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生心灰意懒,施即休不在,他不想自己回蝴蝶谷,想起去年与老友季白眉约定今春到第三庄上去拜访,算算时间快到,便提早赶过去,在天下第三庄里住上一段时日,能有友人每日相伴,花前把盏,月下对酌,如此混一混,日子轻松许多。
无影门的人把秦书生送到扬州城便隐去了。
秦书生到达天下第三庄门口时天色已然低垂,爬了两个时辰的山路,秦书生累得进气似比出气短一截,心里不禁埋怨自己武艺不精,所谓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仗剑闯天涯。
肚子泄了气般地空虚,仿佛腹中揣着一只大空海碗,不过想想第三庄内有一个手艺极精的厨娘,人长的极狐媚,且那厨娘又很清楚秦书生的口味,秦书生每每到访,厨娘必定大展身手,递上来美味佳肴的同时,免不了眉目间也递过来一些贪慕与挑逗,秦书生桃花眼弯弯,照单全收。
终于到了第三庄宏伟的大门,门前竟然没有守卫,秦书生心里觉得不对劲,忙起手叩门,叩了十几次,没有一丝动静。
秦书生绕着庄子的围墙转了起来,寻一方便处,提气运力,翻身上墙,轻轻落在庄内。
秦书生落地之后借着天边余光观察四周,这里是一处灌木丛,不远处就是一条主路,秦书生徒手拨开横七竖八的枝丫,飞了好大劲来到一条路上,秦书生抬头望,一里开外早已点亮了灯火,便奔着那灯火处快步走去。
行了一会,忽闻那灯火处传来一声呼喝,“那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声色犀利,直逼人心,回音阵阵,紧接着一声女子的惊叫传了过来,短促而隐忍,秦书生心里一紧。
看来果然有事发生了。秦书生撩起长袍,飞奔向前。
灯火处是一个中庭院,大开门的内厅,透亮地敞开在院落中,他曾与季白眉在这里吃茶对弈。
庭院中第三庄的一众家丁护卫像鱼干一样被穿在一根锁链上,包括那个美厨娘也在里面,女的脸上泪水涟涟,男的脚下骚气阵阵。
庄里有点头脸的三个管家没有被栓,一字跪在庭前,伏地而哭,嘴里乌央乌央不知所云。十几个黑衣鬼面带刀人踱来踱去严防死守。
庭正中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裳的姑娘,被鬼面人按在地上,那白脸蛋直接戳在泥里,扬州城过了年就没下过雨,也不知那泥里是何秽物。姑娘身后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姑娘,也伏在地上苦苦求饶。
秦书生抬眼,内庭烛火暗处,一个干瘦的老头坐在梨木椅上,左脚着地,右脚悬空,手里端着一杯茶,嘘嘘的吹着,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圆胖狰狞恶毒恨,一个红衣白面柳扶风。不正是蒋玄武和沈西楼么!
那受辱的姑娘虽然形象惨,却盖不住一股油然而生的倔强不屈。
端茶吹气的老头长得干干瘪瘪,却散发着压人的气场。忽一转眼,秦书生看见一旁的茶桌边,立着一根乌金的蛇头拐,再看一眼老头长短不一的两条腿,陈慈悲,今日终于见到本尊了。
打量了一圈,始终不见老季的身影,也不见他的儿子季长留,那姑娘秦书生不认识。但不论是谁,秦书生见她楚楚可怜,心里早想过去救她一救,无奈眼前的景象,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先观望一下。
陈慈悲喝了一口茶,款款道,“好了,都别哭哭啼啼的了,好歹你们也是大户人家,如这般成何体统!丢尽了季白眉的脸面!”说完重重把茶杯摔在茶桌上,杯子里的茶水借力翻涌,杯盖鼓了鼓,终究没成什么气候。
众人听得铛的一声响,人人端起肩膀,缩紧脖子,嘴里也不再乱叫些个有的没的。陈慈悲又道,“照理说,我今天第一次见贤侄女,本不该如此,怎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陈某人也不过是想要个公道而已。”说着又端起了茶杯。
“教主大人大慈大悲呀!”司姓管家叩首拜,“教主您若说有什么恩怨,还是等家老回来当面与您说清,大小姐并不知情,况且小姐也是和教主您儿女一般大小,教主就请网开一面,照拂照拂!”
秦书生脸一抽肝一颤,难道是季老兄的闺女儿,怎么我这多年也不知道季老兄竟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儿?
听得陈慈悲似笑非笑,慢声拉语,“拜你们家老所赐,陈某这一生无儿无女!他欠着我的,怎么还可以这么快活?不过,这话要是你家小姐求求我,也许还有些用,贤侄女,你看如何?”
听到问话,鬼面人手上松了松劲,季小姐勉强从泥地里抬起点头来,尽管身处如此难堪境地,季小姐仍有一口气劲儿在,“陈教主说笑话!我爹爹凭自己本事辛苦挣下的家业,如何就欠你老一分一毫了?教主不过是眼气爹爹有本事自己却无能,想生抢硬占罢了,与那流氓恶霸有何不同?”
此语一出,那押着她的鬼面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小娘皮活腻歪了!手上使劲,季小姐的脸又被狠狠按到泥土中。
陈慈悲挨了骂,并不动怒,不紧不慢转向沈西楼,“西楼啊,你们楼里的姑娘,若有这般不听话不识趣的,该如何管教?”
沈西楼嘴角抽出一丝冷笑,倒是蒋玄武呵呵笑出了声音,仿佛看戏一般开心投入。
沈西楼媚眼凌冽,目如钢刀,一袭红衣飘到了季小姐面前,朝鬼面人斜了一眼,鬼面人便拽着季小姐的头发迫使她直起身子,季小姐强忍痛楚,双唇已经咬出血,沈西楼低头凝视,眼里换上一副怜惜,怀中掏出一方红帕,轻轻揩去季小姐脸上的污泥,那若有似无的挑逗,让季小姐不仅觉得脸上火辣,心里更是作呕,沈西楼边擦边道,“可怜了这一张芙蓉花一样的脸,何等精致!真是我见犹怜呢!”
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耳光啪在季小姐脸上,季小姐顿觉眼前一片漆黑,栽倒在地,那一团黑色中还有点点白星闪烁,脸上如同开了花,双手被钳住动不得,珠子般的眼泪噼啪滑落,身后众人一声惊呼,纷纷哀嚎,怎奈钢刀架在脖子上,无一人敢上前。
沈西楼一伸手,带出一股劲风,“来呀,拿家伙来!”
旁边人递上来一只麻布口袋,沈西楼紧紧抓住,那口袋里不知是什么活物,吱吱叫嚷,上下乱窜。
沈西楼说,“我这乾坤八步袋,可是个宝贝,楼里的姑娘一看,马上就乖乖听话,不如季大小姐脑袋也伸进来看看,究竟有什么玄妙!”说着渐渐靠近,目露凶光。季小姐惊得不能言语,全身颤抖,声声喘息。
秦书生再也忍耐不住,翻身进了庭院,朗声叫道,“陈教主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吧!”
众人听闻,齐刷刷转头朝秦书生看过去,只见他一袭亮衣上撕了好几个缎子条下来,灰头土脸,却掩藏不住那一身喷薄欲出的正气。
沈西楼闻声停下了手,陈慈悲听闻,也拄着拐站起身,从暗处走出来,打量眼前这个孤勇将军。
季小姐扭头一看,眼泪更如泉涌一般。
陈慈悲看着秦书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朗声道,“可是无影门秦掌门?”
“正是!”秦书生上前一步,双手抱拳,“陈教主好眼力,秦某人耳闻多年,今日终于得见,领教了陈教主的行事作风,真是与江湖传言大相径庭啊!”
陈慈悲呵呵冷笑,“秦老弟抬举了,陈某岂是不知,江湖传言陈某无恶不作,陈某所行,日日对得起这些传言!”
秦书生也是一笑,“陈教主,你我同为一门之主,秦某今日斗胆,望能居中调停一下教主您与季老兄的官司,不知教主觉得是否妥当?”
陈慈悲一摆手,“秦老弟的面子,陈某一定给,来呀,先放开我贤侄女!”
鬼面人松开手,季小姐双腿力气早已用尽,根本站不起来,身后老妈子和丫头爬过来扶住季小姐,抱头痛哭。
秦书生看季小姐那厢得了自由,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山中寂寥,野兽哀嚎,惊鸟阵阵。
鬼面人搬了凳子到内厅门口,陈慈悲落座,嘴里还念叨,“请秦掌门及各位体谅陈某人年老体衰,身有残疾。”
秦书生心道,这老拐子竟如此身残志坚,这幅光景了也不忘了大老远跑到扬州来欺负人。他想起夏天的时候在洛阳,那一夜沈西楼打季白眉,真的是当着整个武林的面,将季老兄羞辱得抬不起头来,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竟让他如此般心心念念,今日怕也不能善了。
陈慈悲坐定,秦书生与他对面而立,将季小姐掩藏在自己身后方向。
秦书生开口道,“陈教主不如说说,与季老兄究竟是何官司,秦某可来斗胆断一断。”
陈慈悲直直盯着秦书生,轻叹一声,“二十年的官司,究竟谁断的清?也对,秦老弟你是读书人,没准,还真只有你能断!我与季白眉二十年前就如同今日的你与他,手足相依,怎奈我当他手足,他弃我如敝履,这条腿因他而断,我夫人因他而死,陈某人二十年前在江湖上慷慨盛名也因他断送,秦老弟你断一断,季白眉该怎么赔偿我?”
秦书生尚未做声,身后的季小姐又忍不住了,“教主又说笑了!单凭教主唇红齿白上下一翻,就铁证如山,能治我父的罪了吗?”
秦书生摆摆手,叫季小姐稍安,心里却觉得自己大意了,自古天底下就没有明白的官司,这一个说是抢,一个说是还,一个总说是苦主,另一个说是受了冤,是非纠缠,真假难辨。
可是已经托大至此,咬着牙也得扛下去,思量过,秦书生开口道,“教主心里有教主的官司,季家有季家的道理,这官司要秦某来断,尚需些时日,待秦某找足了证据,再来为两位分辨。但无论是什么官司,有正主去找正主,季老兄不在,教主不该如此兴师动众,这么大一个教派,这么多汉子,欺负人一个小姑娘,陈教主这未免有些太失了风范,不如放了季小姐,你我坐下来谈谈,陈教主是想要钱?想要脸面?还是要命?才能抚慰教主你心中忿忿不平?”
陈慈悲听罢哈哈大笑,笑声传出好远,惊起一片鸟兽嘶鸣,人听了好像心底被凉穿了一个洞,笑罢眼神幽暗地盯着秦书生,“秦先生在我老头面前这样说话,确实勇气可嘉,陈某知道秦先生,一张巧嘴惯会哄姑娘们开心的,可我老头却不是大姑娘,凭秦先生说两句就行了?也太容易了些!”
秦书生倒吸一口凉气,来者绝非善类,“陈教主,神农教威名秦某人早如雷贯耳,今日壮着胆子在这里说话,不妨让我再斗胆猜一猜,教主不是想要人命,否则季老兄不会活着离开洛阳,虽然不要命,但是自然也没有让教主空手而回的道理,我今日便替季老兄做一回主,让陈教主能满意而归!”心说老季啊老季,我这也是替你消灾,你老季富甲天下,该无异议吧。他转头对司、季、李三位管家拱手道,“请几位到内院准备几箱黄白珠宝来送给陈教主!”
三个老管家互相看看,谁也不敢起身,心里想着你秦书生虽说与家老交好,终究是一个外人,说给几箱珠宝就给几箱珠宝,回头家老回来了,谁担得了责任,三人嘴里支吾着,“这,这,这,秦先生,恐怕,恐怕……”
秦书生道,“几位老先生莫怕,若要季兄回来了问责,我秦书生自然会担待。”
一旁的季小姐也发了声,“几位伯伯,一切听秦叔叔定夺!”三人听到季小姐发话,这才窸窣退去。
真是有胆有识的大家小姐!秦书生心里不住赞赏。
陈慈悲轻轻叹了口气,心里道,季家上下竟没有一个如秦书生这般明事理的,秦老弟看来乃是我老头的知音啊!
四箱珠宝缓缓抬入中庭,打开箱子盖,黄锭子,白锭子,绿珠子,红串子,层层叠叠。一旁季小姐渐渐缓过来了,被丫头婆子搀扶着站起,眼里焦灼,定定看着秦书生。
陈慈悲看也不看一眼那几口大箱子,只盯着秦书生,“秦老弟一番热心肠,老夫当然却之不恭,老夫不贪婪,这些钱财就够了,只是这脸面吗,秦老弟也要给一些!烦劳老弟再斟酌斟酌?”
秦书生道,“陈教主,秦某既然今天敢做季家的主,就代替季家,给掌门赔个不是,全当多年前季老兄是欠了你陈教主的!还望教主笑泯恩仇,从此一别两不相欠。”
秦书生说着就要下拜,身后季小姐惊呼一声,“秦叔叔不可!”秦回头望,季小姐道,“我季家不欠他歹人什么,也不需要赔礼给他,秦叔叔莫要轻贱了自己,给他这小人赔罪。”
陈慈悲摇摇头,这姑娘不像季白眉的闺女儿,这股豪气倒像是我陈某更多一些,他道,“贤侄女说得对极了,秦老弟多虑了,陈某我不要这个脸面,我要贤侄女你的脸面,贤侄女的脸,如此的楚楚动人,你父季白眉行凶作恶得有儿孙满地,我陈某人行止坦荡却落得个孤家寡人,这样的报应,真真让人不爽,我一看贤侄女这样漂亮,便觉世事不公,西楼,你帮为父在我贤侄女脸上划上两刀,天不报,我报。”
神农教的人拍手叫好,跟了陈教主这么多年,大庭广众用刀划姑娘的脸,还是头一次操练,他们像嗜血的魔兽,越是血腥,他们越是兴奋。而季家的人则放声恸哭,呼天告地,可惜天地不灵,万物刍狗。
沈西楼腰间噌地抽出一把短小的钢刀,精光闪闪,向季小姐走去,耳畔却突起风声,飒飒而至,睥眼一溜,原来是秦书生过来夺刀,沈西楼身形一闪,秦书生扑了个空,反手又欺身上前,使出看家本领无影手,沈西楼只觉得像个千手观音在自己周身晃动,心里道,倒不知他秦书生还有这个本事。
沈西楼挥起短刀,嗖嗖嗖几声响,险些把秦书生那些手都剁下来,斗了不过十合,秦书生已然明显落下风,败相毕露,眼见自己要输,高声喊道,“陈教主!听我有一句话说!”
陈慈悲一摆手,沈西楼刀影立收,秦书生道,“陈教主,今日秦某已然入瓮,愿担一切责难,教主就莫再为难姑娘家,教主要脸面,便在秦某脸上下两刀如何?”
陈慈悲笑道,“好好好!秦老弟果然是英雄好汉,陈某佩服,只不过,我疼惜我侄女,两刀便可,若秦老弟要用自己代替,得要三刀,老弟你做不做这个买卖?”
“好!”秦书生一声狂喝,“三刀就三刀,三刀过去,还请陈教主依从约定,带上你的人,离开第三庄!”
“好!秦老弟一言既出,在场众人皆为见证,秦老弟日后不可叫无影门来寻我的私仇,此事可是秦老弟自己心甘情愿。西楼,帮秦老弟一把吧!”
沈西楼朝陈慈悲一拱手,钢刀忽至秦书生面前,“秦先生向来都是我红袖楼坐上贵宾,今日必定也把秦先生伺候得舒坦!”沈西楼眼角含笑。
季小姐扑在地上,被人拦住不得接近,口中喊道,“秦叔叔不可!秦叔叔走吧,不必为了我们白白糟蹋了自己脸面,歹人要什么,从我这拿去就是!”凄凉决绝。
秦书生不是没有恐惧及犹豫,只是要他看着楚楚可怜季小姐被划破脸面,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秦书生半生最见不得就是女人受苦,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最多无非一条命,大丈夫岂畏生死?
第一刀迅速而犀利,秦书生不及细想,亦无任何准备,已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疼痛,温热血水顺着脖颈流了下来,这一刀从眼角经颧骨到鼻翼,已然见骨。身后一片惊呼与叫好,沈西楼笑问秦书生,“秦大爷觉得可舒坦?”
秦书生脸颤心颤,强自忍耐,“沈老板不必客气,再来吧!”
第二刀自耳骨经脸颊至嘴角,秦书生觉得就连舌头都被割掉了一半,这一刀沈西楼割得缓慢,那疼痛更加回味悠长,嘴里一股血腥,令他作呕,身后也更加热闹,秦书生脑袋里嗡嗡作响,几欲跌倒。
第三刀仿佛是在前两刀中间,又仿佛是与两刀交叠,秦书生已然失去了感觉,好像整张脸都被割掉了。
只听得沈西楼短刀扔在地上的嘡啷声,他的眼如同嗜血,哈哈大笑,貌似疯癫,最后竟直不起腰来。
秦书生这才伸手捂住左边脸颊,还好还好,脸还在。
季小姐已经哭得剩下一口气,其他人也都吓得疯疯傻傻,屎尿横流。
陈慈悲站起身,环视众人,幽幽叹了口气道,“就这么走了,真是有些不甘心啊!”
众人不语,一颗颗心都含在口中,害怕张口它就跳出来,停了片刻,陈慈悲忽然回头,说,“玄武,你可是最近练成了催心掌?”
秦书生跌跌撞撞朝着陈慈悲扑过去,口里流着鲜血,眼里也喷着血丝,说话含混不清,“陈慈悲!若还想要命!便把我这条命也拿去吧!”
陈慈悲轻蔑他,“今日不要你无影门掌门的命!”又一挥手,蒋玄武已经像个圆球,横空朝着季小姐飞了过去,落地之时,秦书生也恰巧赶到,挡在季小姐身前,那一掌不偏不倚拍在心口,秦书生只觉得肝胆俱裂,季家的一众家丁也呼啦啦全体朝着季小姐扑过来,怎奈各个被锁在锁链上,哗啦啦一大片倒在了秦书生与季小姐脚下。
秦书生只感觉心脏好像要从后背炸裂出去,心中大叫,今我命休矣!
蒋玄武面色狰狞,兴奋异常,摧心掌已经火候十足了。
千钧一发时刻,秦书生忽觉一股热气从脚下升起,低头看一家丁双手紧紧握住自己脚腕,那热气蹭地一下上来,护住自己五脏六腑,而后热气从胸口喷薄而出,蒋玄武面色惊慌,砰一声,竟被震得倒飞出去三四丈远,手捂胸口,七窍流血,几欲不生。
陈慈悲一惊,忙叫沈西楼过去看。沈西楼赶紧上前,伸手撑住蒋玄武后心帮他平复,蒋玄武低语一声,“有高手。”
陈慈悲望向秦书生,突然出手抓住秦书生脚下那人,瘦小的陈慈悲,瘸着一条腿,但是所有人都没看到他移动的速度,仿佛从内厅直接到了秦书生身边,他伸出的胳膊皮包着骨,看着十分脆弱,却一把将那人拎了起来,连同脚下的锁链都震碎了。
那人也很瘦,但是比陈慈悲高很多,颧骨高高,两颊向里深深地凹着,额前有几丝乱发,眼神坚实。
秦书生跌坐在地上,委实被陈慈悲的天人招式惊呆了。
那人被陈慈悲抓在手里,肩膀一扭动,手臂变了形一样,就挣脱了陈慈悲的手腕,陈慈悲看见了他的脸,目光里满是惊异,粗哑着嗓音叫了一声,“阿良!是你!”
蒋玄武和沈西楼也被吓着了,阿良是墨良辰,神农教失踪多年的一位尊主,说是早年一直陪在圣主身边的,后来俩人不知为何闹掰了,墨良辰离教出走,一走十年,后来圣主后悔了当年和墨良辰的争吵,蒋玄武、沈西楼、胡千斤全都帮他用各种手段翻找墨良辰的痕迹,怎耐天大地大,从来都没找见过,没想到他躲在这,谁能来死对头家里翻找。
那墨良辰也叫了陈慈悲的小名,“阿慈。”
他没叫圣主,叫他阿慈,沈西楼和蒋玄武都呆住了,陈慈悲看着就像要扑上去抱住墨良辰的,但是他忍住了,他毕竟是圣主,需得端庄稳重,但陈慈悲的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又激动不已,致使声线颤抖,“阿良你这十年……竟然在这里?你在这里保护他们?”陈慈悲一条腿站住,抬起乌金拐杖指着‘他们’。
墨良辰不知道怎么回答,支吾了一会,“我……我是不想让你犯下大错。”
陈慈悲脸上突然冷了,像无底深潭水,“怕我犯下大错?他季白眉当年做了什么?你都忘了吗?”
“我……阿慈,你听我说,我没忘,他也有苦衷。”
“去他娘的苦衷!”陈慈悲听够了,他肩膀抖动。
陈慈悲在运气,想一拐拆了第三庄,众人都感觉到了那威压,仿佛天公震怒,有人已经在哆哆嗦嗦地找掩护了,千钧一发,墨良辰上前压住了陈慈悲的胳膊,“阿慈,收手吧,放过他们,他们是无辜的人!”
陈慈悲在整理心头翻涌的怒意,他在和自己作斗争,他一时想这样爆发,管他什么第三庄第四庄,全都给我灰飞烟灭,一时又在努力压制着。
夜风中空空荡荡,除了风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终于把那愤怒压下去了,他知道,他今天如果执意动手,墨良辰会跟他拼命,“好,我今日放过他们,但是,你,得跟我走。”
这个条件,于墨良辰,不算吃亏,墨良辰放下手,垂着头,道了声,“好吧。”说罢跟在陈慈悲身后,一步三回头再看了几眼季小姐,季小姐刚从惊慌中缓过来,喊了声,“墨师傅!”
墨良辰朝她点了点头,又望望秦书生,渐渐走远了,后面跟着蒋玄武和沈西楼,鬼面人还不忘抬着那几个大箱子,下山去了。
秦书生醒来之时,躺在第三庄的客舍里,香案上燃着悠悠的檀香,青萝暖帐,帘幕堆纱,一应陈设,甚是优雅。
秦书生抬眼望着帐子顶,左脸包着厚厚的纱布,隐隐疼痛,除此倒不觉得其他不适,吱扭一声,门打开一个家丁进来,手中端着药碗,请秦书生喝药。
秦书生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喝了只有小半碗,洒出来一大半,可能是脸漏了。
少倾,季小姐的丫鬟叫小玖的来看望秦书生,带了季小姐亲手炮制的滋补草药及羹汤。小玖对秦书生说,“小姐很是挂念秦叔叔,本想亲自来探望,怎奈小姐她自觉以最狼狈不堪的处境与叔叔面对,无颜再来相见,只望叔叔好自休养,早日康健,小姐欠下叔叔的,愿当牛做马偿还。”
秦书生连忙问,“小姐可还好?”
“小姐没受什么伤,就是惊吓得不轻,晚上一夜睡不好,从梦里哭醒了好几次。”小玖低着头回。
秦书生觉得心里酸胀,一拳砸在床板上。他本想去看看季小姐,但是闺阁之内,他不方便,况且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什么好看的。
秦书生略一思索,叫小玖取来纸笔,端来榻案,笔走龙蛇:
淤泥忝染美人面,救难岂为赎与还?
最是风骚高洁处,书生把盏……
秦书生停笔问道,小姐叫什么名字?
小玖道,小姐闺名长安。
秦书生写下最后三个字,递与小玖,“请转交季小姐,请她一定保重自身,邪魔歪道,早晚必遭天谴。”小玖接过来,眼窝浅浅,就要落泪。
那最后一行写着,书生把盏敬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