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鸯潭在蝴蝶谷往北三百里邢州巨鹿县的一处山间,从北边雪山流下来一条河的支流,在途径那山窝时,短暂地停留一下,形成了一汪活潭水,再朝着山下奔去。
墨良辰跟秦书生打听清楚了具体位置,便快马加鞭往那个方向去迎施即休。
玉鸯潭是个好地方,人迹罕至,活潭水在山窝里滋养出一方小天堂,翠竹苍松,有三五间小屋,一个小篱笆园,不知是何时的隐士留下的,施即休从发现了这个地方,就打算把这据为己有。
秦书生要是有一天娶了亲,蝴蝶谷住进来十八个姑娘,恐怕再容不下他施即休,他到时候就搬到这来,饿吃野菜,渴饮潭水,修心练道。
他担心这地方被人占去,约两年前回来看过一次,没有被人占据的痕迹,施即休上回走之前,用手指在门框上刻下了几个字,写‘此地有主,主人手书’下面还按了个掌印,等闲人到此,看见主人是这样一个高手,自然望而却步,这次施即休回来,一切完好。
时天尚寒,施即休脱了个干净,跳进冰凉潭水,摸到潭底,中间上来换了几次气,他记不清藏刀的位置了,几乎把谭底下摸了个便,才看见那把他用重石压着的刀,还静静地躺在潭底。
施即休用力推开了巨石,握住那刀,浮出水面,穿戴好,打着哆嗦抽出那把刀看了一眼,心下不禁懊悔,那刀身刀鞘,都已锈迹斑斑。回去该找个刀匠修补一下,施即休心里惦记着凤灵岳,没多停留,赶紧往回走。
刀又重又大,即休琢磨夫人怎么会留这样一把笨重的刀给小七,她甚至可能抬都抬不动。
刚出了山窝没多久,竟然碰见了墨良辰,即休心里一紧,该不会是凤灵岳出了什么事?墨良辰怎么大老远过来了,见面赶紧问,“二师父,您怎么来了,是小七出了什么事?”
墨良辰说,“哦,无事,她醒了,挺好的,我来迎你。”
即休脚不停步,“好好好,二师父,那咱们快走吧。”
墨良辰拉住他,“等等,你现在回去也看不见她,她离开蝴蝶谷了。”
“离开了?去哪了?”
“不知道,她把我支开,自己走了。”
“那我得赶紧去找她,别让她再出什么事。”
墨良辰拉住施即休的手突然下了力道,即休一惊,墨良辰说,“你跟我走一趟吧,你对姜儿的事情知道很多,你跟我去对阿慈说清楚!”
即休使力往回拽手,但是拿不回来,他早知道自己不是墨良辰的对手,“二师父,我刚从烟霞逃出来,险些死在那,我不能再去了,再者,小七走了,我得去找她,您难道不担心她吗?”
“她能自己走,没什么大碍,她诚心想躲,你找不到她。我们这次不去烟霞,我已经给阿慈送了信,他过来,我们在中间的齐州见面,快马加鞭,从这里往东一日就到。”
施即休臂膀突然一抖,强行从墨良辰手里挣了出来,“二师父,得罪了,我不能跟你去!”
墨良辰也突然出了手,“怕由不得你!”墨良辰抽出没有刀柄的刀,四指握住刀身,即休没有别的兵器,只有刚刚从潭底捞出了的这把刀,对别人,即休不用拿兵器,但是对墨良辰,他可不敢。
墨良辰当然不是真的要伤施即休,他哪会看不懂施即休对灵岳的情义,他一方面是想把施即休这个目击证人带回去跟陈慈悲讲凤姜儿的事情,一方面想试试施即休究竟有多大能耐。
潭底下埋了七年的刀,虽然生了锈,却也还顶用,两刀相撞之时,竟隐隐生辉。此战若是有人观看,定会觉得是神佛来了人间,那人影恨不得从山间一瞬飞到山底,兵刃碰撞之声如珠落玉盘般嘈嘈切切,闻山风呼啸,现江海青光,不见人身,不见招法,如两道无形的旋风,扫荡过山林,惊起一片鸟啼兽吼,百年的古树应声倒地,潭水激起千尺浪花,墨良辰心底赞叹,自己年轻时候,绝对不是这个人的对手,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施即休望着墨良辰振翅翻飞的身影,突然想起曾经哪一年看见过他,就是那个不知姓名的绝顶高手。知道自己同墨良辰之间还差了许多,不再恋战,撒腿就跑,仗着对地形有几分熟悉,呼的一声隐没林间。墨良辰赶紧驻足,竖起耳朵细听,林间鸟兽,无比清晰,但是听不到一丝人声,仿佛施即休被那山林一口吃掉了。
墨良辰腾起身,几无声响地蹿上了半空,站在最高一棵树最上边的一根树枝上,脚落定才觉不对,刚刚自己往上蹿的时候,明明还有其他人的动静,心说,好啊这小滑头,就等我这一下呢,但就这一下,施即休能跑多远?
墨良辰闭上双眼,凝神静听,隔了好久,听见挺远的地方传来一丝点水的声音。墨良辰哗啦睁开眼,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飘飞过去,施即休必然是失足了,才会带出那水声。
墨良辰赶到玉鸯潭边,见施即休已然飞渡到了另外一岸,水面上空留一行痕迹。施即休抬腿又要进对面的丛林,哪成想刚一抬腿,就被墨良辰从身后扣住了肩膀,施即休大惊失色,回头看,那谭水面上还是自己留下的痕迹在淡淡散去,那墨良辰是怎么过来的?
施即休肩膀一扭,同时一道真气竟然从肩膀里飞了出来,震得墨良辰不得不松了手,再试图去抓他,已经不那么容易了,施即休仿佛变成了一条泥鳅,就算偶尔抓了他几次尾巴,也会叫他很快挣脱。墨良辰气愤大喊道,“小子,只是叫你回去谈谈!你若这般,别怪我下手不留情面了!”
这话刚一出口,墨良辰双臂突然生出神力,举着无柄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要把那泥鳅尾巴砍下去。施即休不知哪里来的奇思妙想,放弃抵抗,迎面就往墨良辰刀上撞过去。
施即休心里知道此刻墨良辰不会杀他,满等着墨良辰惊愕缩手,使了这么大的力道,怕是要伤到他自己,那样施即休便可以趁机逃走了。
哪想到他料错了,墨良辰的刀丝毫没有减势,施即休头皮炸了毛,怕是此番要被一劈两半。
心头顿时涌上凄苦,眨眼都来不及,墨良辰的刀却在他鼻尖上突然停住了。倒是施即休惊得目瞪口呆,如此收放自如,该是什么样的境界,刚错愕了一秒,墨良辰腰间抖出一根绳,捆住了施即休双手,墨良辰收好刀,拍拍施即休的脸,“臭小子!还嫩了点,走吧!”
墨良辰打马在前面飞奔,手里还牵着两条绳,一条施即休的马缰绳,一条牵着施即休。施即休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了,此刻手被捆着,只得用胯紧紧夹住那马肚子,生怕墨良辰哪条绳没拉好,自己跌落下去。
到齐州城的时候已经晚了,城门关了,但是这拦不住墨良辰和施即休。墨良辰弃了马,一只手拎着即休的手臂,嗖地一声,便从那城楼上高高掠过,像两只鸟。
城中深巷,有个敞着门的农户,院子很小,这陈慈悲就喜欢这种小院子,晚上睡觉,能听着左邻右舍的鸡鸭聒噪,早上醒了,能和隔壁老头隔着墙头聊天,他就这点爱好,要么就看苍茫大海,要么就看烟火人间。
墨良辰拎着施即休进了院子,又进了堂屋,施即休和陈慈悲互相盯了好一会。
陈慈悲说,“阿良,给他解开吧,我在这,他还能跑了。”
墨良辰一刀挑开绳索,陈慈悲让他们坐。陈慈悲坐在主位上,椅子旁边的矮几上有一盏煤油灯,陈慈悲不时拿起一根小铁锨拨一拨灯芯,施即休坐在他下手右侧,墨良辰坐在施即休下手,和陈慈悲一起把施即休夹在中间,墨良辰和施即休中间有个小方桌,桌上放着烧饼,俩人都饿了,抓起来就吃。
陈慈悲看着这俩人吃饼,“口渴了自己去那边倒水,今天走得急,没带人,总不至于让我个瘸子给你们倒水。”
喝了水,墨良辰说,“阿慈,情况我都在信里跟你说了,你有什么问题,你问吧。”
陈慈悲说,“你叫施偌。”
施即休说,“字即休。”
“本事不小,把我的白玉棺给搞坏了。”陈慈悲上下打量他。
“不是我!”施即休说着就要起身,一旁墨良辰伸出手,在施即休还在蓄力之时,就压住了他。
陈慈悲也没继续追究,反而话锋一转,“凤姜儿是哪年让你来打探我活着还是死了的?”
施即休翻着眼睛想了想,“现在说差不多有十年了。”
“只有那一次吗?”
“就一次。”
“你知道她那孩子出生的具体时候吗?”
“只知道是绍圣元年夏天,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我和夫人没有亲厚到那程度。”
“你把她受害那段时间的情况,再给我讲一遍。”
施即休就又说了一次,信上能写的毕竟有限,即休说起来就很详尽了,陈慈悲在明灭的灯火里,一动不动的听,有风过,那烛火几次要熄灭,陈慈悲竟也忘了再拨一拨,他的身影被烛火投在身旁的墙上,跳动着,脸上的表情纹风不动,也看不出什么情感。
施即休讲了很久,讲完后又静了许久,陈慈悲才悠悠地说,“她若不是非要弄清楚当年是不是季白眉陷害我,就不会出事,她到底也还是为我而死,她虽然气我,但是她心里到了还是没有放下我,哎,为了我这么个人,她何必呢。”
俩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话,陈慈悲便顾着自己说,“她要是还活着可多好,我当年答应她的,如今都能给她了,但是她却抛下我先走了。”
最寡淡的语气,诉说着最深沉的哀愁。
三人对着沉默一会,陈慈悲叫施即休把当年凤姜儿托他转交的那把生锈的刀拿来看,接在手上翻来覆去仔细端详,“刀确实是把好刀,可惜被你糟蹋了,但也只是一把好刀而已,没什么特别。”看完就随手仍在了一边,施即休心里早把那刀认作是凤灵岳的东西,看他那么一扔,心里有点不悦。
陈慈悲又问施即休,“她真的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那孩子的身世吗?”
即休摇头,“陈圣主真奇怪,这样隐秘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小七若真的是您的孩子,她们母女俩在那深宅大院中,无依无靠,必定要妥善珍藏这个秘密,若有一人知道,便是杀头之祸。圣主若真想知道,该去问问小姨,不该问我。”
陈慈悲点头,“是啊,我是得去一趟汴京城,去当面问问姨妹,只是我该用什么理由冠冕堂皇地进丞相府呢?”陈慈悲目光投向施即休,那双眼在昏黄的灯下,十分明亮。
施即休紧张地坐直了身子,他感觉陈慈悲在打他的主意,慌忙说,“那陈圣主好好想想吧,我知道的都讲完了,就先告——”
辞字还没出口,屁股刚从椅子里抬起来一寸,乌金蛇头拐铛的一声横在他身前,将他锁在那椅子中,施即休和陈慈悲交过手,他知道自己即使再练十年大约也不是陈慈悲的对手,况且旁边还有个墨良辰。
陈慈悲说,“你急着走什么?容寿花十万两买你的命,你可知道?”
施即休错愕,“他要杀我我知道,只是不知,我竟值这个价?”
一旁墨良辰笑了一声,“小子功夫不错,我看你值这个价,你师父是什么人?”
施即休走不掉,只得再坐回去,刚要开口,陈慈悲笑了一声,“你不必说,我来猜猜吧!”
即休说,“我师父乡野村夫,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呵,好大派头的乡野村夫!贺雀的大名在三十年前,江湖中排名第二,我也是奇怪,他一点功夫都不会的,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徒弟的?”陈慈悲玩味着。
即休一惊,“陈圣主认识我师父?”
“贺雀是我师兄,他最爱研究那些奇巧技法,你要不是他的徒弟,你们根本不可能走出我的白玉棺。”说着乌金蛇头拐撤了下去。
“要照这么说,陈圣主是我的师叔?”
陈慈悲一笑,“你别急着认这个亲,我和贺雀的师兄弟情谊,比不上十万两银来的实在,今日你来了整好,我倒不用费力气到处去找了,我便把你押送到丞相府,交给容寿,只要进了丞相府,我就有办法见到我姨妹,然后再带着十万两银回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施即休装作认真听陈慈悲扯淡的样子,实际上却在细细观察他的神情,见陈慈悲稍一放松,施即休嗖的一声从椅子上窜了出去,欲夺门而出,没想到陈慈悲一条腿的却比他还快,后发先至,堵住了他的去路。
即休说,“陈圣主,不如今天放我一马!一则再没感情,您也是我师叔,二则,”施即休附在陈慈悲耳边,有些神神秘秘,又有些疯疯癫癫,“我跟您女儿早已私定终身,此刻怕是连孩子也有了!我要是死了,她娘两个怎么办!”
陈慈悲一拐轮了过去,即休转身往屋里逃,但躲闪稍慢了一点,被那拐砸在背上,陈慈悲那拐压着他,让他直不起身,“别说她还不一定是我闺女,若她真的是,你没问过我就敢跟她私定终身,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施即休咬着牙顶着,“我看错不了!父女俩一样狡诈毒辣,阴晴不定,寡义薄情!”
即休使了半天的劲,终于从那拐杖底下脱身出去,明知打不过,也得打,总不能坐以待毙。那蛇头拐舞得就像一堵墙,无论施即休转哪个方向,都被堵住,偏陈慈悲那招式看着刚劲,但是没一点声响,拐杖挥舞成这样,总该有点风声,但是没有,施即休甚至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要么就是陈慈悲实在出神入化,他以深厚内功控制住了声响。
即休苦苦支撑,到处逃窜,根本不敢以肉身去碰那挥舞着的拐杖,好在天不绝人,竟被他捞到刚刚被随意扔在一旁的锈刀,即休握着刀柄嘡啷一声抽出来,抱着必伤的想法,接了陈慈悲一拐。
刀与拐相撞,发出‘铮’的一声悠长暗沉的声响,一直传了很远,经久不停。
响声让陈慈悲滞了一瞬,接着拐杖更猛烈地跟了上来,两人就在这方寸小屋里,过了几十招。没砸桌子椅子,墨良辰在一旁悠闲地喝着水,袍子都没飘一下,隔壁老头的呼声都没惊动。
锈刀和拐杖更加频繁地相撞,陈慈悲一条腿站着,一只手舞着,几乎不动地方,却让施即休左支右绌,觉得被扣在一口锅里一样,手脚都伸不开,如大山压顶,铮铮之鸣密集起来,施即休后背心湿透了,两手臂被震得发麻,什么时候会败,只看陈慈悲什么时候让他败。
忽闻一声巨响,邻舍们一定都以为是夜半惊雷,翻个身继续睡。施即休两手脱力,手里的刀,好像断成了两截,却又没有断成两截。
刀身的下半段飞了,但是里面露出半柄剑,那剑身在黑夜里熠熠地闪着光辉,陈慈悲和墨良辰都惊了,赶紧扑过来看,两人异口同声说,“形意剑!”
施即休还没反应过来,陈慈悲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如今也说不清是刀还是剑的东西,又一拐砸上去,整个刀身都碎裂了,一块块扒下去,渐渐露出了整个剑身,就好像那刀身,是剑的鞘。
施即休也没想到玄机竟在这里,也跟着惊讶,正凑过去看得认真,后颈却突然受了一下重击,翻了两下眼,倒了下去。
陈慈悲砸晕了施即休,却并没在意,好像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已,只是和墨良辰一起翻来覆去地看那形意剑,陈慈悲感叹,“形意剑斩妖杀魔,它怎么会在姜儿手里?”
墨良辰也摇头,陈慈悲说,“就是这把剑,害我蒙冤二十年啊,没想到它竟然出现了,如今还能靠他洗清我的冤屈吗?”陈慈悲眼里涌动着波纹。
墨良辰望着他,“阿慈,如今这世上风云已变,谁还在意你当年的冤屈,那些老骨头都死啦!难道把他们挖出来告诉他们你当年是被人陷害的?”
陈慈悲拄着拐踱了两步,“是呀,现在这些后起来的门派,又有哪个会认我的冤枉?觉得我不过又是作妖而已。阿良,等咱们从汴梁回来,你跟我再去一趟第三庄,我们这次去当他的面讲清楚!别人可以不认,他必须得认!”
“好,你和老季两个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把话说开来。”
“如今这把剑,就只是一把剑了,虽然没有了那些动听的神话,但仍是一把好剑!姜儿把它留给她的孩子,那就给她,不管她是不是我的孩子,她总归是姜儿的孩子,我不能抢了她的。”
墨良辰又端详了一会,“那孩子曾在我面前磕了头,我教过她几天功夫,是个可造之才,她原来用一对短剑,在烟霞的时候毁了,正好这把剑给她。”
陈慈悲十分欣慰,“你收了她,很好!”
第二天早上,陈慈悲和墨良辰押着施即休就上路了,往汴梁而去。施即休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和陈慈悲关在一辆马车里,墨良辰赶车疾驰。施即休不知被灌了什么药,佝偻在陈慈悲脚下,一路昏睡,偶尔清醒,不吃不喝也不叫,胡子渐渐冒出来,一脸的邋遢样。
到了汴京城,陈慈悲带着施即休住进了红袖楼,而墨良辰则不见了踪影。陈慈悲叫人递了帖子去太师府,容寿派了朱敞带着大仪仗队来接,京城人都惊愕了,还以为是来了什么个贵客,没成想大仪仗队竟只是到红袖楼接了个残疾老头。
百姓围观,但是不敢近前,仪仗队声势浩大地进了丞相府,容寿喜上眉梢,笑脸相迎。两人闲话了许久,一派祥和气氛,陈慈悲交上了施偌,让容寿仔细验过,确认无误,容寿似对这十万两银换来的囚徒没太大兴趣,只是淡淡地叫朱敞拉出去砍了,尸体要挂在城门楼上,这通缉犯,该让大家都看看。
容寿领着陈慈悲在偌大的丞相府里转来转去,看那些琳琅楼阁,山台水榭,陈慈悲心里想的全是,这就是姜儿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确实比跟着我要强许多,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容寿留陈慈悲吃晚饭,任凭陈慈悲如何的雄霸武林,太师府的筵席上,也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直吃到酒过三巡,满桌残杯乱盏,后院的婆子突然来禀告太师,说大娘子突发疾病,上吐下泻,神志癫狂。
陈慈悲立马会意起身告辞,容寿赶紧往后院去,几个郎中都在围着大娘子团团转。
陈慈悲回到红袖楼的时候,那凤小娘已经被墨良辰带来了,关在三楼的暖阁里,墨良辰在门口守着,陈慈悲带着一身的醉意推开了门,凤小娘坐在屋子一侧的竹椅上,神色寡淡地看着他,一脸的薄皮在灯火下透着亮光,陈慈悲得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才能控制住不失去神志,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凤姜儿,而是自己的姨妹。
陈慈悲行了个礼,不伦不类,凤小娘淡淡一笑,“陈教主请我来的方式,也不怎么高明。”
陈慈悲陪着笑,“若是我没记错,你是叫扬儿吧?”陈慈悲远远地坐在了另外一侧。
“教主叫我什么,我都应。”
陈慈悲尴尬地笑了两声,“呵呵,你和她那脾气倒是有点像,总是让人接不上话。”
“是吗?教主接的挺好!”陈慈悲不再吱声,凤扬儿对他有气,他不说了,凤扬儿才再开口,“教主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过去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陈慈悲近似于虔诚地点点头,“刚刚知道,只恨太晚,我来……是有件事想请教扬儿。”
凤扬儿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陈慈悲,“你见到灵儿了?”
“嗯,见到了。”
凤扬儿偏开头,望着窗棂,窗外靡靡之音时高时低。
既然见过了,就是来问她,那是不是他的孩子。告诉他不是,他是不是能道一句打扰了就转身离去,那孩子怎么办?她如今有家和没有家一个样,没一个亲人在身旁,一个人在外面飘荡着,不知是死是活,可是若是告诉他实话,又会怎样,他是个恶名昭彰的魔头,他能把灵儿当明珠一样捧在手里,给她父女亲情吗?
陈慈悲从凤扬儿的神情中读出来,他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若不是,她大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凤扬儿沉默得越久,陈慈悲的心就跳得越紧,越是害怕那个答案。
凤扬儿又想,她好像不应该替孩子做决定,姐姐如今已经长眠地下,她应当讲出事实,往后会如何,该由孩子自己决定,想到此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温温诉说,语未至,泪先流,“姐姐大家闺秀,十几年如一日,循规蹈矩地学着将来有一天怎么做人家的贤妻,读诗书,学礼仪,娴静淡雅,我们姐俩夜里说悄悄话,我问姐将来想嫁一个什么人,姐愣了半天说,还能嫁什么人,看爹爹想巴结谁呗,就把我们嫁给谁。那些在闺阁里的日日夜夜,我们就如那个铁杵磨针的老妇一样,一眼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尽头,无穷无尽,无声无息。直到有一天,我看着姐姐脸上出现了不一样的神色,问她她又不肯说,许久以后等到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回来,我再问她,她说,她活过了。”
“她活过,我也活过,就活了那么一阵,她走了之后,我便也死了,扬儿,你跟我说这些,就是承认了?”
凤扬儿没接他的茬,好像只是在向风和夜诉说,“姐受伤的时候,我刚刚经历了夫家的摧残,意志飘摇,心死如灰,只想了此残生。收到了姐的消息,我赶紧赶过去,姐以性命重托,我反正已是心死之人,姐让我做的这事,恰恰给我了活下去的契机,为了灵儿,我便不能死。姐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一切都安排好,姐走后,我带着灵儿,回了太师府。”
陈慈悲说,“那干嘛还回去呢?”
“不回去,还能去哪里?我们本来想着,让灵儿在太师府里平平安安长大,太师府里的千金,定能觅得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让她高高兴兴嫁过去,快快乐乐过一生,那是我们的希望啊,我们多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些江湖事。如果我们不回去,我便只能一个人带着她,在外面流浪,那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姐不让我带着孩子去找你,她说她已经够苦了,她不想让孩子跟着你,再过她那样的苦日子。”
“她心里怨我恨我,气绝了我,连有这孩子都不告诉我,姜儿,你多狠的心啊!”陈慈悲轰然站了起来,胸腔里痛得掉了个个,仿佛万箭穿心,要是姜儿还在多好,他真想加倍地补偿给她,可是他补偿不到了,好像留下一万年到死也解不了的遗憾。
凤扬儿接着说,“姐走的时候,这孩子才十岁,还看不太出什么,可是过了几年,这孩子越长越像你,性子也和你越来越像,她就像姐年轻的时候一样,那高墙大院关不住她,要是硬让她留在那院子里,就像是砍断了她的手脚。我知道你这些年和容寿有许多往来,我怕他看出来点什么,我曾经劝过容寿,说江湖中人多奸诈薄情,少与他们来往,他表面上应着我,但我知道他跟你一直有联系,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让灵儿在家里呆着,宁愿让她跟着回人师傅到处流浪?我不敢让容寿多看见她,她这些年不得容寿的待见,也是我特意安排的,只是苦了这孩子,娘走得早,又一天都没过过有爹的日子,她一天都没有被爹疼过……”凤扬儿呜呜地哭着。
陈慈悲眼圈泛着红,鼻翼抖动,手里的拐杖用力地敲着地,声也哑着,“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啊!让这孩子也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你们都不告诉我!我……我……”他举手猛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该打!我……”,又气又痛又恨,什么叫心如刀绞,如梗在喉,此番一并都体验了。
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扬儿啊,谢你帮姜儿,帮我养了这孩子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上回在烟霞,我差点亲手杀了她啊,若真是那样,我就悔死了!让我来日有什么脸去底下见姜儿!如今我知道了,从今往后这孩子我来管,锦衣玉食,吃穿用度,我不会比太师府少她一分,我疼她,宠她,这些年欠她的,欠姜儿的,我一并还给她!扬儿你也跟我回烟霞,连夜就走!”
凤扬儿突然冷冷一笑,“你凭什么让我和你回去?陈慈悲,你别忘了,当年爱你死去活来,心碎成渣的是我姐,是凤姜儿,不是我,你还当你什么都能说了算呢!”
陈慈悲立马也觉出是自己急躁了,沉沉叫了一声,“姨妹!孩子往后跟着我,这消息没多久就天下尽知了,我和容寿也注定决裂,你再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把你送去烟霞,跟孩子一起,你往后余生,我陈慈悲管到底,绝不让你比在容府的日子差。”
为了他叫那一声姨妹,凤扬儿收了收自己的愤怒,叹了口气,“难为你心里还一直记着我姐,把她当成夫人,虽然你们没有拜过天地,没跪过高堂,她泉下有知,也该是笑的,我要不是看着这个,我到现在也不会告诉你灵儿是你的孩子。”
陈慈悲伸指指天,“姜儿当然是我夫人!是我陈慈悲今生唯一的夫人!无论是她生前死后,我心里从未想过除了她之外任何一个人!”旋即又仰天长啸,“哈哈哈,也是上天怜我,临老了却不叫我孤家寡人的,竟把这孩子给我送回来了!哈哈哈!”
凤扬儿眼里生出一股冷意,神情决绝,“今后你管不管灵儿,我说不着,看你自己,灵儿如今也大了,我也帮不了她什么了,往后也只能靠她自己,你不用管我,我不会跟你去烟霞,太师府我也不会再回去,放我走吧。”
陈慈悲看着她的神情害怕,知道她是生了死意,两步跨到她跟前,“这些年来,灵儿可是把你当做亲娘的!姨妹,你要是不在,她要我这个半吊子的爹有什么用?她要是恨我呢?要是不认我呢?你真忍心让她往后就没有个依靠了吗?”说着朝门口喊,“阿良,来!带走!”
门口刚抹完眼泪的墨良辰,两个眼红肿得像挨了两拳,俩人也不顾凤扬儿挣扎,拽着人就走。
晚些时候,太师府大娘子的病终于稳定了,容寿又听得了一个消息,凤小娘消失了,什么东西都没带,也没有留下痕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与此同时,朱敞正指挥着人,将刚刚砍了头身首异处的施即休的尸体挂上了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