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岳几个人在山下等了一夜一日,成峰没有回来。
这一日将晚,灵岳想上山去查探一番,找了个高地儿,往少室山上张望,山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微微的风,吹着淡淡的夕阳身后被拉长的晚霞,山峰高低错落,近浓远淡,泼墨山水,甚好看。
深秋傍晚有点凉,凤灵岳望了一会,大体明了地势,打算先回去,入夜再去。突然听见身后有声音,猛一回身,竟是施即休站在身后。
她丝毫都没有发觉,不知他何时来的,也不知他怎么来的。
“怪大哥?你怎么在这?”凤灵岳问。
“哦哦。”即休后退几步,“我见你在这张望,便过来看看你在看什么?”
“我是说,你怎么会到了少室山?”
“咳,还不是老秦一路留消息给我,叫我到这里来等他,还让我看他的暗号上山。我过来转了转,这不刚巧碰见你了。成峰呢?上山了?”
即休说转了转,大概登封县少室山有多少山川河流,多少街市,多少人家,酒楼茶肆,甚至这里有没有其他高手盘旋,心中都已经有数了。
“昨天半夜去的,到现在没回来。”
凤灵岳突然想到,“你的病好了吗?”
“咳,别提了,差点死了!”即休讲了他的经历,“我认识一个巫医……嗯……庸医,说这病啊,大约是十年八年前在波斯大食一带出现过的疫病,是一场大疫,蔓延了整整三年,死伤无数,尸骨连天,我朝当时只有边境几个小城受外族牵连,幸好边境地广人稀,便没有扩散过来,这病也不是不能治,只不过治病的过程痛苦些,因而边陲当年几乎也没人挺得过来。”
“那他是如何将你治好的?”
“找了许多毒物,什么蜘蛛、蜈蚣、毒蝎、毒蛇、蚂蟥,辅以一些毒虫毒草暗月根之类的,煮了药给我服用,那庸医药熬得不好,喝了好多蜈蚣腿、蜘蛛毛下去。”
凤灵岳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一手捂住脖颈,像不压着点要吐出来一样,“那药可好喝?”
“又苦又臭。”即休回忆起来,又撇嘴,又摇头,“一日要喝三大缸!”
凤灵岳开始捂嘴了,定了定心神,“虽然难喝,但是治病,也算值得。”
“哪能治病?那庸医给我灌了许多毒药下去,就看是我能顶得住还是那病能顶得住,庸医说那病是活病,说我体内有活物,便喝这许多毒药下去杀,要么杀死我,要么杀死病。那几日真是死去活来,一时高烧惊厥,一时上吐下泻,又一时五脏六腑揪在一起疼,疼起来真要命,差点将那庸医杀了!”
凤灵岳听着,竟有一丝心软,“后来呢?”
“直顶了十五日,已经奄奄一息,好在那病便开始退了,全身的大疙瘩渐渐消散,体力也开始恢复,命开始往回返,可是那病只退到了腹内,便无法再消散,”施即休手捂着腹肋下方,“就在这顶起了一个大包。那庸医又想了办法,干脆剖开肚子把他割去!”
凤灵岳目露惊慌,即休也没留意,只顾着自己说,用手比划着那处,“就从这切的,割出去一尺长乌黑腐烂的肠子,方才去了根。我这也是命运不好,一定是师父早些年结交的那些番邦的朋友带来的恶病,没想到藏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用,以后找见他可要算算这笔账。”
凤灵岳只觉得心里通通通跳,她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那炎凉世态、人命如草的时候她都看过,但是活人开腹取肠之事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即休说得轻松,真动刀时,怕又是剑尖上跳了几跳,悬崖边探了探身,到了奈河桥头才往回跑。即休突然弯了一下腰,凤灵岳见他手捂着的地方,墨绿色的长衫上有些发黑,仔细分辨,竟是渗出血迹,再看即休脸色,瞬间苍白,额侧几颗冷汗珠子,即休道,“怕是这几日跑的有点厉害,凤师妹,可有地方让我休息一下?”
凤灵岳急忙引着即休到他们的居所,即休一边走还一边说,“你别担心成峰,那小子命大得很,且老秦在山上,不会让他出事的。”
“秦大哥身上又没什么功夫,真有什么事,怕还得成峰护着他。”
“放心吧,老秦脑子好使,你等他传消息,和我一起上去。”
安顿好了即休,凤灵岳便一人坐在屋里琢磨,她自认不是什么纯善良悯之人,此番施即休没死,是否也是天意叫她收手?但只一瞬犹豫,凤灵岳便收起了心间划过的一丝慈悲,转而又升腾起无名的恨意,仿佛朱敞即便不叫她动手,她自己也要去杀了他,凤灵岳静静地垂下眼睑,面庞安静,夜幕降临,凤灵岳像一只温和可人的白毛猫,但爪里握着尖刀,静静等待下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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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慧从小在少林寺里长大,但是寺里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地方,比如成峰曾经去过那个放着断琴的密室。净慧从来规规矩矩,为阖司师兄弟和师侄们做楷模,他去的地方都是门头上挂着匾额的,不像华成峰,便是老鼠洞也要钻进去看一看。
天还没黑,成峰知道这个时辰大和尚和小和尚们在干些什么,也知道怎么躲着走,一路溜着墙根奔藏经阁而去,到了藏经阁也不走门,成峰好像不太知道门是什么东西,有窗的就要走窗,没窗的就打洞。飞身上檐,找一窗口,滋溜一声便钻进去,轻声飘过高空,楼下整理经书的小和尚丝毫不知,成峰轻车熟路,经过长长的暗廊,便摸到了那个密室。
可是那个密室里,如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经书、心法、秘籍、断琴,全都没有了,成峰本还想找点证据好去跟老和尚摊牌,怎奈老和尚知道他来过,早已将一切毁尸灭迹,只剩几张干干净净的桌椅板凳,可是成峰不死心,他在那密室中左敲敲右敲敲,跺地面,推墙壁,看见个凸起就要去搬一搬,但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也没什么收获,无奈便只能返回,想着先去看一眼那个小女施主,是不是当年在山洞里碰见的叫什么……程风雪的?
成峰返回暗廊,走了大约三刻钟,心下觉得奇怪,三刻钟照理应该已经到藏经阁入口了呀,怎么还不到,难道今日走得额外慢些?成峰又觉得,暗廊似是向下延伸的,这不是返回藏经阁的路!
可是明明自己就是从同一个暗门进入密室,又从同一个门走的,为何会有两条不同的路?
除非!
刚刚在密室里倒腾的时候,真的碰到了什么机关,那密室悄悄地转了方向?以至于同一个门出去竟然是不同的路?走着走着,向下的倾斜越发严重,以至后来,需要拾级而下,且地面湿滑,须十分小心,墙壁上也似渗出水珠,攀也攀不住,这该不会是泉底?那该是走到了少室山底下了,就是他从前常去洗澡的那个清泉。
再往下走,就见了地下水,伸手一摸,果然是温的。成峰心里念叨着,这老秃瓢好手段,少室山下怕不是被他挖空了?见了清泉水,那地面便开阔起来,而且也不再是漆黑一片,隐隐有光,再往前走,忽闻歌声,可不是什么美妙少女的歌声,而是个粗砺的嗓音,低低的,唱着什么:
塞北风沙敲战鼓,金州铁骑踏江山,男儿一去数十载,不记长安是何年……
不是太成调子,且断断续续,越往后声音越低,成峰不由得靠近些想听清楚,却突觉有一道劲风飞到了眼前,是暗器!成峰一个后下腰躲过暗器,那暗器撞在墙面上,然后落地,是一片薄薄的黑色石片,仿佛精心打磨过,而那低沉的歌声却不曾停过一息。
一个苍苍哑哑的声音说,“谁?出来。”
闻言成峰也只能从那个藏身的拐角处闪身出来,一只手扣在腰间钢鞭的柄上,心里提着十二分的警觉。
现身的一刹那,对方也全是警惕的神色,手里握着一把刚刚飞过来那种黑色石片。
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老头,虽然他胡子发灰,头发也有点散乱,面容一看便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白,走近了点看,也不是很老,脸上没多少褶子,齐整整的眉毛,一双狭长的眼,脸型瘦削,鼻峰陡峭,十分齐整。那人坐在一个石凳上,旁边有个石桌,桌上全是散着的这种石片。
成峰慢慢走近,那人也聚精会神地盯着成峰,若对方先动手,自己便可以即刻反击,不至于落下风,终于走到那人正面,见那人衣着原本应是十分贵气的,白色滚龙锦缎绣着金边,只是布满脏污,衣角已经有些烂了,撕成一条一条的,且那人双手和双脚都用沉重的铁链紧紧锁着,大粗铁链的另一端压在一旁的巨石底下。
成峰压着嗓子问了句,“阁下是谁?”
不防那歌声又再响起,成峰吓了一跳,猛地抽出钢鞭,与此同时,那手握暗器的人一把黑石出手,竟然十分精准地尽数打在钢鞭上,这是看着成峰一动,便知这钢鞭的全部走向,因此算无遗策。
但那钢鞭并不是来打他的,而且去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被他的黑石一打,便偏了。
那人又抓起一把黑石。成峰往旁边看,还有一个老头,坐在黑暗之处,便是那哼歌之人,那人盘膝坐在一旁的大石上,低着头,身上的衣服,也不能叫衣服了,只是一些烂布条,头发几乎全白,散着直垂在地上,成峰盘算着,那头发怕有一丈长。
那人感觉到成峰过来了,却不防守,只顾着低头唱歌。
那白衣的也感觉成峰不像来打架的,手上戒备着,偏头转向身后那人,“嘿嘿嘿!别唱了,来客人了。”
那头发长的这才抬了头,伸开腿,要迈步下来,成峰才见,这人手上脚上也锁着厚重的铁链,看他眉眼,十分不清晰,脸上黑黑的一块又一块,眉毛长到腮边,胡子长到腰腹,两只眼却漆黑发亮。
成峰开口,“两位……前辈?”
白衣服的嗓音沙沙地说,“小伙子,身手不错,某不记得江湖上有你这么号人物,可是姓柳?”
一说姓柳,成峰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了,笑了声,“不姓柳,今年刚成的名,恐怕前辈不知道。”成峰盯着那人,“只出了一鞭,前辈知我身手如何?”
那白衣服的笑,“看得出,不在我儿之下。”
“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小辈先报名。”
成峰说,“我看两位前辈被锁在这里,定然不是怀恩的朋友,刚巧晚辈也不是,晚辈姓华。”
白衣服的听了,便放下手里的黑石片,“放下鞭子吧,是友非敌。”
成峰果然就放下了,弯腰拱手。
那白衣服的声调和蔼起来,“我是沈阖。”
成峰赶紧再行礼,“晚辈华成峰见过封南大侠,我可未必是令郎对手。”再转向另外一位,“请教这位前辈?”
那一位一脸阴鸷,“我姓扈。”
成峰鞠躬更深,“是护苏老家主吗?”
那人嗯了一声,成峰心里像起了火,升腾起的都是对怀恩的恨,“两位前辈为何在此?”答案却明明早过问题就已经在他心里。
果然人家也不回答,沈阖问他,“你是华盟主的长子?”
“是。”
“那就说得通了,你小时候便被送到少林寺出家,那怀恩该是你的恩师才对,怎么结下的仇?”这可打开了成峰的话匣子,成峰把河间程氏的事情,半月湾的事情,洛阳盛会的情况,包括他父亲的死,全都讲了一遍。
讲完后两个老头互相看着,沉默不语,良久,沈阖才开口,“洞中无日月,山外几重天,江湖上竟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尤其惋惜华盟主竟然走在我们这些老骨头前面了,哎!”
扈老家主问成峰,“今年是哪一年了?现下是什么日子?”
成峰答,“辛卯年,十月十六。”
沈阖突然拍了下桌子,那堆黑色的石片纷纷跳了起来,“十六了,孩子,我儿翎金可是到了?”
“晚辈此番尚未见到金公子,只是听师兄说,金公子来了,且带来了沈居湖心塔下的数块青石。”成峰缓缓道,“如此,怀恩手里便将所有琴谱都凑齐了。”
扈老家主大惊失色,“他凑齐了?他就要登顶武林巅峰了!”说着怒火烧身般站起来,一拳砸在那石桌上,桌上石片再飞起来一次,“我等前赴后继,苦苦争斗这么多年,竟都是为了他搭那上天的梯子,我真不甘啊!”
沈阖挥手示意他坐下,“且莫急,没那么容易。”
“如何?”成峰与扈老家主都问。
“那青石块上我做了手脚,他拿不到真的琴谱,我信中嘱咐翎金将石块尽数搬来,他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成峰心里想着,封南大侠沈阖在如此落魄境地,竟还能仪态翩跹,举止从容,真难得君子也。也难怪金玉公子都长得好,家教也好,功夫也好,人家爹就不是凡俗之人。
成峰说,“两位前辈,我们何不趁此时机,出去揭了那秃驴的脸面?两位只要一出面,什么都不用说,他所有的谎言都不攻自破。”
“咳,那当然好,只是,孩子你看,我和川疆大哥如今被这般锁着,要是能逃出去,我俩还至于在这里呆这么久么?”沈阖抖抖手上脚上的锁链,“说实话我两人功力都大大受损,我在这里呆了快满一年,也许只剩下从前功力的五六成,川疆大哥已经在这里六年了,许是?”
扈老家主沉着脸回答,“许是一成也不到了。”
这般成峰也犯了愁,这铁链有胳膊粗细,手边连个利刃都没有,这如何斩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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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恩把自己锁在卧房里,手里颤抖着,拿着刚刚誊抄下来的最后一幅琴谱,与之前的四幅铺在一起,并拿出一堆手稿,一会仔细端详原稿和誊稿,一会在自己的手稿上写写画画,之前虽然一直少一幅,但是经过多年的钻研,怀恩深信自己已经基本上破解了琴谱的密码,也习得了琴谱的神功,只差最后一步,也许就半步,他就可以破解出琴谱全部的绝学以及治病救人的秘密。
怀恩五指轻轻地搔着头顶,想到抓狂处便要用力抓破头顶,但是又用极强的定力控制下来了,少林寺方丈大师,头顶不能有破损的伤痕,不能有手指印,只能有佛光。
如此般不知觉,时光走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晚上,光线暗了下来,怀恩点着灯继续钻研,脸上像戴了个鬼面具,一个鬼脸在烛火下时隐时现,狰狞惊恐。
怀恩拿出一架木琴,上面的琴弦断了三根。
一定是这琴弦的问题,每当弹到最后一节的时候,所有的琴弦全都会经受不住那压力而断掉,若是要换上天玄剑丝做的琴弦就没问题了。
怀恩一拍脑袋,对,怎么把他给忘了,于是收好了东西匆匆往那地牢奔去。
然而那地牢里早已人去楼空了,怀恩心内忽然冰了一下,他觉得什么东西出错了,脑内飞速转动,又奔到怀仁的住所,叫人打开门,看了一眼怀仁还在,便安心了些,怀仁大喊着朝怀恩扑过来,却叫棍僧又拦了回去。
怀恩转念便去了净慧的寝室,强压心中的怒意,面上一副祥和的样子,轻轻敲了敲净慧的门,净慧赶紧出来应门,有点惊讶,又不显得意外,“师、师父,天已经晚了,您怎么来了?”
怀恩淡淡说,“为师有一处谜题破解不掉,你来帮我看看。”
净慧关上门便跟着怀恩去了怀恩的卧房,进去之后,怀恩反手将门落锁,净慧刹那便觉得全身凝上了一层冰霜。怀恩却还是往日的慈祥模样,指着佛龛前的蒲团对净慧平静地说,“跪下。”
净慧便听话跪在了佛龛前,心里开始害怕,抖得像筛糠,从他的指尖看得出来,心里不住地默念佛号也不管用。
怀恩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开口道,“为师没有想到,到最后竟然是你背叛了我。”怀恩语调平静至极,甚至不像质问。
净慧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空,好似无源之水,“师父……徒儿……徒儿……”
“为师做任何事情,并不避着你,为师心底认定,无论师父做什么,你也会跟为师站在一起,如今看,是我想错了。”怀恩一只手放在净慧的肩膀上,净慧颤抖了一下。
“师父,可是您教徒儿的,是公理道义,是磊落坦荡、胸怀天下,是慈悲为怀、不欺神佛!”净慧的声音也在哗哗颤抖。
“是为师把你教成如今这个好样子,所以你现在把这些本事变成了杀我的刀?我也不必和你说什么养育之恩,你这孩子,这一点倒是跟我很像,你既然做,想必是全都已经想好了。”怀恩还是十分平静,“罚你,认么?”
“徒儿……认!”
“不许叫喊。”
“师父!”净慧语调突然拔高,甚至有点尖利,但带着丝丝颤抖,“徒儿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师父?做天下敬仰的得道高僧,哪里不好?做恩怨分明的严师慈父,哪里……不好?”
“都好,但是不够。”怀恩语气冷静。
净慧不知道怀恩在他背后拿出了什么刑具,只觉得身后那轻轻的脚步声像一只巨碾,将他那已然割裂成碎块的心,一步一碾,稀碎稀碎,师父那洁白的僧靴,脚底下沾的都是他心上的血。
突然,一根琴弦甩到了净慧颈前,绕颈一周,两端拉在怀恩手里,净慧垂着纯澈的眼眸,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雾,他看着那琴弦渐渐往自己颈上聚拢,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净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肩膀哆嗦着,“师……师父……”,明珠一样的眼泪噗噗地往下掉,湿了胸前一大片僧袍。这修行,何时才能登顶?何时才能让他没有恐惧?
琴弦挨在了脖子上,净慧被那冰凉的触感激得仰了下头。
怀恩冷冷地道,“你不是认罚吗?”
净慧再也绷不住了,涕泪扑簌,“徒儿认……师父让我死,我便去死……我只是想问师父……徒儿……便这般便宜吗……不值得师父您一丝怜悯么?师父亲手养育徒儿的二十年,竟没留下一丝不忍吗?”
怀恩并未回答,只是将那琴弦慢慢地勒了下去,如此便可以没有一点声响。
净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吸入的最后一口气,那之后,气管便被封闭住了,气息的流通断了。那琴弦先是破了皮,再进了肉,净慧脸上没什么痛苦,却全是绝望,他本能地想伸手去抓琴弦反抗,但是又硬生生地放下了两手,就那么笔挺挺地跪着,承受着死亡带来的恐惧。
脖颈间涌出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僧袍,这时如果用力喊,也许还有人听得见,但是他不喊,他紧紧地咬着双唇,只是最后小声地挤出几个字,“这一世……算是白……白来了一趟,好歹……好歹师父的……恩情……此刻算是……还了罢。”
泪往回淌,从眼里进了鼻子里,再进了嘴里,再通过喉管,又苦又辣。
净慧脑子开始昏沉,他仿佛倒在了地上,仿佛看见师父在擦手上的血,师父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明明他不可能流出那么多血。
这一世记住的最后一个味道,便是那又苦又辣的眼泪,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师父满手的鲜血。
那大概是他的幻觉,怀恩手上没沾上一滴血。
门口传来慌张的敲门声,“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您快去看看,来……来了一个特别可怕的人!”
方丈缓缓开了门,和往常一样平和的姿态,“这么晚了什么人,前面带路!”
小和尚带领着怀恩来到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上,殿前灯火通明,十八棍僧在净业的带领下正在围攻一人,那人面目怪异,正是魔琴郑经!
郑经打起十八棍僧仿佛不费任何力气,面对迎面压下来的铁棒,竟能侧身单手接过,接着就看见铁棒那一头的人飞了起来,再狠狠砸在地上,但是少了一个人,不要紧,十七个棍僧也能立马变出一个围攻的阵法来,不过郑经总是一下就能找出破阵的法门,不管阵型怎么变,他甩出来的人总能一招破阵,不过一个喘息的功夫,只剩下六个棍僧还能围在他身边了,六人无法成阵,棍僧们也有点害怕,以前遇到最凶的,也无非就是华成峰那样的了,如今这种的,还从未见过,而且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
继续攻?毫无胜算,几个棍僧互相看对方。
郑经眼角居然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没留意身后一个黑影腾空而起,一声浑厚的喊声响起,“何何何人在此放……放放放肆?”棍僧听到这个声音,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怀智来了,六个棍僧往后撤退,为怀智护法,怀智像一座小山一般一个劈天长掌便从上方压下来,郑经也感受到怀智气势太足,迫使他不得不伸出两掌,左脚悄然后移,打算硬接下怀智这一掌,哪知怀智掌力将到的时候却凭空转了个身,也不知是在哪里借的力,变成了两只脚踏踏实实踩在那人双掌之上,哼哈两声,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对方内力的打击,郑经反应极快,两手借机抓住怀智脚踝,用力向旁一拧,怀智借力在空中转了四五圈,并未落地,宽袍广袖像装了两包砂石般便又向郑经砸过来。
郑经见状两手划了个八卦形的圆,气息至处,飞沙走石,携带着那些杂物的真气迎面向怀智扑过来,却被怀智一掌当空劈开,那些石块落叶溅了旁边人满身,掀翻了好几个。怀智接着一套罗汉腿功施展出来,身形之快,几不可分辨,郑经便用两只手臂对挡。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一口茶的功夫,两人竟已拆了百来招,众人看不清两人的招式,只听得噼啪声与哼哈声,以及肢体相撞的沉闷扑声,这殿前宝塔灯的石座纷纷被折断,战局正焦灼,忽听身后来人大喊一声,“师弟,收手!”
打斗中的两人听闻,互相推了个力道,各自向后退出圈外,郑经站定,但怀智却是有点站不稳,身后净业和另外一名弟子赶紧上前搀扶,却仍是止不住怀智后退的步子,怀智又退了两步,突然手捂胸口,一口鲜血漫天喷出,而后通的一声坐在了地上,怀智只觉得胸腔里的血肉全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翻涌着要喷出去,勉强忍耐。
郑经的怪脸上一片木然,看不清表情,只怕怀恩再晚出声一瞬,怀智可能会当场毙命。
已然很不易了,竟然在郑经手下走了百招。
除了需要坐在地上喘息的怀智,并有两名弟子在一旁守候外,剩下的僧众都迅速整理好了队形,以扇形样散开站在怀恩身后。
怀恩大踏步来到郑经面前,虚怀若谷,单手致礼,微微颔首,“郑施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呼?”
郑经也一点头,站得笔直,“方丈大师,经年风霜,丝毫未损大师金身,难能可贵。”
殿前动静太大,惊得秦书生和金公子也起了身奔了过来。他们和郑经也是打过交道的,如今看这怪脸,远不似当年初见的时候一般恐怖,甚至还觉得那脸上有丝丝温和笑意。
“郑施主真乃雪中送炭之人,贫僧这里正陷入绝境,施主便出现了,真是佛祖保佑,阿弥陀佛!”怀恩竟然似在强压语调里的激动,“出家人本不该如此喜怒,但能再见到郑施主,贫僧着实是高兴,施主见谅。”
“怎么大师是在期盼着我来么?”事情好像与郑经预计的有点不同。
怀恩竟又上前一步单手托住郑经一只手腕,“施主当是为了琴谱一事而来吧?”当真亲热。
说到这秦书生和沈翎金便都关注起这边的动静,郑经道,“自然,方丈大师不辞劳苦,帮我将散落的琴谱全部找回,也对,应是在等我上门。”
“郑施主曾说,这琴谱能救绝症之人的性命,此话,不欺老僧吧?”
“当然能,琴谱当真不是魔物。”
“好,施主慈悲为怀,现在正有一小娃,如今已到垂危之境,望施主能出手救助,阖司上下感激不尽,刚好今日秦施主和沈施主也在,我们也可将从前旧事再拿出来谈一谈,若施主有冤屈,江湖当还你清白!”怀恩情真意切,闻者无不动情,秦书生不住颔首,郑经更是被惊得木脸上居然有了些表情,眼里也洒着光。
郑经似放下了警惕,与怀恩两手对握,轻轻叫了句,“师兄……”。
秦书生在一旁听闻,问了一句,“怎么郑先生和方丈大师有旧?”
怀恩点头道,“算是旧时相识,只是我入佛门太久,与郑施主……与我旧时师弟也许久不曾联络了,此番众人都在,便可敞开胸怀,一解当年干戈,也可让我与旧时师弟恢复当年情谊。”难怪刚才怀恩叫师弟住手,郑经和怀智都同时停了下来。
几番话说下来,郑经已经感动得不知所以,“师兄,那便快,你将琴谱带上,我们这就去看那小儿。”
怀恩叫弟子带着郑经和秦书生三人先往慈音堂去,自己一人返回卧房去取琴谱,开了门进来。净慧还是刚刚倒地的样子,胸前一滩血,此刻估计已经过了奈何桥。怀恩带了琴谱,出门将卧房落锁,匆匆往慈音堂赶过去。
此刻得知一众人物要来,慈音堂里灯火通明,在慈音堂里当事的是怀信及坐下弟子。
秦书生等人去看那姑娘,那姑娘仍是微微转动着眼,别的什么都做不了,怀信与秦书生等人说,“今日越发不好,已经到了这位小施主今晚睡觉的时辰,可小施主的眼睛,好像闭不上了。”
此时怀恩捧着一只木匣进来了,与郑经在外间的桌旁坐定,其他人围侍在侧。怀恩将五幅琴谱依次取出,在桌上展开,郑经低下头,脸上又惊又喜,从头一幅一幅地看过去,像见了一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那琴谱上的符画,手指微微颤抖,一行行一字字,直到最后一幅,猛抬头说:“这幅不对!这不是我写的!”
怀恩说,“确实不是,这是拓本,这一幅的原本遗失了,这是封南大侠刻在青石上保存下来的那份的拓本。”
这么一说,郑经也隐约记得,当时齐闻达家宴时,这一位金公子似乎是这么说过,郑经眉头紧锁,细看了看,“不可理喻,这拓本乱七八糟,狗屁不通啊!”
怀恩抬头盯着沈翎金,沈翎金望了一眼秦书生,似是意会了秦书生的眼神,“大师,塔下青石,凡有字的,尽数带来,不错也不漏,晚辈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郑经眼里有点失神,“总归还是缺了一幅,可惜了。”兀自感叹了一会又抬头对怀恩说,“倒也无妨,有这四幅,便能保这个姑娘的性命,但是恐无法痊愈,还要待他日找到最后一幅的原本,才能让这姑娘好全了。”
怀恩道,“郑施主,这琴谱若当真是你亲手所书,最后一幅就算不见了,你再写出来就是了!”一句话问得秦书生也起了疑心,是呀,郑经为何还要找琴谱,自己再写一套不就行了,如此看真真叫人迷惑。
郑经倒没听出他们话里的意味,只是答,“琴谱于一夜间成稿,那年下笔的时候,有如神助,一撮而就,仿佛天成,连我自己也是写完后再回去读,次次都有新的收获,甚至我还没有研究到最后一幅,后来便发生了那件事。”
众人沉默了一会,郑经说,“就照适才所说,我们先救人,其余的都等之后再说。”郑经说着低头仔细又来回翻动了几下那琴谱,嘴里还念念有词。念了一会,郑经起身,想叫人将那姑娘扶起来,但是小和尚都往后退,没有敢上前的,无奈只得秦书生出手,姑娘全身仿佛无骨,无法自己坐着,需要秦书生在她对面两手用力扶住她的双臂,她才能保持坐姿,但是头无力地向下耷拉着,于是沈翎金也来帮忙,扶着姑娘的头。
怀恩则站在一旁,眼神里略带焦虑地看着。
郑经盘膝坐在那姑娘身后,自行运了一会的气,伸手探到那姑娘背上,源源不断的真气传给那姑娘,瞬息,那姑娘能眨眼了。郑经一会用掌,一会化掌为指,一会化指为拳,在那姑娘背上顺着脉息和穴道戳戳点点,不到一刻,姑娘的头从沈翎金手里抬起来了,小和尚们都看傻了。
怀恩轻轻指挥众人渐次退下,等到秦书生也不需要扶着那姑娘的时候,众人都退开了些,唯有郑经在专心运气。
大约用了两个时辰,郑经将那姑娘又放倒,姑娘眨着眼睛,盯着这个救命恩人的怪脸,张了几下嘴,但没发得出声音,郑经却似听到了般点了点头,姑娘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郑经退出来,外间秦书生倚在一旁的椅子里睡着了,金公子坐在另一侧,似是在打坐,虽然脸上有疲色,但是仍然坐得笔直,气韵不俗。唯独怀恩,竟然好好地醒着,见郑经出来赶忙来问,“师弟,如何?”
郑经眼圈发黑,眼前有点晃,好像刚刚用了太多的力气,“性命无虞了,若是一时找不到那最后一幅琴谱,倒是也有一法,日后可让她修习些易家的内门功夫,便可以逐渐缓解,眼下,且好好休息几日吧。”
此时秦书生和金公子也清醒了来。怀恩道,“已经过了子时,诸位施主今日都辛苦了,不如先在寒寺歇下,诸多事宜,我们明日再议。”
郑经答,“秦先生和金公子在此歇息吧,我这些年来,一向离群索居,我带了琴谱,这就走了,他日有缘,再与诸位相见。”郑经说着拱手,然后伸手向桌上装着琴谱的木匣摸去。还没够着这个边,另一端已经被怀恩握住,“郑施主,关于这琴谱,有件事恐怕你还要知道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