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岳离开蝴蝶谷,先往汴梁城外埋葬着娘亲尸骨的道观走去。
今年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那地方她从来想也不敢想,更别说去,而一夜之间,她仿佛就积攒出了足够的勇气。
离开蝴蝶谷之后,突然雪横风狂,凤灵岳徒步而行,一个穿着白色衣袍的小小身影,几乎和漫天的风雪混为一体,分不出个囫囵人来。去看娘的道路,仿佛分外难行,她一步一步,飘摇且坚定地踩在刚刚铺了一层白的雪地上,身后的脚印马上又被雪花填满,就像她在这天地间,没留下过任何痕迹,走过了,却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冷风掀着她的马尾,像一面飘摇的酒招旗,脸也被吹得生疼,但这疼让她能感觉到生机。夹袄被风吹透,遍体生寒。
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独悠悠,岁月欺人瘦。
直走到再也无法挪动一步了,才找地方休息,休息的时候也睡不着,只是让身体缓一缓,然后再接着走,日月轮转,不知走了几个日夜,到了那道观所在的山下,风雪才稍稍停了。
她见了道长,跪地伏拜。虽然她八年没来过,走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但那路好像就印在她心底,清晰至极,她只是不来,若是来,一步都不会走错。
凤灵岳跪在道观的后院,地上竖着一块石碑,上书一个‘亲’字。娘亲的坟没有坟头,但是她知道娘亲就在这下面,灵岳在那碑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个头磕完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是泪水满面,“娘啊——小七——来看你啦——”委屈不尽。
凤灵岳把这些年她能记得的事情,一字一句细细地说给娘听,时涕时笑,她看见娘有时候笑着听她絮絮叨叨,有时候还回她一两句,不管她做了什么混账事,娘始终都不恼不怒,一直笑盈盈地耐心听她讲,她讲得累了,就窝在娘的怀里躺着,娘许多年没有抱过她了,那一天,娘紧紧地抱着她,用手理她蓬乱的头发,还给她哼了安眠的歌谣,她安心地睡了许久。
第二天早上,道长在那石碑下面把快要冻僵的凤灵岳背回了屋,给她喝了祛风寒的药,养了几天,凤灵岳便告辞下山了,来时风尘仆仆,去时一身自在,凤灵岳买了马,策马扬鞭,往扬州而去。
行了几日,便到了扬州城,扬州春来早,柳树冒新芽,穿城而过没多久,到第三庄。
凤灵岳在第三庄门前等门房进去通报,很快便有人来把她请进去了,仆从带着她穿过层层院落,凤灵岳不禁暗暗惊讶,便是她在太师府里长起来的,看着第三庄的气派比太师府竟也不遑多让,季白眉在宽敞的大厅里见凤灵岳,仆人上了茶后都屏退了,大厅宽广得仿佛有回音一样,俩人离得很远,上座的主人神情很复杂,又有些倦怠。
凤灵岳礼仪周全,鞠着躬叫,“见过季前辈。”让过座,凤灵岳才缓缓地坐下了。
季白眉涩涩缩缩,倒不如凤灵岳坦荡,“冒昧上门打扰,季前辈见谅!”
季白眉忙连连摆手,“凤姑娘客气了。”
“那一日在蝴蝶谷,晚辈发了疯病,冒犯了季前辈,今日来想登门当面致歉,请前辈恕罪!”凤灵岳说着道歉的话,语气里却听不出多么抱歉,走足了过场。
季白眉无端地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往椅子里缩了缩,那男装打扮的姑娘,姿态竟和年年来磋磨他的陈慈悲,一般无二,再开口时,语意中已经多了三分心虚,“凤姑娘不必抱歉,姑娘那日是突发疾病,不是有意为之,老夫……怎能跟你见怪……”
凤灵岳勾起嘴角浅浅一笑,又恭谨地发问道,“今日来还有一事,那日发病,竟让我想起了许多旧事,若没记错,我母亲出事的时候,季前辈您也在现场是吗?”
季白眉略微有些慌神,“凤姑娘记得没错,老夫是在现场,算是目击者之一……”
凤灵岳抢了话头,眼光突然逼人起来,“就只是目击者吗?前辈与我母亲,是否是早年旧相识?或者说还有什么旁的私情?”
季白眉手上的茶盏叮当了一声,慌忙辩驳了一句,“没有!”季白眉压制着抖动的手,放下了茶杯,“只是旧时相识,没有旁的!”
“还请前辈帮忙想想那日母亲和前辈都说了什么话?我离得远,没听真切。”
季白眉低下头,目光往远处晃了晃,堂屋里静了片刻,屋外的鸟啼鸣听得人心烦乱,这事一说,便牵扯出许多往事,季白眉可没做好准备要在这个时候这姑娘面前把过往全说出来,且在个晚辈面前要承认自己当年做了多少错事,还是拉不下来脸,凤灵岳瞧着他犹豫,又补了一句,“前辈要是有顾虑,只告诉我我母亲说了什么,问了什么,不必告诉我您的回答。”
季白眉重重地叹了口气,才说,“你母亲问我,是不是我偷了上摇仙斩妖除魔的形意剑,问是不是我陷害了他,我在姜儿那伶俐的目光面前没法撒谎,就全都承认了,姜儿崩溃大哭,对我唾骂不止,这些你都看见了吧……”
“上摇仙是什么人?你陷害他与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这上摇仙,姑娘不知?三十年前的名满江湖的大侠客,大宗师,大英雄,哎!是我一时糊涂,以为我拿了那形意剑,便可得了上摇仙的形意,可我终究是资质太差,比不上他们三个,我不是陷害上摇仙,我可够不着,姜儿说的他,是神农教的教主陈慈悲。”
凤灵岳一脑子雾水,“前辈,就算你陷害了陈教主,为何我母亲要对你大发雷霆?他们三个又是谁?”
季白眉说,“上摇仙一生就只收了三个徒弟,我说与你听,首徒贺雀,”凤灵岳觉得这名字熟,猛然想起,这不是当年容寿想请下胥蒙山的老仙人么?施即休的授业恩师。灵岳想,施即休这个水平都已经登峰造极,他的师祖该是什么样,那真是想也想不出来。
季白眉接着说,“二徒秋圣山,如今是位隐士,人称秋圣山人的便是了。”这个秋圣山人凤灵岳没听过,也不知她是郑经的半个师父,“关门弟子便是这位神农教教主陈慈悲。”这一位凤灵岳见过,还动过手,连人家一招都扛不住,心道,这上摇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季白眉顿了一下,直盯着凤灵岳,“你母亲和陈教主之间的事情,她没告诉过你?”
凤灵岳不解地摇头,回想起母亲临终之时跟她说过所有的话,从没提过跟这个人有关的一个字,要是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那必定是母亲不想让她知道,但是她想知道,她心里又涌起来一股没来由的不安,母亲死在这事上,难道她不该知道吗?
“前辈若是方便,可否指点一二?”季白眉听着她这句话里,倒是带着几分恳切,那俩人的事情,他知道许多,苦主的后人坐在这里问,他不能不说。
季白眉叙述,“姜儿姑娘她一个大官家的小姐,端庄优雅、贤良淑德,不知道陈慈悲使了什么龌龊手段,竟能让她那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那年她与我出来见面,竟只为了问一句姓陈的他是否清白,咳!姓陈的那时候聚了一大圈子人,占了山头,自封为王,成天做些个打家劫舍的勾当,还以为自己行侠仗义,救危救困,殊不知给多少寻常百姓带来了苦痛。据他自己说,他是在一次逃难的时候偶然间误闯进了姜儿的闺房,姜儿非但没有出卖,反而救了他,从那才好上的。”
凤灵岳听到这一句,突然觉得胸口的血往上涌,她两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掐得自己指尖青紫,她全部的注意力像集中在一个针尖上一样,那针尖就是季白眉口里吐出来的一个个字,季白眉却似全无察觉,接着说,“回来跟我们一顿吹嘘,哼!他不照照镜子看看他自己个,他哪来的底气觉得人家姑娘就喜欢上他了?但无奈呀,有时候苍天真的瞎眼,本我们也以为,那不过一次艳遇,不过是给陈慈悲拿来吹吹牛的,过了就算了,谁还记得?他不是也没敢再去知府家里找姜儿吗,谁料到过了小半年,我们一群人,竟然在街上遇到了姜儿。”
凤灵岳听到这,觉得五内都颤抖了起来,眼角眨着泪花,她颤着声小声接了一句,“她坐着轿子。”
季白眉没听清,只顾着自己说,“姓陈的十分粗野地将姜儿从轿子里掳了出来,吓得姜儿花容失色,不过……”季白眉那神情,仿佛仍然不相信自己多年前看见的那一幕,姜儿坐在陈慈悲的马背上,陈慈悲狂浪地将姜儿揽在怀里,仰天大笑,好像占尽了这世间的潇洒风流,而在短暂的一瞬惊恐之后,姜儿竟然,“她笑了。”季白眉说。
那一年飞花扬柳,少年轻狂,苍天未老,山水多情。
“就这样把姜儿带回了那个破烂喽嗖的山寨——”
“季前辈!”凤灵岳突然打断了季白眉,季白眉正想得投入,竟然好像被她吓了一跳,季白眉盯着她,凤灵岳强压着哭腔,“别说了,季前辈,我不想听了。”
凤灵岳心里飕飕倒灌着冷风,三春不暖,寒意侵骨。
季白眉不解,刚刚不是还很热切地想听么,“凤姑娘,这才刚讲了开始——”
凤灵岳低头苦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语意冰凉,拒人于千里之外。
季白眉只好不再说,心里想,这一冷一热的劲儿,跟姓陈的也像,喜怒无常,上一秒还在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刀子就捅到了你的心口,但是姓陈的究竟是不是这姑娘的爹,老墨也只是猜测,谁知道呢,这话可不敢说,说多了,怕伤着自己。
凤灵岳品着嘴里的眼泪,苦咸苦咸的,哎,墨师父如此这般煞费苦心,究竟是为何?还说什么此心非心,到今日才算明白,那不就是慈悲二字吗?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不告诉她这一段过往,站在今时今日,她知道了,如何面对?
那陈教主是个残疾,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她仔细回想,怎么也想不出,就那副尊容,当年是如何让倾国倾城凤姜儿神魂颠倒,死去活来?
凤灵岳还像不死心一般,问了一个置自己于死地的问题,“季前辈,那陈教主,可有什么绰号没有?”
“当年江湖人称鬼面乌鸦,不过这些年无人敢叫了。”
凤灵岳心碎成了冰碴子,都没来得及道个周全的别,慌乱地逃离了第三庄。
第三庄的守卫没用,半夜里凤灵岳又钻了回来,跑到了季长安的阁楼里,把那季长安从睡梦中唤了起来,抱住季大小姐,哭了好大一会,才渐渐觉得气顺了好多,细想想,不过就是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旧情么,后来世事变迁,两人许是感情生了变故,就散了,母亲嫁了人,那姓陈的必定也娶了别人为妻,如今母亲人都不在了,这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自己气顺了,却没注意到这季小姐被她搂抱得翻了白眼,门外小玖闻声而来,一见一个穿着公子衣装的人竟然在搂抱着她家的小姐,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巴掌呼在了凤灵岳后脑勺上,凤灵岳要不是悲伤过度,怎么可能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玖得手,猛然回身,季小姐上半身失了力,竟然呼通一声仰砸在绣床之上。
凤灵岳一见这,也顾不得和扇她巴掌的人发火了,她惊讶地看着季小姐,小玖扑在床头,一边扑一边喊,“谁家的登徒浪子!”并朝着屋外,“快叫人——”却被凤灵岳一把捂住了口鼻,“小玖,是我!长安她怎么了?”
小玖这才分辨出来,眼泪蒜瓣子一样往出掉,“凤姑娘!你这可下手轻点!你是要要了小姐的命吗!”
那季小姐躺在床上,几乎一动不动,两片眼皮仿佛想用力睁开,却做不到,手指用力攥着,但凤灵岳握着她的手,感觉她力气在流失,凤灵岳急了,“小玖,你倒是说,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小玖却一咬牙一瞪眼起身出去了,听见她在门外安抚其他的丫头婆子,叫不要声张,没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小玖端了一碗酱色的汤子进来,慢慢地扶起季小姐的上半身,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口一口地喂她,季小姐吞咽仿佛也有困难,一半都撒在了衣衫上,凤灵岳拿出帕子,配合小玖擦着季小姐的嘴角。
那昔日的大美人,现下活像颗离了土放了一个月的大葱,无色无味,一层灰皮。
喂完了,小玖将人放下,季长安额角上出了些汗,眼角顺滑下来两行泪,凤灵岳才觉得握着的手上传来了一丝力气,季长安声音滞涩地叫了声,“灵岳啊……”
小玖在一旁抽搭着眼泪,“小姐她……她……”
季长安的声音哑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妇,“要是有来生,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上次有人和她说来生,还是华成峰要命丧黄泉的时候,凤灵岳发了怒,瞪着小玖,“你这丫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还不快告诉我!也许我有办法呢!”
“小姐她从打在蝴蝶谷回来,一头就病倒了,吃不下东西去,觉也睡不着,整天整夜地睁着眼,身上哪哪都疼,老爷是个死心眼的,他竟然说小姐是装病的!与小姐呕着气,不叫郎中来给看,只等了七八天之后,是大公子觉出了不对劲,才叫郎中来,郎中诊了脉,对公子和老爷说,没见过小姐这样的病,叫不出是什么名字,只能开点药吃吃看,那药吃了也没用,人不吃饭光吃药有什么用?换了几个郎中都不中,一日日拖下来,最后一个郎中的药,便是刚刚吃的那一碗,只能换回小姐片刻清明,怕是……怕是不中用了……”
灵岳问她,“不中用了?季前辈也不管了吗?他家财万贯,什么样的名医请不来?”
“自然请的来!甚至从汴京城请来了一位老太医,给小姐看了……”小玖哭得霎时猛烈起来,“老太医说,小姐心里全是死意,什么神医也救不了!老爷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小姐病成这样……竟然在病中还挨了他一顿打……”
“他这是怎么当的爹!”
“老爷说,小姐这么想死,便随她去!他就是让小姐死在这,也绝不让小姐被那个姓秦的坏了名节!”
“他……”凤灵岳一时愣住,片刻才说,“他爱名节,竟能胜过自己闺女的一条命?秦书生可真的有这么不堪?”
小玖怎么答得上?凤灵岳盯着季长安沉暗暗的脸色,“你也是!怎么就非他不行?这天下大好的男儿数不尽,怎么就非得是他呢?真的为了他,命都不要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凤灵岳脑袋里突然浮现出母亲的样子,她从小看惯了母亲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云淡风轻的一个人儿,宠辱都不能惊动她,凤灵岳小时候耍混,但是不管造成什么样,母亲都没有和她生过气,总是笑意盈盈地包容了所有。
唯独那一次,在缭花台,母亲好像失去她端了半辈子的体面,对着季白眉咒骂不休,凤灵岳心口窝像被蛇咬了一口,那姓陈的在母亲心里,竟然这么重要么?就像那姓秦的在季小姐心里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墨师父见了季小姐,就想起了当年的凤姜儿和鬼面乌鸦?
季长安却看不出凤灵岳这心里的百转千回,仍是那样的一副声音,“若不是他,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你——”凤灵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爱不得,就要死么?然而凤灵岳又没法像旁人一样骂她不知廉耻,她只是恨她怎么只知道折磨自己,那简直是这世上最无用最懦弱的办法,但眼前这人,明明又勇敢到拿命豪赌一场,便只是叹息着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傻呀!”
罢罢罢,凤灵岳抬手摸着她的额头,又划过她的脸庞,定定地望着她,“真要死,别死在这,我带你走,去蝴蝶谷,死在他面前,可好?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季长安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光,嘴角露出一抹笑,眼角划出一行泪。
凤灵岳说,“你去找秦书生,我去找施即休,答应我,你一定顶到蝴蝶谷!”
季长安无声地点头。
要死就去死在他怀里去。
小玖帮着给季长安梳洗了,简单打了包裹,凤灵岳背着季长安,连夜翻出了第三庄,到了扬州城里,小玖买了车马,三个人又上了路,二探蝴蝶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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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些人走了之后,秦书生就一直心神不宁,时常半夜惊醒,醒了推开窗望望夜空,没有一丝响动,明星圆月,亘古寻常,只是人怎么一个也不回来。
直等到过了大半个月,进了三月头,如城手下的人送来了一封信,言简意赅,信上只有三行字,秦书生读了,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那信上写着:施二哥已被奸相杀害,尸身从汴京城头上抢下来的,不日便送他归家。
蝴蝶谷里男女老少都来看秦书生坐地痛哭,从没见过秦书生这么痛苦,不知这次是跟哪个姑娘分手了,十郎过来拉他,“爹,你快起来!你出这个丑作甚!”
秦书生当真泪水滂沱,“十郎啊!你师父死啦!”
十郎从未睁开过的小眯缝眼一瞬间睁开了,他哼一声,“不可能!我师父天下无敌!他怎么会死?”
秦书生也想不通,施即休是铜皮铁骨,天底下鲜有敌手,是可雕的朽木,能扶上墙的烂泥,是不沾手的泥鳅,杀不死的蚯蚓,便是断了四肢他也能挪腾着回来,他毫无气节,逃跑的功夫更是一流,谁能逮住施即休?更别说杀了他,但是防如城十年一日,从未谎报过一次军情,那究竟是谁出了差错呢?
送尸回来的队伍悄么声没个动静,如城已经置办了棺木,叫人抬着回来的,秦书生和秦十郎迎出二里地去,见了人群,扑上去,推开棺木。天气还凉,人没怎么烂,秦书生痛叫一声,伸手要去摸那尸体的头,却被手下人一把拦住了,那人满目悲痛地说,“掌门别碰!身首异处,一碰就歪了……”秦书生又一次痛倒在地,朝着天喊,“偌偌啊!你能耐呢?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人啊……”
十郎也不得不信,父子俩人都哭得直不起腰,叫人拖着回来的。
看来这一次,如城没出错,是施即休出了差错。
蝴蝶谷里搭起了灵棚,满山遍野挂起了白布白幡,秦书生坐在灵棚里起不了身,嘶声大喊,“你魂灵早归乡,莫在外游荡……回来看看哥哥……”
施即休本来在蝴蝶谷没什么人缘,他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这一场丧事,是他在蝴蝶谷人气最旺的一次,大爷大妈虽然想不起来施即休都做过什么事,却一个个在他灵前抹着眼泪,互相诉说着,“小施是个好人那!”
秦十郎戴着当儿子的重孝,撑起了整个丧仪,秦书生能做到的只是趴在施即休灵前不舍昼夜地饮泣,哭累了,睡不着觉,一双眼熬得像鹰,便给自己灌下烈酒,强行醉倒,才勉强休息一会心神,不知的,以为秦书生是死了老婆。
丧仪大办七日,这一日完事后,施即休的棺木就要抬出去烧掉了,连着里面的尸身,那是施即休曾经交代给十郎的,要是有一日他死了,要化成灰,送到玉鸯潭,随风散在潭水里,千万可别叫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阴冷的地下,用一副方寸大小的棺木,百十年地困着他的肉身。
即休爱自由,让他随风飘撒,想去哪就去哪吧。
可偏偏这天下午,凤灵岳赶着车,拉着季长安,到了蝴蝶谷。
凤灵岳一见那铺天盖地的白幡就慌了神,谁死了?竟然要办这么隆重的丧事,拦了两个老人问,说是施即休死了,凤灵岳瞪着眼摇头,骂那两位老者不积德,口里朝着那老人恶狠狠地叫着,“不可能!不可能!老畜生胡说什么?”说着拔腿就往谷里跑,季长安和小玖给扔在身后不管了。
凤灵岳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施即休怎么可能死呢?天下人都死光了施即休也不会死。
天公不作美,凤灵岳竟然被石头绊倒了好几次,在地上滚了好几滚,下巴都嗑破了,流着血,她浑然不觉,一口气跑到那远远就能望见的灵棚中,心底一层一层地冻住,她看见秦十郎穿着大孝子的衣装,眼睛肿的像鱼眼,灵棚的正中间停着一口白色的,端庄的棺木,那棺木干干净净,工工整整,一点都不像施即休没个正形的样子,那棺木后面,转出来手里端着酒罐子的秦书生。
秦书生一身的酒气,头发胡子乱糟糟,旁人哭得眼发红,秦书生不知怎么,俩眼是个绿色的,秦书生对着凤灵岳怪异地笑了一下,脸就拉下来,怒喊了一声,“你个催命鬼你还有脸来!”
凤灵岳扑上去,抓住秦书生的两个手臂,用力地摇晃,咬着牙问他,“谁死了?说!谁死了!”
“谁死了?”秦书生冷笑着反问,他挣了一下,竟然挣不动,“施偌!施即休,死了!”
“我不信!!他不会死!你为什么骗我?”凤灵岳推着秦书生步步向前,直到秦书生后背抵在了那棺椁上,风把凤灵岳的头发吹得蒙住了眼,吹到她嘴里,凤灵岳发狂了般大叫,“你骗我!”
秦书生也歇斯底里喊回去,“谁骗你!施即休死了!而且还死在你手里!你来干什么?你要看看他死没死透吗?我早告诉他别接近你,你就是个丧门星!他不听,他非得要死在你手里,哈哈……我的傻兄弟呀……哈哈哈……”秦书生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凤灵岳松开一只手,甩了秦书生一个嘴巴,“姓秦的你发什么疯!”
“我没疯!我看是你疯了!施即休尸体是从容太师府抬出来的!身首分离,挂在汴梁城的城墙上,被风吹了三天三夜啊——”秦书生手指着虚空之中,剧烈地颤抖,“难道不是你太师府的恶毒手段?”
凤灵岳纵使千般不信,秦书生说的那景象还是进了她脑子里,那个瘦削单薄狭长的身形,被吊在城墙的旗杆上,就像一面旗子一样迎着风飞扬,凤灵岳觉出了锥心之痛,他终究是死在容寿的手里了吗?凤灵岳一把掀开了秦书生,扑在那棺木上,“开棺!我若是不亲眼见到,我不会信你!”
秦书生一掌压在棺木上,“不许开!他活着的时候日日被你祸害!死了你也叫他不得安宁吗?”
凤灵岳与秦书生对峙着,“开!让我看!”
“不许!他已经安息了!”
凤灵岳挥出一掌,秦书生躲闪不及,被直拍在了胸口,中掌之处,火一样灼热,十郎赶紧过来扶,秦书生大叫,“儿子!给我拦住她!别让她惊了你师父的灵!”
凤灵岳正用力推着那棺木,秦十郎旋身上前,凤灵岳只得回身接招,一招便接出来了,这小子是施即休的传承,但他的招式要比施即休用起来沉重很多,很受那一副肉身的限制,没了即休的轻灵,速度也慢很多,但是仍能感觉到即休的韵味。
凤灵岳接了几招,脸上已经布满了水雾,模模糊糊地看着,好像即休回来了,凤灵岳神志恍惚,才十合,竟被那秦十郎压住了臂膀,拖到了秦书生的面前,秦书生才刚从地上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凤灵岳双眼都糊着泪水,扑通一声跪在了秦书生的身前,声调里都是苦苦哀求,“秦大哥——你就让我看他一眼——”
那一声撕心裂肺,穿入云霄,捣碎了人的肝腑,秦书生在那声音里听出了万般深情不舍,他怔了一瞬,整个绷紧的身体好像突然放弃了,松懈了下来,他转过身去,对着十郎示意了一下。
十郎放开了凤灵岳,转身对着棺木磕了三个头,然后用力,吱扭扭推动了那沉重的棺盖,凤灵岳扑到了那棺材沿上,那脸已经爬上了尸斑,但是眉眼口鼻依旧看得出,不是施即休又是谁?棺椁里散发着腐尸的气味,凤灵岳仍是不肯死心,一把撕开了尸体胸前的衣裳,那胸口的一个小红痣还看得出,痣的旁边,一条寸宽的剑伤,刚刚结了痂不久,又腐烂了。
那是她亲手下扎下去的,不会错。而且那尸体的胸侧,还贴身放着她遗落在他手上的短剑。
凤灵岳仰天长啸一声,一口暗红色的血从口里喷涌而出,洒满了棺木,雪白的棺椁上,腥红点点。
秦十郎赶紧过来为即休擦那血迹,却被秦书生拉住,“十郎,别擦了,你师父盼着她那一口血呢,就让她陪着他吧。”
秦书生拉着十郎缓缓地退去了,那灵棚里只剩下白烛,纸钱,凤灵岳和棺椁。
凤灵岳趴在那棺材沿上,“山洞里的事我想起来了,海底下你和我说的话我也都记得,想来告诉你一声,你怎么却走了——你怪我没早点记起来这些事吗?你活过来责怪我呀——”
凤灵岳像在对风诉说,她伏在灵棚里,哭了一整个下午。那一日,是她过去的十八年最苦的日子,比娘走的那一天还苦,比师父被关在高昌死牢里的时候还苦。
秦书生一脸悲戚地往回走,路上被一个姑娘拦住了,秦书生不耐烦地赶人,姑娘拉住他不肯让他走,“秦先生!你真的这么无情?小姐要死了,求你来看她一眼吧!”
秦书生这才停住,脸已经没了色,“季小姐?季小姐要死了?”
姑娘拉着他往马车那跑,掀开了车帘子,秦书生看着季长安躺在那车上,在秦书生眼里,季长安还是美的,但是此刻,那是消亡的美,破碎的美,他俯身过去拉住季小姐的手,“长安那!怎么这样了——”满眼的心疼。
小玖哭着诉说季长安的病情。原来指望凤灵岳来帮她说说话,谁想到凤灵岳到了这自己先失了魂落了魄。小姐现在说不出来话,小玖努力学着凤灵岳的语气,来的路上凤灵岳教过她几句,“秦先生,小姐她要死了,她想来看你一眼,小姐说你不要勉强自己,她知道你心里没有她,是小姐自己心甘情愿,你就圆了她最后一个心愿,临走的人了,你就别在她眼面前儿再伤害她一次了。”
秦书生声音柔得像含着春水,“长安那!我哪是心里没有你?我心里全是你啊!我只是怕你跟着我受苦,怕你断了父兄情谊,怕天下人笑你呀!你这样为我,便是再有千般苦楚,我也不会再放开你,有什么苦难,我来为你扛!”
季长安眼角无声地淌着泪,那双虚弱的含情眼,娇柔地眨了眨,仿佛应下了秦书生的许诺,这一世深情啊,虽然历尽苦楚,但总算没有错付。秦书生轻轻地将季长安从马车上抱下来,兜在自己的臂弯之中,那人轻得仿佛没有了一丝重量,“长安那,求你别死!别让我这再添一口棺材了!”
秦书生抱起季长安往坡顶的祥风苑缓缓走去,小玖看着他那宽大,坚实的背影,高兴得大哭起来,小姐往后,如果不死,该过上她想要的日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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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慈悲从汴京先去了第三庄,他也想当面问问,姜儿临了都说了些什么,但是等到了,还没张口问,却得知了灵岳刚刚来过这里,还拐带了人家的女儿往蝴蝶谷去了,现如今正生死未卜呢,季白眉手用力地捏着椅子扶手,咬着牙说,“别管她死了活了,从此我只当她死了!”
陈慈悲见季白眉被灵岳气得翘胡子,心里还暗暗欣喜,想着你当年欠下我的,如今都被我闺女给要回来了,如此情景,陈慈悲还哪里顾得上要跟季白眉争一争二十年前的对错?现在赶紧走,也许能见着闺女,便同墨良辰和凤扬儿一起,赶紧又去往了蝴蝶谷。
到了蝴蝶谷,见了秦书生,又得知凤灵岳那孩子前两日刚刚哭过施即休,眼下也不知去了哪里,陈慈悲嘴里恨怒着,“这个傻孩子呀!”
总是慢了一步,陈慈悲立马又折返去了胥蒙山,同时传信叫胡千斤来跟他会面,胥蒙山也没有找到凤灵岳,便传了令,叫胡千斤,要不惜任何代价,要把凤灵岳给找出来,并且要毫发无损地带到他面前。
可这令从胡千斤口里传给蒋玄武的时候,就变成了,不管用什么手段,要把凤灵岳给抓回来,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