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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武侠修真 > 非标准侠客行记 >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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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4)

郑经此时手也握住了这一端,与怀恩两人暗自使力,郑经没想到,少林寺里卧虎藏龙,刚刚怀智已经让他大吃一惊,这怀恩一探之下竟然比适才怀智更胜一筹,郑经竟一时无法将那木匣夺过来,脸上微微变色,怀恩却还能开口说话,语气寡淡,“不如我们去前堂,我将这事讲与你听,也请秦施主和沈施主公断。”

郑经是个实心眼的,他当时若用上全力,未必不能将木匣夺过来,但他心念一时不坚,手下一松,那木匣就被怀恩收回去了,怀恩彬彬有礼做了个手势,“各位请!”

此时夜似重墨,更深露浓。

一行人便往前去了一处名为南禅的禅院,众人进屋落座,郑经屁股才一沾着板凳,连忙开口问,“师兄,还有什么事?你快说与我听听。”

“郑师弟,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琴谱真的出自你自己之手,为何你写过了自己却不记得?有没有可能是你从前在别处见过,你那时候只是凭记忆抄了出来,但是抄过了,便又忘了?”

几人有点震惊,郑经略一思索,“当年护苏老家主给的风水残卷中,确实只是一套养生武学。”

怀恩似是清心寡欲地说,“我并非说这个,我是说,这套琴谱,我曾在师父那里见到过。”

郑经大吃一惊,错愕地张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你几时见过?”

怀恩面不变色,对着众人说,“贫僧俗家诨名徐蒙昧,二十年前与郑经师弟一同拜在禾山散人孟连川门下,我为兄长。”

郑经便也跟着想起那遥远的往事,他和徐蒙昧刚认识的时候才十四五岁,其实他比徐蒙昧先进门,但是一直没正式拜师。师父对他总是不温不火,直等到徐蒙昧进门了,俩人才一起拜了师,徐蒙昧比他大一岁,便做了师兄。

徐蒙昧年轻时候很俊俏,皮肤白,骨骼高大宽阔,人看着挺拔利落,悟性也高,师父只教七八分,徐蒙昧便全能领略了,把郑经比得无地自容。

郑经脸长得丑,比徐蒙昧矮,还比他胖,皮也是黑黄的,悟性又不行,师父教的七八分,在郑经看来根本什么都没教,他看不懂,去问徐蒙昧,徐蒙昧便淡淡地对他说,“师弟,功夫这东西,光问旁人是没有用的,你得需要自己下苦功夫,要自己一点一点悟出来。”可是郑经一直都没悟出来,于是只学了个半吊子,没多久便不学了,给自己找了一个活,仗着那半吊子的功夫,能去挣点钱。

那段日子对郑经来说,实在算不上愉快,以至于本能性地忘记了许多,耳边还在响着怀恩娓娓的叙述声,“师父在二十年前,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但是师父实际上并未将他的真功夫教给我们,即使我那时候在师父面前百般恳求,师父似乎对我们这两个徒弟都不太认可,只教一些寻常功夫。”

郑经心思一瞬恍惚,不知道怀恩说的是真事还是假事,仿佛有过,无比清晰,又仿佛十分缥缈,只像在戏文里见过,不知不觉就开始顺着怀恩的思路走,“怎么?师兄那时候十分灵巧,竟也没讨到师父的欢心吗?”就郑经那时候看来,师父对徐蒙昧简直就是偏心至极。

“师父心里似乎另有中意的人选继承衣钵,一次我曾见过有个人来拜访师父,我没看到正脸,只见到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背影,师父拿着一套秘籍想给那个人,但那人不要,委婉推拒,师父偏要给,两人撕扯间,那秘籍掉在地上,还脱落了页面,后来那人走了,师父便叹着气把那秘籍收好,放到我们见不着的地方,但是那掉落的页面,师父没留意,我捡着仔细瞧了,便是如乐谱一般,我们都看不懂的符画,师弟,我如今已经遁入空门多年,只能叫你一句郑施主,你可仔细想想,你当年可在师父卧房见过这东西?”

郑经陷入困顿的回忆之中,怀恩说的那般笃定与详实,郑经已经开始在自己脑海里搜索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背影,搜索自己何时曾经潜入过师父的卧房,翻查过师父隐秘收藏着的秘籍,越想越是迷惑,仿佛回到当时被众人围困青冥山下,众人不信他的话,他急得满地乱走的情形。

郑经站了起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敲打着自己的头,不时自言自语,“师父的书房?小厨房?不对不对……”“黑色衣服?夏天还是冬天……”

秦书生看着情形不对,郑经仿佛就要癫狂失智,赶忙出言,“方丈大师,弟子请教,当年武林大会公审魔琴,您可是明知道,琴谱一定不是出自扈老家主的风水残卷?”

怀恩摇头,“当时并不知晓,那时候我们都还没见过琴谱,我也不知那竟然是师父一直收藏着的秘籍,当时也不知晓风水残卷之事,一心只以为是郑施主着实是自己钻研出的功夫,只不过是害人的功夫。后来在青冥山下,听郑施主讲了风水残卷之事,也私心以为,那套功夫当是出自风水残卷,因为就贫僧的了解,我当年的郑师弟,当没有这么高的天分,能写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功夫。”

“那大师是何时知晓,这居然是尊师的秘籍?”秦书生再问到。

“初拿到琴谱之时,也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到之后收到的琴谱越多,便越觉得熟悉,仔细回想之下,才猛然想起真相。”一席话让秦书生也难辨真假,这许多事都无从验证,怀恩讲的信誓旦旦,证明不了他是对的,但是也证明不了他错,怀恩从头到尾都是谦虚的神情,寡淡的语调,那副得道高僧的面容,让人不由得要信他。

突然间郑经发了狂,手足间喷出一股巨浪,真气翻涌而出,像千万根细小的针朝着人面前扑过来,屋里的人连忙抬手抵挡,怀恩自是功力不错,以一臂之力挡下了排山倒海般的真气,只是一只胳膊被打得生疼,像被火烧过一般。

沈翎金后退几步,虽也抬手格挡,但却被那真气扫到了脸颊,一张俊脸上顿时出现火红的一条印记,而秦书生则干脆被那真气掀翻到了门外,衣衫都碎了。

屋里郑经低着头,双目冒火,怪脸抖动,两手紧紧握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大喊,“为什么?你们如此见不得我自己写出了琴谱,一个两个的都要过来争?你们见不得我郑经这样粗鄙浅陋的人能写出这旷世绝学!几番迫害!我告诉你!徐蒙昧,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你拿去了也没用!”

说着郑经就要动手,秦书生见状不妙,连忙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木质的小雀,悄悄松手,那小雀在地上摇摇晃晃蹒跚了两步,蹭地一下窜上了天。

郑经挥拳朝着怀恩砸过去,原本照秦书生沈翎金的预计,怀恩不会是郑经的对手,但过一招,他们就不这样看了,郑经劈过去的手,竟被怀恩一个旋风似的招式困在怀间,进退不得。

怀恩竟然还能开口说话,话语间也还是淡然,“郑施主及各位若不信我适才所说,我也可以证明,那套秘籍,需得以师门独门心法才能练习,而贫僧这几年,也已经参透了。”怀恩这才离了座位。

怀恩这几年没参加掌门人大会,众人不知道,他武功进境竟至如此了。他与郑经手掌相接,臂膀对撞,腿脚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南禅院瞬息被拆了个七零八落,两人动辄拆了百招以上,竟不分胜负,秦书生在一旁急得跳脚,可是这才一刻钟,即休应该没有那么快来。

战局焦灼,院里聚集了一寺中大半的人,众人不知发生过什么,只是看着郑经面色狰狞,而怀恩却一脸的慈悲,似在降妖伏魔。

小和尚们议论,这人是谁呀?旁边的说,不知是谁,只是和师父说什么琴谱来着。

这一句倒好,有个高个的瘦和尚,捂嘴惊叫道,“琴谱?那不就是魔琴?”

小和尚们闻言色变,就是那个时常要灭人满门的魔琴?一时间哭声一片。

这时怀智经过半宿的调息,几乎恢复了战力,赶了过来,见掌门师兄正在和那人对峙,便想出手相助,没成想却被一个气浪翻出圈外,连怀智都插不进去手,没有别的人能进得去。

郑经如翻山猛虎,爪牙锋利,怀恩那里险象环生,一时要被郑经的手爪抓了喉咙,一时要被虎脚踹断了气;那招招致命的打法,旁观人吓得惊呼不断,但是郑经也没吃到什么甜头,头顶被怀恩双指点到,不知是个什么功夫,两行热血淌下来,从额头顺着鼻翼两侧流下,有似血泪。

山顶上突然跃下一人,身着夜行衣,三两个筋斗翻到了战场里,秦书生大叫一声,“成峰怎么在这里?”

华成峰翩然落地,对着秦书生和沈翎金施了一礼,便问起这打起来的什么情况,秦书生简要讲了,又问成峰,成峰说,“老秃驴惯会说谎!”一声语调高昂,成峰拉过金公子的手,“我是上来搬救兵的,封南大侠和扈氏老家主被这秃驴锁着,就困在这少室山下。”

成峰这句声音不大,但是沈翎金惊得顿时花容失色,这样就通了,怎么早没想到?只有沈阖被人困住了,逼不得已,才会写信告诉他带青石来,又不在信里说明白,沈翎金一拍脑袋,拉着成峰,“华掌门快告诉我在哪里,我去救父亲出来!”

那厢怀恩也听见了华成峰的话,下手顿时就有点偏,眼角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杀意。

成峰说,“金公子不必着急,沈大侠现下性命无忧,我们这样去,也救不了他们,他们都被极重的锁链绑着,我们需得找些利器。况且,”成峰顿了顿,伸手摸向腰间的钢鞭,“我待要杀了这两人!先为我父我师报仇再说!”成峰说着镗啷啷一声,钢鞭蹦着火花甩在地上,蹬地摇鞭而上,沈翎金在身后本打算拽住他,也拽了个空。

成峰先是挥了几鞭挡住冲出来的真气,再一闪身,便进入了打斗圈内,寻找时机。

若能在他两人真气对峙之时,迅速出鞭,那一鞭同时要了两条命也不足为奇。成峰绕着两人转来转去,一边防着他们误伤了自己,一边瞪着虎目,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不肯放过。郑经见是成峰过来,分了心,一边打斗,一边说,“成峰!华盟主确实不是我杀的,歃血盟灭门之事也确实与我无关!你待我与你讲讲详情。”

话音未落,一条长鞭对着郑经劈头而落,郑经忙跳开躲闪,成峰语气里透着怨毒,“眼见还能为虚么?”趁着这长鞭落下,郑经闪身瞬间,怀恩一记重拳朝着郑经腰腹见空隙挥过,郑经再无可避,便挺起腰腹,暴喝一声以肉身接下那一拳,怀恩只觉得打在了铜墙铁壁之上,拳头好像都碎了,眼一惊,待要撤时,又一条长鞭朝着自己面上抽过来,成峰嘴里叫着,“老秃驴!陈年旧账,今日一笔算清楚了吧!”

怀恩仍是不动怒,似平常般说道,“华成峰佛门叛徒,今日老僧要清理门户!”说着竟然一手擎住了甩过来的长鞭,顿时虎口淌血。成峰借着那劲道,翻身而起,脚竟是朝着郑经去的。

这战局奇怪,三个人,每个人都是一打二。

那脚被郑经大力格开,鞭子此时被怀恩用力一拽,成峰倏地被甩出圈外,摔在地上。

刚甩开成峰,那俩人四掌相接,响声震天,两人内力碰撞,悬在半空,分不出胜负。

成峰眼角灵光一闪,此刻正是时机!一手撑了一下地面,立马反弹回来,就此刻,叫他俩一鞭毙命!成峰那凶狠的姿态,像旷野上凶恶的野狼,嚎叫着扑过来。

而郑经和怀恩,此刻若是先收手,便死在对方手里,若不收手,便死在成峰鞭下。

电石火光之间,成峰觉出两个身影同时从两侧扑了过来,耳两边同时响起“成峰住手!”

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巨大力道抓着后领提了起来,拉到了一边,扭头一看,竟是怪大哥。再扭头看另外一侧,竟是满身血污的净慧,横着手挡在怀恩身前,若不是即休将他拉住,这狠厉的一鞭,定然全数落在净慧身上。

净慧纵使一身的血迹,但是看着还是个干净的人。

怀恩和郑经还在对掌,净慧放下了横在怀恩身前的手臂,但是仍然站在他身边。

成峰大叫,“怪大哥为何拦我?快放开!”

即休只是不放手,成峰又朝着净慧喊,“净慧你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你!他把你打成这样,你还要救他?”再看怀恩,一脸的淡定,丝毫没有因为刚刚净慧救他流露一丝感激之情。净慧也是淡淡地说,“净慧只要一日还没死透,这条命,便随师父拿取!”

华成峰急得要跳脚,“你跟着老秃驴,别的没见你学得好,这个拿腔拿调的样子倒是叫你学了个足!你这时候倒是看透生死了,你不看看自己死的值不值?”

说话间,郑经的怪脸已经在微微变色,那厢怀恩突然大力了起来,脸也变了样,开始浮现出一种狂喜又阴鸷的神情,嘴角咧开,眼睛眯起,郑经大叫不好,却已经被怀恩掀翻,郑经急忙闪躲,但还是受了伤,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即休这时候才松开成峰,赶紧上前一步扶住郑经,口里叫着郑经大哥!

怀恩的喜色越来越烈,僧众看着可怖,纷纷后退,郑经在即休耳边轻声说了句,“徐蒙昧好像走火入魔了!”

怀恩一抬手,仿佛便引起个千斤重的漩涡,一挥袖,便带着亘古未歇的飓风。

一瞬间狂风大作,飞木走石,怀恩两手一拍,竟然腾空而起,两掌向两侧发力,如无形之箭矢,一侧的小和尚们倒了一大片,哀嚎声不绝,另一侧净慧忙举起双臂,原地画了个圈,聚出一掌,对上怀恩掌风,救下了许多僧众,他自己却被那掌风压得单膝跪在了地上,那原本就已经是死里逃生的脆弱生机,又淡了一层。

怀恩突然变得力大无比,即休和郑经互相对了一下眼色,连同成峰、沈翎金,一瞬间一同翻身而起,从四个方向上对住了怀恩。

纵使怀恩再天纵英才,施即休和郑经联手,加上两个后起之秀,不到十个回合,怀恩便被压了下来,那四人像是一同扯着一张巨大的篷布,任那篷布之下巨浪翻涌,终究在还没真正成势之前便给他掐灭了。

即休就着成峰的钢鞭,将怀恩捆了起来,怀恩盘膝坐在南禅院中的地上,渐渐冷静下来,他的神情,不像被打败了,不像被捆着,也不显疲惫,坐得笔直,口里还不出声念着佛号,嘴唇轻微的一张一合,他好像心甘情愿地被绑着。

净慧跪在他身后,一声不出,两人谁都没提刚刚发生了什么。

场面一片混乱,怀智这时候也闯了进来,大声喧哗,质问众人为何绑着方丈,说着就要上前给怀恩解开,怀恩却嘴角微微一笑,“不要松,师弟,就绑着。”怀恩此刻十分清醒,缓缓道,“师兄可能是出了点岔子,绑着吧,怕伤到弟子们。”怀智眼圈含泪,低声不住地叫师兄。

怀恩不再吭声,仿佛入定。

秦书生和郑经在禅院里看着怀恩,成峰拉着即休和沈翎金进地下泉洞去救人。如今即休来了,再也不用什么利刃,即休比什么利刃都好使。

成峰适才在洞里,想了许多办法,仍无法解开那锁链,只得出来求助,谁知道那山底下数条密道,宛如迷宫,因此耽误了很久才出来。不过好歹是把路摸清了,这一番带着俩人迅速来到地下泉洞,沈翎金见着了一年没见的老父亲,扑了过来,咯嘣一声脆响跪在沈阖脚边的泥水里,全然不顾那一身金线织就的光滑锦缎,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眼圈挂着红,极力平稳着语调,“儿有罪,儿来晚了,爹受苦了!”

沈阖眼圈也发红,脸上却笑着,伸着颤抖的指尖轻轻拍沈翎金的头,“我儿来了就好,不晚,快起来。”沈翎金站起身,比沈阖高了一块,沈阖又捏捏翎金的胳膊,“好孩子,又健硕了些,这一年,你没有偷懒。”

沈翎金忙说,“家里……”

沈阖却笑着打断他,“不必说,翎金,我知道,家里你一定打理得好,玉儿你必定也照顾得好。”

一旁看得华成峰眼圈发红,心里气着,看看人家这爹。

即休扒拉了他一下,“华成峰,别愣着,来帮忙。”

成峰这才反应过来,帮着即休一起,将拴着两人手脚的八条铁链缠绕到了一起,即休嘀咕着,“这老和……这怀恩还真的狠,这锁链竟是直接焊死的,是打算将他俩人困死在这里。”

缠好了锁链,即休叫成峰退开,又叮嘱被锁着的俩人提防等下重力受伤,即休双手握住那锁链交缠处,大叫一声发力,瞬间见那些锁链抖动着互相碰撞,巨响一声,断裂成碎块。俩人果然受重力,几乎跌倒,沈翎金背起了老父亲,成峰扶着护苏老家主,几人开始往上走,却没看见,即休在他们身后蹲了下去,手捂着那昨日才破裂过的伤口,指缝里渗出血迹,脸色有一丝惨白。

众人回到地面,聚集在南禅院中,和尚们都出来了,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都学着怀恩的样子,戚喳喳坐了一地,朦胧的月光下一片光亮亮的脑袋。

成峰几个人刚刚下去的时候,怀信也来了,与怀智两人分坐在怀恩两侧,怀恩的右后方跪坐着净慧,都不说话。

怀信向来不理寺中事务,只是专心研究自己的经书和药石,去年阖司缴杀华成峰的时候,怀信也没出现,似是感应到今夜有所不同,并没有人去叫他,竟自己来了。

华成峰看着坐了一地的和尚,心里不禁感叹,怀恩若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心思,这些年少林寺被他管理得非常好,信众持续壮大,寺里修葺也无遗漏,广开善堂,济世救人。

成峰心里盘算着,除了满寺的和尚和他,剩下的都是外人,更何况,报他自己的仇,今夜也只得他出这个头了。

成峰已经将这一切在心里理出了头绪,他清了清嗓子,抬手拍了个巴掌,小和尚们看他,总有三分怕,听见他拍巴掌,夜色里顿时肃萧了起来,嘀咕声都没有了。

成峰站在那些和尚前面,怀恩的对面,高声说,“请教怀智师叔,根据少林寺的戒律,偷习其他门派的功夫,罚多少?”

怀智斜着眼瞪他,“你你你……休要问我讨打,你已被少林寺逐逐逐……逐出寺门,我们打不着你!”

“说得好!”成峰暴喝一声,紧接着怀智刚落的话音,“这第一,去年少林寺逐我出门,定的罪名是说我污蔑方丈,而如今,这罪名是否还成立,且须与师叔重新探讨探讨;这第二!方丈大师适才与人动手,用的是何派的功夫?我不知,怀智师叔你亲眼所见你最该清楚,众目睽睽!”

怀智不说话,脸憋得发黑,气鼓鼓的样子。

“好!师叔不说,我来说,只是师叔身为戒律院首座,如此赏罚不分明,同罪却不同罚,今后如何管束门人?”成峰咄咄逼人。

怀智梗着脖子,两只眼控制不住地往一起对,粗声大气地说,“无论何何何人,只要犯错,一律同罚罚罚罚!”

“哈哈,有师叔这句,我就放心了,敢问怀智师叔,当年说我污蔑方丈,翻遍后山也没有找到的程氏母女,如今已经安安稳稳住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了,便在那慈音堂中,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去看过了,时隔一年,程风雪!”说到这个名字,华成峰陡然又提高了音调,“程风雪一点儿都没变样,我断然不会认错,不如怀智师叔,或者怀信师叔,将那程氏母女拎过来,大家当面对质如何?方丈大师如今胆也大了,竟将姘头直接放在寺中养起来,你让人家当少林寺是什么?方丈大师忘了?举头三尺,神佛凝视!”华成峰高举一臂,伸指向天,声若钟鸣。

怀智和怀信都不知道怎么接,他们心里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道破真相远比假装愚昧要难得多,若是没有此番的事情,那姑娘病好了,随着其他百姓流民一起送出去,也许有一天,大家都可以当做没有这么个人来过,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是如今,这真相就被成峰赤裸裸地怼在他们面前,该怎么面对,他们都没想好。

“呵。”怀恩笑了一声,嘴角向上勾着,抬眼望向华成峰,“华成峰。”

怀恩道,“不必叫人过来对质,程风雪是我的女儿,一年前,就是我将他母女藏在后山洞中,是我时常去探望,送医送药,也是我叫他们来寺里,来慈音堂诊病,如何?”怀恩的语调平稳不乱。

四周骤然响起议论声。

华成峰道,“方丈大师这是承认去年冤枉了我?如此看,不该赶我出门,怀智师叔,如今怎样?我可领得你的罚了?等天亮,我便与你去领罚,如何?”这华成峰也是奇怪,他心心念念想要认回他的少林寺身份,他要用这来标明自己的清白,他要让大胖和尚知道,他分寸也不曾辜负。

怀智还在适才怀恩那一番话的错愕之中,嘴里只道,“你……你……你你你……”却你不出来。

成峰再问,“方丈大师,忝为一寺主持,破色戒、淫戒、妄语、贪嗔痴疑、喜怒怨憎,怀智师叔,该如何罚?”

“不曾破色戒淫戒。”怀恩淡淡接了一句,见无其他声响,他接着道,“十五年前,贫僧曾还俗于尘世,那年遇见河间府沧州朱女彩霞,动了凡俗之心,上不想对不起苍天佛祖,下不想对不起尘世一人,便还了俗,做个逍遥世人,甚至抛下刚七八岁的净慧。”怀恩仰望着巽夜长空,仿佛人已经离开这。

净慧也隐约想起,小时候是有那么一两年时间,师父没在身边,跟太师父问起,太师父只说师父云游去了,有一天会回来。

怀恩说,“师父赐我俗名程德心,说徐蒙昧这名字不好,与朱女彩霞喜结连理,生下小女程风雪。”怀恩在这里停了一停,眼神往下落,盯着眼前的地面,“但总归还是负了她们,佛祖感召,小女刚刚十个月的时候,我便重回少林寺,从此谨守礼法,不敢须臾越界,日日诵经,悔过此心。此番,若不是小女身患重疾不愈,也不至于如此。这许是佛祖对我的惩罚,我既然选择了修佛,便不该再动凡心。如今风雪已经好了,程氏母女二人,从此与我,再无干系。”怀恩又停了停,“然程氏彩霞,只是凡尘俗女,嫁给了自己的心爱之人,并无过错,程氏风雪,亦无从选择,被带到这世上来十几年,日日受苦,亦不应责。各位施主还请对她们宽仁。”

这一院子的人,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

许久成峰打破了那寂静,语气镇定,“程氏无错,那便只有方丈大师错,方丈大师可是想说,为了救程风雪的性命,因此才一力搜寻琴谱,甚至不惜将两位武林前辈拘押在少室山底,这,又是犯了什么戒?”

秦书生也走上前来问了一句,“六年前护苏氏灭门惨案,和之后的清河道、玉茶粱灭门之案究竟是何人所为?歃血盟灭门惨案又是何人?”

华成峰突然虎躯一震,天灵盖上像被撒了一把冰,在这寒夜里凉彻骨髓。歃血盟灭门这几个字将他心里仅存的虚幻霎时震得灰飞烟灭。

他望向郑经,郑经望向手上脚上还有锁链残余的扈川疆,扈川疆坐在一把椅子上,低着头,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不错。”扈川疆的黑眼珠转转,“除了歃血盟,都是我。”扈川疆层层黑皮的脸上漾起一抹笑,那笑里全是无尽的苦涩和深不见底的孤单,眼里洗尽铅华。

“老家主!”郑经扑倒在扈川疆面前,眼角晶莹,然后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跪坐在那里,怪脸扭曲着。

扈川疆曾在他最卑微最龌龊的时候收留了他,还迫使整个江湖都不得看轻他,扈川疆曾亲口对他说过,若护苏氏无人,许他承继护苏氏的世家之名,但是也是他,非得要夺了他亲手所创的琴谱,并且在那个夜里,夺走了他心爱的回珠姑娘的性命。

爱恨不能。

“郑经,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扈川疆定定看着面前跪着的郑经,他好像明明知道那个答案,但是他非要再问一下,“那风水残卷中……”

“果真只是一套调养的武学秘籍,老家主,我可以将破译过程一一讲与你听,你便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郑经还是和从前一样,执着于自己的辩解。

但这一次,扈川疆信了,他又轻又缓地吐出一口气,似是终于了了这一桩陈年旧愿,“不必讲了。”扈川疆伸手摸了摸郑经的头,“是护苏氏的气数尽了。”扈川疆起身,手上和脚上粗糙的铁链声划破静谧的夜空,扈川疆踱到庭院当中,叉着两腿站定,左手扣在右手手腕上,垂立身前,昂首挺胸,“诸位!六年前护苏氏灭族,清河道、玉茶粱灭门,皆是我一人所为,与郑经无关,是我心生妄念,非要练琴谱之功,妄想通过魔琴神功,恢复我护苏氏往日荣光,重回江湖巅峰,实际上不得法门,直练得自己走火入魔,忘乎所以,全家七十三口……”扈川疆的胸口突然抽痛,仿佛是碰了那日日溃烂的伤口,“……七十三口,被我亲手送往无间地狱。”扈川疆抬起一只手,用力地压在胸口,“清河道、玉茶粱灭门皆与他人无关,今日!为郑经正名!”

郑经仍然跪坐在扈川疆身后,郑重地叩了一个头。

到此也该真相大白了。扈川疆接着说,“护苏氏出事后,怀恩大师找到我。”

怀恩若有似无地直了直后背,只听扈川疆说,“怀恩大师与我说,看我的练法已经有了七八分模样,需得再仔细钻研钻研,便能破解琴谱法门,我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竟然不记得全家都死在我手下,只顾着与怀恩大师一同钻研,我们深信,琴谱定然是乐谱,我们将琴谱破解为乐谱,并找到各种琴来尝试,但我又一次走火入魔了,冲到清河道王家,不问缘由,大开杀戒,那一次我甚至记得自己是怎么杀的人,但是,琴声一直回荡在清河道的上空,影响着我,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控制,直到将清河道目所能及之处,全部毁掉,人,全都杀了,院子也烧了,没留下一丝痕迹,第三次便是玉茶粱邛家,为何那琴声彻夜筝鸣,摄人心魄,怀恩大师,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解释的吗?”

扈川疆目光如火炬般盯着怀恩,怀恩稍微扭动了一下,轻声念道,“往事已矣,施主何必苦苦纠缠。”

“方丈大师!”秦书生开口,“三大家族门派共约三百条人命,在大师口里,就只值‘往事已矣’这四个字吗?”秦书生瞪着怀恩,“大师可真是慈悲心肠啊!那么在武林公审郑经之时,大师明明已经知道事情真相,错,明明是大师主导了这一切!大师还是游说整个武林把郑经当做公敌,还是游说我们五大门派,携各家高手,深入雪山,九死一生!大师可知道那一次有多少人没回来?”秦书生情绪激动,步步紧逼怀恩。

怀恩只是安静地低着头,仿佛说的不是他,既不辩驳,也不反抗,良久才平静地说,“世事无常,若要重回当年,贫僧也希望在当时就有人拦住我,也不至于,造下这许多杀孽。”

“哈哈哈,真是笑话,漫天神佛,也拉不住你作恶,谁还能劝得住你向善?”华成峰笑说。

一旁怀智似是憋闷了许久,突然暴喝一声,“一派胡胡胡言!全是污蔑!方丈师兄不会做这样的事!”语句竟然通顺了许多。

无人答言,怀恩也不答,只是看了一眼怀智,示意他噤声。夜色朦胧,谁也看不见,身后的净慧,虔诚跪坐,满身血色,泪水滂沱。

“我再问你一句。”秦书生说,“青冥山下,先是答应了让郑经交出琴谱换命的是你,反手又要赶尽杀绝的也是你?我代惠山派掌门惠无双问一句,杀了段浮仁的也是你吧?”

怀恩垂首静静回答,“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认。”

“拜你所赐,青冥山下除了秦某,全都死了,死不瞑目!”夜里起了一丝风,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