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生的诗送到了季小姐的闺阁中。季小姐迫不及待地打开那纸笺,一字一字细细地读:
淤泥忝染美人面,救难岂为赎与还?
最是风骚高洁处,书生把盏敬长安。
不知不觉嘴角就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季小姐是真大家闺秀,骨血里带着高贵和矜持,季白眉早些年混迹江湖,这些年在生意场摸爬,攒下了用不尽的身家,将一双儿女培养得知书达礼,一身贵气。
季小姐长着一张鹅蛋脸,笑起来十分恬淡,寻常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三分和善,眼睛里全是对天下苍生的悲悯,言行间包含对世事万物的洞明。像昨晚上那样的事,季小姐是想破大天去,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倍受折辱,但是到最后,她也保住了季家大小姐的颜面。
她看着秦书生的手书,白皙细嫩的手指,轻轻地抵在那纸上,跟着那字迹一笔一划的描着,秦书生的字写得规整中带着张狂,端正间挥洒着恣意。
秦书生不觉得她难堪,还说她高洁呢,顿觉十分感动。
季长安看了一会,极轻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脸有点疼,左脸,好像是昨夜里被那歹人按在泥里着地的地方,摸了一下,又不是真的疼,想了许久,才知道自己是替秦书生疼,那三刀,刀刀入骨,想必痛彻心扉,如此情深义重,该怎么报答。
其实就算没昨晚上秦书生舍命相助的事情,季长安也早想‘报答’他。季长安养在深闺,用诗书礼仪滋养,贤良淑德浸泡,一切都如季白眉料想的一样。
季长安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外客,即便见了,也总是得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这世上的事都是她从书上读来的,虽然美好,但是总隔着一层不真实感,她唯一看到的一个真实的人,便是秦书生。
季小姐的院子里有一个阁楼,三层高,二层和三层上建的花圃,做成了两层空中的小花园,一年四季有不同的种类,前面的败了后面的又盛开,日日不绝。
季小姐累了,就走上半空中的小花园,四处眺望,能望见西湖,望见城里的街巷房屋,能看见灯红柳绿,最清晰的,便是能看见他们家的正院。
正院里常有客人来访,无非是他父亲的生意朋友和江湖朋友,都没什么好看,一群老顽固,也不会说什么新鲜的话,无非是利来利往。
只有这一个特别,大约半年会来一次,和她的爹爹及大哥讲他江湖上的各种见闻,放声狂笑,从来不谈金钱名利,谈的都是仁义人心,爱怨情仇。
他整夜喝酒,喝多就还作诗,文采也好,虽然有点文人酸腐,但是已经被那江湖气涤荡的不剩多少了,一点点文人气,一点点侠客风,总能随遇而安,好像什么都拿得起,也什么都放得下,那姿态,堪称潇洒。
从打第一次看见这个人,往后只要他来了,季小姐不做别的事,就在那阁楼上看,正院里的人看不见她,一个花儿似的姑娘,坐在花丛间,哪能分辨得出来。
秦书生一说话,季小姐就笑,秦书生一作诗,季小姐就赞叹,她还把秦书生的诗背下来,誊抄在纸上,秦书生不在这的时候,她就把那诗拿出来,孤寂夜间就着微微油灯细细观看,可催人入眠,一夜安睡。
但也不是年年都高兴,有时候秦书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会带着姑娘。
季小姐见过两个,不同的型款,一个是像花儿一样安静乖巧的姑娘,秦书生时时护着她,生怕她吹一点风淋一点雨,日日关注她吃得好不好睡得甜不甜,姑娘也什么都顺着秦书生的意思。
离得太远,季小姐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他们的眼神,但总觉得他们应是情谊深厚,他们对视的时间很长,对视完了就笑,秦书生高兴起来也不顾众人在场,把那姑娘环在自己怀里,季小姐的心都要撞碎肋骨跳出来了,怎么还可以这样?礼法呢?脑子里责备着,心里却充满期冀,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是春天的时候,季小姐失落了半年,还想着明年是不是秦书生就要抱着个孩子一家三口子一起来了?
但是没有,秋天秦书生再来的时候,身边就换了人,季小姐还是高兴了两天,然后又失落了。这一回的姑娘明显是个卖笑的,唱曲唱得真好,她爹和她大哥也爱听,那声音唱得人酥酥麻麻,季小姐疑惑,得了男人心的女子,该是这个样吗?
季小姐的娘亲走得早,庄里有几个小娘,但是都不太入得了季白眉的眼,没人敢管他听曲,但是季长留就不同了,那姑娘一开嗓,大嫂就准时出现,揪着季长留的耳朵就给他拎走了。
季长安在阁楼上看着笑。那姑娘不光是歌唱得好,舞跳得也好,长袖能甩到人脸上去,给人抓住了就不肯松手,非要把那袖子上的香气全吸走才肯放。
季小姐看着,秦书生的眼睛不离开那姑娘身上转,她爹爹也盯着人家看。姑娘跳舞,要到结束的时候,总是转几个圈,转着转着就晕了,结尾时候总是要倒在秦书生身上,逗得秦书生哈哈大笑。
她不光爱往秦书生身上贴,还总想找机会往她爹和她大哥身上贴,难怪大嫂那么警觉。季小姐慢慢看出来了,枉费秦书生对那姑娘一片真心,那姑娘眼睛可是看着高的地方呢,季家有一点可比秦书生强太多了,季家有钱,要是姑娘能傍上季家的公子,哪怕只是做个妾,这一生可是荣华富贵就享不尽喽,再不济能扑到老的身上,地位虽然高不了,但是只会过得更好。
只是可惜啊,过了十来天,秦书生就带她走了,临走还吵了一架,把秦书生气得捂着胸口弓着背大喘气,看得季小姐心头一凛,好像自己心口也跟着疼了起来。
再下一回,秦书生便自己来了,从此再也没有带过别人,季小姐想,秦书生这人,哪里都好,只有一点,好像太轻浮了些,总容易动情,也总是轻易就无情,但那轻浮的样子,却又那般充满了诱惑和吸引,但是动情与无情,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从头到尾,也只是看一场戏罢了。
每年算着快到秦书生来的时候,季小姐就开始无心做事了,总想去阁楼上看看,听听是否传来了秦书生的声音。
秦书生也守约,每年春秋基本上都来,只有上年耽误了,上年春天来了,秋天他没来,季小姐空等了一场落叶纷飞。一边盼着来年春天,一边心里又担心,要是这一年春天也不来可怎么办。
也没什么怎么办的,看不了多久,季白眉给季小姐找了人家,季白眉不愿意让他的宝贝女儿嫁个江湖草莽,季小姐一招功夫都不会,江湖血雨腥风,谁能保护得了她?
也不想让她嫁给跟自己一样的商贾世家,这几年季小姐长大了,这样的人家来求亲的踏破了门槛,但是求娶的人是不是她季小姐,人家也无所谓,人家看重的是季家给得起可抵半座扬州城的陪嫁,同行相轻,季白眉看不上这样的人家。从小父兄没有带着她做生意,这样的家世,她应付不来,况且论富有,谁又能比得过第三庄?
季白眉精心挑选了汴京新晋承直郎薛尚谋家的长子,虽然只是个京都的六品文散官家世,但是前途无量,书香世家,重礼重信,薛家长子薛自在现在京中文博侯府的小学堂读书,金秋的大选,听京中人的口气,是能进三甲的料子,从此后季家就不仅仅是江南首富,而有了在京里当官的亲家,那可就更不能跟这些小商贩裹挟在一起胡闹了。
而对薛家呢,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不难,但是薛尚谋老爷也想找个高枝攀一攀,怎奈京中恨不得人均三品官,各个殿前都是能露脸的,人家也看不上新晋上来的承直郎,无奈退而求其次,能娶个江南首富人家的女儿,也是不错的选择,季家千斤带过来的嫁妆,也可以让薛家凭富而贵,况且常在京中走动,有银子,办事要简单得多了。
只是薛家也有顾虑,将来的当家夫人,是要在京中跟各大家的娘子小姐迎来送往的,他们知道季白眉从前是个江湖莽汉,这万一要是季小姐领不出手,应付不来这些事,不是丢他薛家的脸面吗?因此问名的时候,薛自在亲自来了,还带了个京中老人家的婆子,薛公子在前院跟父兄说话,家人领着婆子来见了一下季长安,那婆子看着就刁钻,一双眼可着劲的打量季长安,就像要看到她衣衫底下都有啥一样,婆子还装作不刻意一般,考察了季小姐的诗书、礼仪、女训、茶艺种种,季小姐应付得体,临走时候,婆子给季小姐撂下薛公子送上的礼,满意地去了,季小姐心里慌张地跳。
可能薛公子犹嫌不足,季小姐被叫去了正院,父亲叫她给薛公子倒一盏茶,行一个礼。
薛公子从头到尾地盯着季小姐,却没和季小姐说一句话,行礼的时候,薛公子点了一下头,季小姐做得没有一丝错漏,薛公子却一直拿帕子捂着口鼻,那眼神。
季小姐端庄大方地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不知道为何,季小姐靠在墙上,觉得喘不过气,竟然哭了出来,丫头们都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劝,只有两个自小跟在身边的婆子,对她说,头一回见,这样正常,日后一个屋子里住着久了,自然就好了。
但是季小姐心里还是难受,这样像货物一样被人审视和检验的感觉,就像被人当众扒了衣服一样,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季小姐长这么大何曾被人挑三拣四过?而且薛公子那眼神,分明都是疏离和嫌弃,仿佛总是觉得季小姐低人一等。第二天正院传来消息,说薛家对季小姐很满意,愿意把流程走下去。
季白眉也很满意,他培养出来的闺女,经得起这样的审视。
旁的流程就不用季小姐操心了,季白眉全都打理得好,婚期定在今年秋天,中秋之前。自那日起,季小姐心里就蒙上了尘。
原以为从此可能再也看不见秦书生了,那人可能就像一个美梦一般,永远在她心底最深处埋藏,没想到最难最惨的时候,他出现了,来到了她身边,不忍心她被恶人欺负,宁可不要自己的命和自己的脸,也要护她周全。
此刻季小姐手里捏着秦书生写给她的这首诗,竟有些细碎的颤抖,总该当面去给秦叔叔道个谢,给自己这多年的思慕一个结局,季小姐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她注定还是要走那一条路,尽管她怕得发抖,婆子告诉过她,日日相对时,自然就好了。
但是季小姐现在不能去看秦书生,他知道秦书生是读书人,要脸面,总得要等他的脸好得差不多能见人了,更重要的是,得等她父亲和大哥回来,否则,她一个没出阁的女子,怎么能单独去见一个男子,那男子还是她父亲那一辈的。
秦书生在第三庄里住了下来,老管家不需要大小姐叮嘱,将秦书生照顾得妥妥帖帖,请了扬州城最好的郎中来给秦书生看脸,连着请了好几个,但是郎中们说,这伤自然可以痊愈,也不会影响他以后说话和吃饭,只是喝酒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痒,关键是,这疤痕,可能是无法根除,秦书生往后便要带着脸上的三道刀疤过日子了,要是再年轻个十几岁,可能慢慢就长好了,但现在,哪怕用最好的药,也无法尽除疤痕。
但这几日口福倒好,美厨娘日日里烹制秦书生爱吃的菜肴,亲自给秦书生送过来,看着他吃完了才走,还和他拉话逗闷子,老管家看着秦书生似是也十分享用得下,秦书生如果想要,季老也舍得把这一个厨娘给了他。
秦书生暗自嘲笑自己,哎!一时冲动,从此再也招不来蜂引不来蝶了,这仿佛是上天对他前些年太过风流的一场惩罚。
到了第十天,不用再缠着纱布了,可看得出郎中们为他细细调养过,那三条刀疤猩红色,细细的,好像画上去的一般,十分醒目,沈西楼割的时候,竟也割得整整齐齐。
秦书生对着镜子,哀叹了一个上午。
下午,季白眉带着长子长媳回到了第三庄。
听着管家把家里的事情讲了一遍,季老兄十分激动,衣裳没来得及换,脸也没来得及洗,跑到客室里,见了秦书生便要跪地拜谢,秦书生哪能容他这般大礼,赶紧将季老兄扶起来,季老兄千恩万谢,置办了大宴,晚上就在正院里摆了席,请秦书生坐在上首,父子两个轮流过来敬酒致谢,郎中说得对,一喝酒,脸就有点痒。
季小姐披着氅,抱着手炉,坐在阁楼上看他们喝酒吃饭,秦书生十分谦逊,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为季家做了多大贡献,仿佛真的只是举手之劳,他那风流姿态,也没有因为这事受到一点影响,开怀畅饮,谈家国天下。
季小姐听着秦书生问她爹爹与那姓陈的究竟结了什么仇,她爹爹犹疑了很久,终究也只说了一句,“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秦书生还叮嘱,“季兄,你常年在外面跑生意,长留也不经常在家,这家里啊,真应该放几个好的护院,这次要不是那个什么良的帮忙,秦某也无能保住季家和小姐啊。”
季白眉喝了几口酒,哀叹道,“老墨啊,没想到关键时刻是老墨帮了忙,我这些年只顾着赚钱,越爬越高,越走越远,老墨在我家里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竟没给过他一丝照拂,他却还是在这时候站出来护住了季家。”
“季兄和老墨也是旧相识?”
“我和老墨、陈慈悲从前,都是好兄弟。”季白眉又猛灌了几口酒,辣的他张口哈着气,“哎,不说这个了,来,秦老弟,喝酒!”
季白眉不想说,秦书生也不再问了,季白眉说,“秦老弟也不必担心,陈慈悲这次来了,今年应该不会再来了,况且,小女长安,中秋就要出阁了,她有了着落,便算陈慈悲再来,我也不怕。”
秦书生举杯,颔首,“那好,那好,季老怎么知道姓陈的今年不会再来了?”
季白眉冷笑一声,“他呀,最多一年也就来一回,来了就撒泼耍赖,到最后,总免不了要折辱我一番,带些银钱,就走了,有时候两年才来折腾一回,去年在洛阳他们已经使过一次绊子了,现在又来了我家里,所以今年不会有事啦。”
秦书生没再继续问下去,两人又如从前般,喝了个痛快。
季白眉说中秋季长安出嫁,希望秦书生再来第三庄捧场,秦书生说,那是自然!
阁楼上的季小姐,听到最后心里一片落寞,回屋就打了两个喷嚏。
第二天上午,秦书生和季白眉在屋里下棋,管家来报,说小姐想亲自来给秦书生道个谢,秦书生赶紧推辞,“不用不用,小姐不必客气,都是我辈当行之义!”
季白眉却站起来抖抖袍子,“叫她来吧,这是应当的。”
秦书生心里紧张起来,但转念一想,季白眉还在呢,怕什么。
坐了一会儿,季小姐在丫头的搀扶下,盈盈款款地进来了,那一日晚上灯火昏黄,季小姐身上脸上还沾着泥,头发被揪得散乱,未十分看得真切,此刻秦书生才看清楚了季小姐。
季小姐披着大氅走过来的,屋里暖和,丫头解了大氅站在一边,季小姐这腰肢真如弱柳,柔柔一握,季小姐走路,罗裙下摆只是轻轻飘动,可见仪态稳重,季小姐交叠着放在身前的手,有如白玉,泛着光芒,季小姐的小鹅蛋脸凝脂一样白,两颊红扑扑的,不是抹的胭脂,是被一路上过来的风吹红的,季小姐的双眼里像含着两汪春水,一眨眼就涟漪四散,季小姐额前的碎发也轻轻地摆着,像漫天飞絮,秦书生其实只瞥了一眼,就看出了这么多,再不敢看了。
季小姐还没行礼,秦书生倒是起身先拱了拱身,一旁季白眉赶紧拉住他,“老弟你端坐好,她是晚辈,你有救命之恩,长安,给秦先生磕个头。”
救命之恩,磕个头不为过。
但是秦书生受不了,眼看着季小姐已经盈盈下拜了,秦书生想扶一下,伸了手,又觉得不妥,赶紧又缩回来,慌乱之中,打翻了茶盏,秦书生说,“季老兄,可莫叫小姐行这么大的礼,秦某受不起呀!可折煞我了!”
季白眉看秦书生这么不安,便作罢了,摆摆手,季小姐最终也只是矮了矮身,道了声福。
那也是季小姐第一次离这么近看秦书生,秦书生比她在远处眺望的时候看着要高一些,臂膀也更宽阔,眉眼间都是英雄气概,脸上那三条刀疤十分刺眼。
季小姐也只敢看了一眼,自己脸就红了,赶紧低下头,“感谢的话,父兄想必已经说了很多,如此深恩,也不是言语能及,秦叔叔脸上这三条刀疤,是代长安承受,长安永生铭记,亦是代季家所受,只盼叔叔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让季家也回报一二。”
季白眉赶紧接话,“是了,我已经让长留着人送了些银钱到蝴蝶谷去,我知道秦老弟不在意这些,只是我们总该表达心意,日后如果秦老弟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第三庄全庄上下,赴汤蹈火,莫敢不从!”
秦书生赶紧连连推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憨态可掬,“季兄啊!季小姐!切不可再这样谢来谢去,别说我们多年深交,江湖道义,不也本该如此吗!若再这样,不是把秦某往外赶吗!”
季白眉也觉得不好再说,“对对对,你我兄弟,不说这个,老季这厢,都记心里了。”
季小姐也不便多说多留,客气了几句,就退出去了,来的时候稳稳当当,走的时候却惚惚恍恍,脚下裙摆也摇晃了起来。
一直到晚上,秦书生的身影就在眼前挥之不去,一时恨自己托生错了人家,一时恨自己托生错了时候,要是自己也像她们那些姑娘一样,是不是就能无所顾忌地说自己想说的话,嫁自己想嫁的人?
直把自己逼得如坠深渊,需得抒发一下才行,便深夜里起身,披衣下床,挑了一盏灯,自己磨墨,写了一首诗:
雁来无声,檐下倾听,心绪倏动;
但顾雁形影,窃窃欢喜隐隐生痛;
烟柳情浓,只雁藉藉不鸣。
公子风流,书生多情,熟梦熟醒;
如再度卅年,惊惧此生不得始终;
愿以余生,逐雁归去成风。
撂下笔,季小姐自己读了几遍,端详了许久,心跳快极了,终于说出了心声,觉得畅快,旋即又恨自己不知廉耻,白读了那些年的圣贤书,竟然会有这些不伦不类的念头,怕得难受。
季小姐将那张纸折了,压在枕头下面,又回了榻上,翻来覆去,睁眼到天亮。写是写了,她敢送吗?
季小姐早饭吃不下,丫头们还以为她病了,却不发烧,不咳嗽,只是面色不好,喝了几口水,便又往阁楼上去了,秦书生和季长留在院子里论功夫,推来送往。
季小姐看得痴了,想起那天晚上秦书生从天而降的样子,心里忽然就开阔了,想着那一天若他没来,要是她死在了那老瘸子手里,她此生还有什么遗憾事吗?有,就是没告诉秦书生她的心思。
季小姐叫小玖将那张纸封好,给秦书生送过去,避着点人。
没想到秦书生一整日都和季长留混在一起,小玖没机会去送,一直等到晚上吃过饭喝过酒,秦书生才晃晃悠悠地回了房,小玖在门口拦住秦书生,把那信封递过去,转身就跑。
秦书生坐在灯下醉眼迷蒙,心想着,不是说了不要再道谢了,这季家的人怎么没个完,打开来读了一遍,秦书生发自内心赞叹一声,“季小姐好文采!”
吼完这一嗓子之后,秦书生脑子突然清醒了,酒气尽退,手压着胸口,又读了一遍,脸红得像炉中火,脑子里不停地叫着,完了完了完了。
秦书生也就读了百八十遍吧,才确信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季小姐表达的确实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可是,这怎么成呢?季小姐的文采,着实让秦书生爱不释手,季小姐长得确实漂亮,姿态优雅,秦书生闯荡江湖这么些年,漂亮姑娘他不是没见过,大家闺秀不是没见过,有文采的也不是没见过,但确实,就是没见过季小姐这样的。
秦书生想起那天凤灵岳问他的那句话,你可试过,一世深情,尽付一人?
秦书生骂自己,半生眠花宿柳,还哪有深情可尽付一人,我不配!季小姐是天上月,云中仙,他秦书生算什么玩意?季小姐这样的人,他想也不要想,碰也不要碰,别脏污了人家的高贵和纯洁。
秦书生用自己的眼泪,和着墨水,提笔给季小姐回了一首诗:
一任平生,半缕孤魂,无依无凭;
谢小姐惠意,心下戚戚不敢相承;
恐无来日,空留未亡苦情。
月桂高洁,蔷薇朦胧,卿侬吾侬;
叹宵小情怀,相思甚短不奈凋零;
纵有思绪,竞不能伴相行。
用原来的信封装好了,打发了个人,给季小姐送过去。秦书生留恋地看一眼他住的客房,也没什么行李,拍拍屁股,趁着夜色,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