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中午施即休特意多吃了点,凤灵岳花了大价钱,买了镇上最好的马,三人轻装简行,往东北去有官方的马道,但是前几天下过雪,地面上蒙了一层白毛,行路艰难。
刚过完年,路上的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的车辙和蹄印。
快跑也要六七天才能到烟霞,那地方实在偏僻。今日虽然没下雪,但已连续几日天色不好,总要再下一场大雪的样子。越往北走越冷,三个人穿着厚袄,扎着大氅,一路疾驰。
弦月腿长,骑着最高的一匹马,跑在最前面,见另外俩人跟不上,一会再折返回来,如此折腾了几次,神色越来越焦急,终于忍不住了,靠近凤灵岳旁边,朝施即休努着嘴,小声说,“姐,你看他是不是故意的,怎么跑的这么慢!”
凤灵岳骑的是一匹矮小的马,脚程本就不快,但施即休还老是落后,这速度,比当年凤灵岳和那班布去高昌的时候,慢了不是一星半点,照这样下去,恐怕要半个月才能到烟霞,到时候华成峰恐怕连片汤都不剩了。
灵岳俩人在原地等了一会,施即休才慢悠悠地赶上来,弦月脸色越发阴沉,凤灵岳迎着风喊,“怪大哥,我们是去救命的,跑快些吧!”
施即休佯做不觉这俩人的焦虑,“这马不行,跑不快。”
夏弦月说,“我跟你换,你骑我这匹!”情急之下,话一出溜就说出来了,施即休心里有点高兴,这可是重逢之后,夏弦月正儿八经的跟他说的第一句话,除了去年在洛阳的一句‘你想让我死给你看吗’。
但他还是无所谓的一副模样,“你那匹马太高了,我骑不了。”
弦月拨着他高高的马头,眉眼拧成个八字,“你究竟想怎么样?”
施即休摊摊手,“没想怎么样啊,没办法,要不到前面城里去换匹马?”
弦月强压一头怒火,被凤灵岳拉住,尽量维持住语气平和,毕竟是求人家办事,“怪大哥,你想要什么样的马?我叫弦月先跑过去买。”
即休面露喜色,“好好好!我就要一匹跟这匹差不多高低的,要一副好鞍子,这一副太硬,硌腿,马要白色的。”
弦月忍不住了,怒声喝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白色黑色有什么区别?”话音未落,长弓一端抄在手里,另一端已经逼到施即休颈间,即休不慌不忙,早有预料一般往后闪了一下,轻轻躲开,然后徒手接住晃过来的长弓,一用力,将夏弦月拽到了马下,弦月摔到了雪窠里,沾了一身的雪沫子,弓却没松手,在雪里被拖行了两步。
弦月就地一滚,又站起来,想把弓拽回来,却觉得使出的力气都喂了狗,有去无回,只见马上的施即休用力一挥,竟将夏弦月甩了起来,悬空转了半圈,夏弦月受那惯性,弓终于脱了手,被扔在了更远处的雪地里,那边的雪更厚实一些,夏弦月落地后停了一瞬,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施即休把玩着长弓,啧啧赞叹。
凤灵岳说,“怪大哥,你磋磨他干什么,你不知道他是个刚烈的性子,再被你给逗急了。”
“我就是看他刚烈,不像个能屈能伸的样子,实在是需要教导。”
“这时候就别教导了,救人要紧,等把成峰救出来,人家是正经师父,让他自己教导。”
弦月往这边走过来,即休不甚满意地翻了凤灵岳一个白眼,吐出俩字,“就不!”一扭脸拿着长弓当马鞭,弓背抽在马屁股上,驾了一声,马撒腿就跑,夏弦月也迈开长腿,两步翻身上马,打马便追,凤灵岳在身后无奈地摇头苦叹,心说这货要是一路撒泼,可够受的。
这回倒是快了,一路不歇,直跑到戌时,进了大名府南乐镇,才追上施即休。即休也不和他俩人商量,径自进了看着最气派的客栈,店家牵了马下去喂,即休点了一桌子的素菜。菜上好了那俩人才进来,黑着脸,即休笑呵呵地招呼他们吃,俩人在菜里挑挑拣拣,实在忍不下去了,叫了店家上些肉来。
灵岳和夏弦月都累坏了,下午跑了二百多里,路过了好几座城都没入,水也没喝上一口,还跑得一身臭汗,吃过了就要赶紧去休息,明日还要起早跑。
凤岳的房间在施即休和夏弦月的中间,洗漱完刚要睡,听见门口噼噼啪啪的声响,出来一看,那俩人正在拉扯,即休拽着弦月,“我教你一套功夫!”
弦月不去,凤灵岳说,“怪大哥,跑了一天了,你不累吗?你怎么这么爱教人功夫?早些休息吧!”
施即休稍微停了停拉扯的动作,看了一眼凤灵岳,“嘿嘿,说对了,我就爱教人功夫,我也教过你呢,忘了吗?”
凤灵岳突然感觉胸腔里的气一瞬间被抽空了,灌了些冷气进去,呛得她遍体生寒,心里说,好啊,终于要来翻旧账了。
弦月还是在挣脱,“我不学你的功夫!快放开我!”
施即休忽一松手,弦月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即休发现强求不来,眼珠一撇,“你今天把这功夫学了,明天咱们还能跑这么快,要是不学……”
弦月翻身起来,鼻头抽动着,“好!算你狠!”
跟着施即休往外边去了,施即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凤灵岳,眨了一下眼,一句话钻进凤灵岳的耳朵,“小七,你快进去,一会头发冻成刀子了!”
凤灵岳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兀自嗫嚅着问,“叫我什么?”心里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清早头遍鸡叫,施即休就醒了,呼通呼通敲了凤灵岳和夏弦月的门,凤灵岳出来问弦月昨夜如何,弦月说,只睡了一个时辰。夏弦月一日便被施即休折腾得没了脾气,只顾着埋头跑,施即休却好似悠闲,兜着马头老往凤灵岳的马屁股上蹭,一开始凤灵岳还以为他不是有意的,回头抱怨了一句,“怪大哥,当心些!”
即休说,“干嘛还叫我怪大哥,你从前怎么叫我的,如今怎么不叫了。”
凤灵岳心口一紧,嘿,果然来了,略略收了缰绳,放慢了两步,盯住施即休,“从前和现在,时过境迁,你不是太师近臣,我也不是相府小姐了,现在这样哪里不好?”凤灵岳说完,策马向前,施即休一头雾水,赶上来再问,“你怎么不是相府小姐了?因为救了老秦吗?”
凤灵岳冷冷地回了一句,“不是,快赶路吧。”
施即休不肯罢休,“小七,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们好歹也算旧时相识,叙叙旧怎么了?”
“没什么好叙的,你不要叫我小七。”凤灵岳眼角突然有点红,脸上蒙上了一层萧瑟,施即休有点懵,还要再开口,凤灵岳停下马,马鞭贴在施即休胸前,十分严肃地对他说,“施即休,不要打听我的事。”
说完策马疾驰,跑了一会,弦月从后追上来,急乎乎地对凤灵岳说,“他不见了!”
凤灵岳气得差点没翻到地上去,这个人言而无信,喜怒无常,又没脸没皮,死缠烂打,幼稚乖张,如何相处?但还是强自忍耐了一下,立在原地,说,“在这等他一会。”
弦月说,“我受不了他了!我自己先去,救不出来师父,我就把我这条命也搭在那,反正活的够本了!”
凤灵岳拉住他,“等会他来了,我与他说清楚,你姑且再忍耐一下。”
等了小半个时辰,施即休才来,不是骑马来的,整个人横着搭在马上,有气无力的样子,任由那马自己散步一样往前小步挪动。弦月更加生气,待他走到跟前,凤灵岳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施即休,起来!别装死。”
施即休垂下去的手抬起来胡乱摸着马鞍,用力把自己撑了起来,像刚刚睡醒一样,凤灵岳盯了他片刻,“烟霞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施即休挠了挠头,一脸的无辜,“去啊,啥时候说不去了。”
“你能……”凤灵岳一脸无奈,压了压火气,“能正常跑吗?”
夏弦月指着他,“骗子!你昨天说我跟你学了那功夫,你便好好跑一天!”
施即休这才来了点精神,“我可没骗你,不就耽误了你半个时辰吗?我今天一定给你跑回来!”说着一打马,飞奔起来。
晚上仍然抓着夏弦月练功,把夏弦月折腾得小小年纪就要油尽灯枯,施即休仍然不满意,怪他这些年疏忽了功夫,好些东西又要从头开始教,连打带骂,到了白天,就又犯浑,找各种理由跑不快,一旦弦月开始责备他,他又发狂一样弥补,要赶上当日的路程,便一气跑到半夜,半夜到了客栈又不让弦月休息,到了第三天晚上,弦月终于忍不下去了,给凤灵岳留了个条子,先走了,会在前方给他们留消息。
弦月走后,凤灵岳也不理施即休了,只顾着自己跑,无论施即休怎么卖弄都不理他,始终冷着个脸,路过奉符县城,天还早,施即休耍赖,说什么也不肯走,说连着走了好几日,累了,要歇。凤灵岳拗不过他,索性不管他,自己一个人打马穿城而过,又跑了快两个时辰,沿途竟然再没有合适的街镇能歇脚,天这时候飘飘洒洒地开始下雪,雪花大片,没有风,安静地下。
快十五了,皓月当空,天地皎洁,竟让人心里能平静。
凤灵岳有点饿了,可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硬撑着往前赶,忽闻背后马蹄声响起,她往路边靠了靠,回头看,是施即休,青绿色的衣袍,墨绿色的大氅,翻飞着从洁白的天地间劈出一条缝,策马而来,到凤灵岳身边,吁地一声叫停了马,那马扬起前蹄又落下,嘴里吐着热气,嘶鸣着。
即休说,“你跑得可真快,愣是让我追了这么久,饼都要凉了!”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凤岳道了谢接过来,“没凉透,还温呢。”
这温柔的夜光月色,好像不合适暴躁,只该顺应天地,温和对待眼前人。
他们不再策马,让马儿自个儿在路上晃悠,凤灵岳打开那纸包,咧嘴笑了,“肉馅的。”
就着雪吃了会饼,肚肠里暖和起来,施即休今夜难得的安静,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即休又解下来搭在马背上两个水囊,递给凤灵岳一个,“我还打了水,喝点吧。”
凤灵岳拔开了水囊的塞子,凑近嘴边,却没喝,转过头望着施即休,脸上憋不住的笑,“你打的是酒,不是水。”
即休一惊,拔开自己的水囊,一股浓香的酒气扑面而来,兀自生气,“嘿,我说怎么这么贵!”
“酒也行。”凤灵岳说了就干了一口,北方的酒,有点辛辣,但是醇香萦绕齿间,很暖,“你也喝点吧,暖暖身。”
即休赶紧摆手,“不不不,我可不能喝!喝了会……发狂!”即休做了个鬼脸。
“怎么发狂?”凤灵岳笑着问。
“大概会……杀人吧。”
“你杀过?”
“什么话!”即休有点激动,“我杀人无数!”
凤灵岳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挑衅问,“你喝过吗?我怀疑你从来没喝过。”
“喝过一口,杀没杀人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
“我不信。”
“当真呀!老秦说的。”
“那你喝一口,我就告诉你我怎么不是相府小姐了。”凤灵岳突然感觉有了意趣。
即休低着眼盯着那一囊酒,思索这个买卖做不做,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划算,我喝一口,你得把这几年的事都告诉我。”然后抬头盯着凤灵岳。
凤灵岳说,“好!你问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但是你也得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即休眼神也不退让,“好!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追杀我,那你要告诉我实话,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情。”
凤灵岳突然靠近,“你说了好几次山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这个得你告诉我。”
施即休抿了抿嘴唇,“这个……这个得喝了酒才能说!”
凤灵岳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挑衅似地盯着即休,施即休仿佛暗自下了决心,闷头也喝了一大口,喷出去一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许久,凤灵岳眼见着他从头脸到细长的指尖,都红了起来,仿佛皮都变薄了,那眼更是红得让人想入非非。
即休伸出颤抖的手指给凤灵岳看,“你看,我这可是真心求教了。”
凤灵岳也惊了,心里有点怕,问他,“可还……清醒?”
“大约还能顶一顶。”但是红色不退,笼罩着整个人。
可能是那夜色好,月温柔,满天的碎星星,映得天地安详,可能是那马蹄声敲在了孤独的人心上,阵阵回响,也可能是施即休的红眼太让人迷蒙沉醉,凤灵岳从那三招问他,“那天你教了我三招之后去哪了?就再也没见过你,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恐怖,爹爹三天两头的发火,大哥哥倒是老实了很多,不敢去惹爹爹生气。”
即休突然想起那天在山洞里,凤灵岳醒来第一句话就问他,去哪了。难道这个事情,她还一直放在心头吗?
凤灵岳讲她和师父那班布到处流浪的五年,中间只回去过太师府三两次,直到那班布在高昌出了事,她回到汴梁,又讲如何与成峰相遇,杀了霍义王,如何退了李侍郎家和赵翰林家公子的亲,变成了汴京城人人唾弃之人,讲了曲探花、朱敞,以及如何解救了秦书生。
凤灵岳的声音像埋在水里,被石头坠着,低低沉沉的,她情绪无甚波澜,却听得施即休胸口发闷。施即休不知道,真正沉的,并不是他离开之后这些年的事,而是在他离开之前,只不过,凤灵岳好像忘了那一段。
讲完的时候,施即休身上的红色都退得差不多了,一个没拦住,他又喝了一口,辣得龇牙咧嘴,但是没喷,全咽下去了,眼珠立马又红了。
凤灵岳说,“那你呢?”
施即休这几年就乏善可陈,他去哪了?哪也没去,就在蝴蝶谷,和秦书生厮混。
灵岳问,“怎么认识的秦书生?”
“你不知道,那天我教你三招的时候,老秦也在丞相府里。”
“哦?这倒是从未听说。他在那里干什么?”
“偷东西!不知是哪里给太师……容寿送来的礼,其中有一件是从老秦的兄弟家里搜刮来的,他自告奋勇要帮兄弟寻回去,那时候他年纪小,只身就敢来,哪知道太师府刀山火海?我见着他的时候,已经被人堵在了死胡同,见他可怜,手一松,放了他。哪成想也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灵岳点头,“原来他与容家的梁子,早就结下了。那你呢?他们为什么又要追杀你?”
即休扭头问,“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
“说你勾结宣静王叛主,要暗杀爹爹,失手了才被追杀。”这是容氏对这件事后来一致的对外口径。
“我呸!血口喷人!这些人坏得很!”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此事可能不好讲。”
“你答应了要说的,不许耍赖!”
“好好好,你先稳一稳神。”
“快说。”
“元符三年,哲宗病逝。哲宗无子,当时可以继位的是当今陛下,时为端王,和静王,也就是现在的宣静王,两王相争,端王胜,次年改国号为建中靖国,陛下江山未稳,静王一直不肯罢休,与你父亲勾结,筹谋几年,要篡位,他们当时派我去刺杀官家,就是那天,我教完你三招之后,夜里就进入了紫微宫,一切布置妥当,见到了官家,刀都拔出来了,但是我最终没杀他,我跑了。”施即休平静得像在读一段史书。
“可是后来我父亲和宣静王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惩处。”
“这件事除了我,可能没有别的证据留下来,官家也不是全不知道,因为自从那以后,他对容氏一直是且用且疑,刺杀一事,他也怀疑你父亲和宣静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凤灵岳心里道,那凉了,唯一的证人,容太师不可能不将他灭口。
“你既然愿意去,为什么最后没有杀他?你是为了天下大义吗?你觉得他是个好皇帝?”
施即休摇头,“不是,惭愧,我心里没那么多天下大义,是因为官家身上挂着一块龙蛇令牌。”
“龙蛇令牌?”
“对,你记得在胥蒙山,我曾给你和成峰讲过,下山时,我师父留下一条律令,持龙蛇令牌者,不能杀。”
“那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见了它,然后听了我师父的话,没杀他,我就跑了。”
凤灵岳默不作声,心里一时没有了头绪,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对着华成峰怎么都无法说出口的事,对着施即休这个半疯就一点都不想隐瞒,也不知道为什么施即休辛苦隐藏了许多年的秘密,就这么轻易告诉了她,难道他不怕她帮容太师杀人灭口?
突觉不对,施即休好像已经知道她杀人灭口了,因此刚刚问她,他们是怎么跟她说的,说什么?说杀人的理由。
凤灵岳猛地一甩头,神色里有转瞬即逝的一点慌,“那事,你……你都知道了?”
即休脑袋里转了一下,哪事?哦,那事,下药那事,即休嘿嘿一笑,“嗐,小事,无妨。”
凤灵岳觉得脑袋有点烧,想躲,又无处躲藏,即休却不放过,凑到凤灵岳耳边,压低声音,“你下手挺狠呢,小七。”即休手捂着心跳的位置,红红的狗眼,装委屈可怜。
像在凤灵岳心里窜过一个闪电。
小七,这个名字许多年没有人叫了。
凤灵岳又喝了一口,酒凉了,施即休也喝了一口,又红了一遍,但是他洋洋得意,他在学呢,原来喝了酒并不会死呀。
借着酒气,施即休又凑近了些,“你想不想知道那天在山洞里发生了什么事呀?”月光洒在即休的眼睛里,一闪一闪亮晶晶。
凤灵岳点头,即休压着嗓子,像是怕惊动了天上的神仙,“你那天,亲了我一口。”说完心里通通跳地,在那等着凤灵岳的反应,凤灵岳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她惊呆了一瞬,脸上颜色跳来跳去,伸出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拧在即休的胳膊上,银牙咬碎这三个字,“施即休!”
即休要是想躲,怎么会躲不掉呢,但是他让凤灵岳拧了个痛快,但是疼啊,施即休哇哇大叫,等她松了手,施即休打马就跑,凤灵岳在后面追,静静的雪片落了一层又一层,盖住了从前人的脚印,只留下这两行马蹄印。
即休刻意等了凤灵岳,灵岳追上去又要掐,嘴里叫着,“你敢再说一遍!”
即休连忙讨饶,“我说错了,我瞎掰的!没有没有,没有这事!”心里却叹了口气,她果然不记得了,为什么不记得了呢?追打了一会儿,俩人停下来了,即休伸手接飘下来的雪花,夜无声,对着自己的手掌说,“小七,你看,这天地间,只有你我两人。”
凤灵岳回了一下头,天地苍茫,雪幕悠扬,天上星星淡了,月亮也往下滑,那天地间,可不就是这俩人么。
天亮的时候,终于到了一个镇子,这才觉得累,赶紧找地方休息。从那天之后,凤灵岳才觉得,即休乖张疯魔,也没有那么讨厌了,好像什么活也能对他说,即休从不评判,她变成了小七,而他也不再是怪大哥,而是堂堂正正施即休。
又跑了一天,晚上落脚在牟平县红弗客栈,次日便可以到烟霞。守如瓶就在这等他们,如瓶给即休抱了个拳,叫二哥。
如瓶把如城叫哥,把秦书生叫大哥,把施即休叫二哥,施即休虽然没入无影门的门,但是叫一声二哥,无影门是人人都认的。
如瓶但凡见人,总露着一副笑脸,他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说话声音也带着点儿音,还喜欢拿腔拿调,很容易让人喜欢,所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如瓶对那俩人说,“二哥,七姑娘,不能再往前走了,无影门在天朝各地都有门徒,我敢说姓蒋的和姓沈的手边,也有我的人,但是以烟霞为中心往外百公里,一个无影门的人都没有,说整个烟霞及周边县镇全都是神农教的信徒,丝毫也不为过,里面什么情况,我们一点都打听不着,只知道一些外围的消息。大哥说有一位姓夏的小哥,高个背着长弓的,与我匆匆打了个照面,昨日进了烟霞城,到现在没有消息。”
凤灵岳一吃惊,“他怎么自己就进去了!”
即休也生气似的,“嘿,这熊孩子!早知道不让他来,不够他添乱的。”
如瓶接着说,“我白日里试了试,我们只要向烟霞出来的人打听个消息,没问两句,他就反过来问我,然后就把我们问事的消息报告给族长一样的人,往烟霞城里送。我从没试过如此掣肘,拿不定主意,等着二哥来。”
即休说,“你二哥也没什么主意,你问她吧。”
凤灵岳说,“如今确定成峰是被带进了烟霞城了吗?”
如瓶说,“确实是,我们跟着的马车前日由胡千斤一行人押着进城了,没见再出来。”
凤灵岳说,“那怎么也得想办法进烟霞城才行,在这什么也看不出来。”
即休说,“如瓶,大部队都不要带,就放在城外守着,你与我和小七三人想办法先进城去。”
如瓶点头,“嗯,人都在外边,如果真的到了要大规模火并的地步,一时半刻也就调进来了,二哥放心。”
三人就当前的情形聊了一会,灵岳说,“烟霞城越是固若金汤,这事越是好办,说明他们有掣肘之处。”
如瓶甜甜一笑,“自然有,七姑娘有主意了?”
灵岳站起身,走到桌子边上,从随身包裹里,翻出了几个小纸包,挑挑拣拣,又塞回去一些,把选出来的小纸包,一个个小心打开,纸包里都是各色的粉末或细小的颗粒,她把不同的粉末与颗粒混在一起,做得十分认真仔细,施即休过来看,“这是什么?”
“药。”
“什么药?”
凤灵岳挑着嘴角,顽笑似的说,“我什么药都有。”
施即休脸忽然红了一下,咬了一会牙,才说,“给谁下?”
“回烟霞城的人呗。”凤灵岳手上没停,“如瓶,叫手下兄弟,分散在烟霞城各个城门,凡是从外地回来要进城的人,都给他用上,这药随风化,但凡皮上沾了一点,就有用,赶着人多的时候,只管扬在空中即可,这些人带着药进了城,要是碰着旁人,这药就能再去沾旁人——”
话还没说完,施即休猛地一把抓住凤灵岳拿着小药包的手,两人几乎同时说话,即休说,“不行!”凤灵岳说,“你干嘛都弄撒了!”
即休急头白脸地说,“寻常百姓,哪受得住这个?你当他们都跟我一样能开肚取肠吗?”凤灵岳挣了一下,俩人这才意识到,还拉着手,即休赶紧把手松开,一脸的歉疚,凤灵岳白了他一眼,“这个药跟你那个不一样,这个药不要命,只是会有些症状,看着吓人而已,其实无害,且过几天,药效自动就散了。”
即休说,“你确定无害?要不你先给我点试试。”
凤灵岳冷笑一声,“哼,你搂开袖子看看。”
守如瓶也赶紧过来看,即休将两只袖子撸起来,卷到肘部,两条小臂上的血管仿佛浮到了皮肤表面,青紫色,一条条纹路张牙舞爪,好像皮肤要裂开一般,即休脸色也变青了,打了个寒战,举手就要拍凤灵岳,凤灵岳见状一缩脖,那手却没落下来,“小七,你下回坑我的时候,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凤灵岳吐了吐舌头,“你自己试试,不疼吧?”
“倒是不疼,但是痒……还有,心里害怕。”
“对,他们沾了这个药,就是这个症状,再过一两个时辰,脖子和脸上也会有,这药至多就是点……幻痒和幻疼的功效。”
“你是说,让他们觉得疼和痒?其实并没有?”
“对,一部分人会有,看中毒深浅,城内会渐渐恐慌和混乱,施即休装扮成渔民的样子,混在‘患病’的人群中,等待机会进入神农教内部,想办法在里面翻找成峰。”
“我如何会有机会进去?”
“到时候自然有,你就放心去吧,你在他们内部行动,能否保证不被人发现?”
“如果不是陈慈悲亲自出手,应该发现不了。”
凤灵岳抬头看施即休的眼神,竟然有些崇拜。
四包药粉递给如瓶,如瓶没敢接,往后退了两步,眼里全是欲言又止,搂起了自己的袖子,也是即休那个症状,但是刚刚开始。
凤灵岳笑得像春天的花刚开的时候一样开心,硬是把那几个包塞到如瓶手里,然后又掏出另外几个纸包,继续配药,“如瓶,我现在配的,是解药。你也要乔装一下,你乔装成施即休,穿他的衣裳,带个姑娘假装是我,因为我怀疑我们一路上过来,烟霞已经收到消息了。你们蒙着脸,从南门直接进城,有人观察你们,打探你们,也不用理,有人问,你就说是郎中,有人拿这个症状来问你们,这个解药放在水中溶解,喝下去,即可解毒。”
说着这一包也配好了,递给如瓶,又拿出一个小瓶子,“如瓶大哥,这个小药丸也是解药,见效快,且不会复发,自己去办事的兄弟,吃这个。”说着倒出一颗在如瓶掌心。
如瓶望着那一粒小药丸,犯了愁,拿着一双求助的眼望向施即休,嘴里叨咕着,“二哥,这……”
即休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吃吧,吃吧吃吧!”
如瓶心一横,药丸放嘴里咽了下去,不到一刻钟,胳膊上麒麟一样的青紫色纹路,便退了下去,如瓶说,“城里突然出了大规模的混乱,他们一定知道是我们做的手脚。”
灵岳说,“我们打听了这几日,无论如何他们也该防备我们了,但是无妨,他们要护住无辜百姓,大乱起来,越发掣肘,他们抓不到我们。”
如瓶忧心忡忡,“二哥,七姑娘,你们可要快些来!神农教到处在抓二哥,我这点功夫假扮他,怕有命去……”
即休用力拍了一下如瓶的肩膀,“放心去吧!如瓶!”
又仔细交代了一番,如瓶带着一堆瓶瓶罐罐下去了。
安排完后,即休坐在铜镜前,凤灵岳给他乔装梳头,梳成渔民常见的那个辫子头,海风大,渔民把头发都编成了鞭子,或者盘在头顶才清爽。
灵岳认认真真梳了一遍,即休居然不满意,说太丑了,要重新梳,凤灵岳只得耐着性子,又给他改了一遍,即休才觉得好,他哪里看得出哪个头发美哪个头发丑?他无非是贪恋凤灵岳的手指穿过他发丝的时候,那天雷勾着地火般的感觉,贪恋那手指若有似无地触碰到他的头皮,碰了一下,又消失,再碰一下,又不见,又酥又痒又麻。
即休的脊背挺得直直的,连喘息都很轻,怕惊着了心里那个挠痒痒的精灵,恨不得他再挠一挠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