!”
秦书生曾在庆芽山及襄阳和通天塔有过近距离接触,反而是胡千斤见得不多,因此装得并不像。
于珑璟盯着秦书生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教主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我便也不再隐藏了,没意思,不如和教主坦白交谈的好。”
秦书生呵呵笑了两声,“好!你想跟我谈什么?胡千斤来了吗?为何不出来见我?”
珑璟说,“教主和我谈就行,不干尊主的事情。”话出口,珑璟被自己吓了一跳,产生了点异样感觉,但那感觉只是一瞬飘过,也没心思深究,“秦先生这教主得来的便宜,做了这半年,感受如何啊?”
秦书生低头笑,“原来你们想要这教主之位,那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呢?不过就算你们今日把我在这杀了,你们也得不到教主之位,我早有信留在烟霞,如果我死了,灵岳就会接任教主之位,珑璟,你们要看清自己,为何当时陈圣主不把教主之位给你们?你们可有这担当?无论是我还是灵岳,都不会放过你,你勾结柳花明,多次陷害自己教中之人,他死前均已交代,你若放下屠刀,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珑璟也笑了,“巧了!我也有信送往烟霞去了,墨老头和陈小姐很快就会知道你在我们手里,你猜他们会不会把教主之位让出来?到时候谁惩治谁,那可不一定!”
“拿我威胁他们也没用!我大不了一死了之,他们会找你们报仇的,你两个有多大胜算赢得过墨尊主和陈小姐?”
“这就不用教主担心了,既然教主这么有骨气,我们不妨拭目以待吧,等两日,等他们从烟霞来,看看我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就范!”珑璟突然恶狠狠起来。
发过了狠,叫人把秦书生拖了下去,吩咐了不给吃饭,不给喝水,绑好了,嘴塞起来,别让他自己咬了舌头,珑璟回去见胡千斤,胡千斤表示对珑璟今日的表现十分满意,正感激不尽,突然发现珑璟脸上神情不对,并且已经许久低头不语,连忙拉着她的手摇晃,意思问她怎么了?
珑璟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千斤,其实你何必如此?你若想让我替你去死,直说便是,我何曾犹豫一瞬?你何必还这样伤了自己?不如我们今日就说好,此事若不成,我便抗下全部罪责,我一定死在你之前,先替你顶过一轮。”
胡千斤其实没想到,珑璟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默默然低下头,不太敢看珑璟的眼睛,珑璟却不肯放过他,又用目光去找他的双眼,“但是若成了,还是你从前答应我的,你做了教主,娶我,可好?”
胡千斤这才抬了头,好像这是他第一次,正视于珑璟对他的情义,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于珑璟背过身去,泪落如雨。
凌晨的时候,火塘院子里突然燃起灯火,于珑璟起身查看,原来是进来了一个人,想营救秦书生。因为珑璟交代了夜间对秦书生的看守要更加严格,换防也不许出现空档,且时刻保持有两班人马同时守着他,这人翻进来左冲右突了许久,找不到默不作声救人的方法,然后就被人发现了,火把燃起来,毒箭也已准备就位,那站在中间的人,脸也没遮一下,长得十分俊秀,且有一种盖不住的贵气。
珑璟走近问,“来者何人?”
那人报名号,“封南沈翎金!”话音未尽,于珑璟一挥手,毒箭应声而发,如暴雨雷鸣,沈翎金手里一把宝剑舞得密不透风,一轮箭过,丝毫未沾身。
沈翎金很奇怪,为何沈西楼会对胡千斤的作为预料得如此准确,时间,地点,动作,几乎严丝合缝,全对的上,那沈西楼说胡千斤陷害他那些事,多半不是空穴来风,如此一想,金公子身上也多了几分杀气。
但胡千斤手下的毒箭阵毒针阵,可是拦下过通天塔的头目的,长久看沈翎金不可能是对手,若是他自己一个人想逃跑,倒是有可能,但是想救走秦书生,简直天方夜谭。
毒箭过后,毒针阵果然就来了,沈翎金的剑式也越发细密,毒针打在剑上,叮当作响,此番招架已经有些吃力了,虽然他还是没受伤,但情势以及十分危急。
终究,沈翎金还是败在了万明火阵之下,一点星火捕获了沈翎金的金边白衣,一瞬就着了一大片,沈翎金忙着扑火,不妨胸口上中了一箭,直挺挺就向后倒去。
秦书生在一大团灯火通明之下,觉得累,又没法闭眼休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突然外面骚乱,一个白花花的人被绑着丢了进来,守卫也增加了一倍,那人被推倒在秦书生腿边,好似在用力瞪着眼,防止自己晕厥过去,“秦教主,对不住!”
秦书生惊呼,“金公子!你怎么来了!”
沈翎金挣扎着要坐起来,“我大哥让我来……让我来救你……他答应我……我若能保你活命,从此他与封南的恩怨……一笔勾销……可惜……我技不如人……对不住了……秦教主……”沈翎金似乎是很用力才能保证说出完整的话。
“你中毒了?”
“中箭了……箭上有毒……”沈翎金脸色在灯光下有些发蓝,表情十分痛苦。秦书生一时有点恍惚,沈西楼让沈翎金来救他性命。
沈翎金一会儿就开始翻白眼,虽然痛,强自忍耐,不吭声,没多一会儿,于珑璟派了人来,给他服下半颗解药,叫别让死了,但也不能让他动,这不是对付沈西楼又多了一个筹码么。
俩人就在这里麻木地呆着,一大群人监视着,他俩也没法聊天,只是各自在忍耐着自己心里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