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岳和成峰在佛医门内住下,闻邱除了第一天来摸过成峰的脉息,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每天是小药童来送药,欧阳青鸟偶尔来看一次,冷着脸让人无法接近,看了后再回去报给闻邱,闻邱每日对药方稍作调整,成峰果然慢慢恢复,但始终有些浅咳和乏力。
闻邱虽然没怎么露面,但是在后院里不眠不休地配药,调方,说从前他曾经治愈过一人中了神农教百花娇的人,但是不记得准确的药方了,况且这些年神农教的毒药也有改进,成峰的救治又有些不及时,十分困难。
闻邱仔细研究过,如果想去根,得扎针放血,且要为那针配一副药,需要蘸了药水的针找准穴位扎进去,才可尽去毒性,这几日闻邱忙来忙去,对那副药水总是不满意,反复调试,青鸟与他生气,他也不恼,只是反复哄着青鸟,青鸟被逼无奈,只能帮忙。
药水终于调配好了,那天晚上闻邱睡了个好觉,仿佛放下了世间所有事,梦里都在笑。可是青鸟睡不着,她半夜起身,到佛堂去念经,一念到三更。
凤灵岳半夜起床喝水,听到佛堂那边的声响,就过去看,见青鸟一个人跪在佛像前,轻轻地敲着木鱼,念着经,背影孤单落寞。凤灵岳看了一会,刚要离开,青鸟突然对她说话了,“凤姑娘,不如进来一起拜拜佛祖。”
凤灵岳犹豫了一下,迈步就进去了,在欧阳青鸟身后半步跪下,双手合十,“欧阳掌门,日日要念经礼佛到这么晚么?”
“也不是,心里忐忑慌张,就要来念念经,佛祖就会照看我。”
凤灵岳聪明,“门主今日是有什么忧愁烦恼吧?跟佛祖说了,佛祖听到未必立即回响,不如和人说说,看看能否解心中哀愁。”
青鸟深深叹了一口气,“哎,这几年来,江湖都传说佛医门清高不近人情,明明有顶尖医术,却不救人水火,谁知道神医闻邱自己早已病入膏肓,无药石可医,命息都已经尽了,按理说三年前都该去了的人,硬被我又留了三年,只靠着一点灵草吊着一口气罢了,来的多半都是无药可救的,但是闻邱还是尽力救治,每救一个,他自己的命就短一截,怕再也续不上了。”
凤灵岳听闻大吃一惊,原真的以为神医清高,没想到处境竟也如此艰难,“所以掌门便出面为闻神医打理门派和江湖事务,让神医静心休养,还帮他挡住那些会要了闻神医命的人,宁肯背负世间骂名,也只是为了让心爱之人多活几日。”
青鸟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却很通彻,“那些病重的,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换命的,我心有不甘,日日惶恐,我费劲心力让他存下来的一丝微光烛火,为何永远在照亮别人?”
“掌门,成峰所中的毒一定费了闻神医好大心力,我那几日便如掌门一般,日日忐忑,夜夜惶恐,看着前面排也排不完的队伍,我几次绝望,再不进来,成峰必死。我那天晚上挨个去看过排在前面的人了,都是可怜人,愿意的,我便出百两银,让他们走了,不愿意的,”凤灵岳咬了下嘴唇,“都被我杀了。”
青鸟并未十分惊讶,“原来你同我一样,都是愿意自己做罪人的。”
“掌门叫我进来,是想让我在成峰和神医之间,选一条命么?”凤灵岳眼神灼灼盯着青鸟。
“你不用选了,闻邱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劝不住,华盟主曾对我们有恩,他注定要将这条命还回去。”
“掌门希望我将此事告诉成峰吗?”
青鸟摇头,“不用说,就像你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你在门前杀的那些人,希望他对得起你为他背负的这些罪孽。”
凤灵岳心里滋味怪怪的,若是成峰知道了她杀了那些人,成峰会说什么?
青鸟见她不安,便说,“若烦乱,便念念经吧。”说完合上了双眼,凤灵岳也跟在她后头,一气念到了天亮。
次日午时,闻邱为成峰施针。闻邱先封住了成峰几处大穴,再用一百二十八根银针蘸取药水,前胸后背都扎满了,成峰仿佛进入了入定的状态,眉目紧闭,端坐不动。但是闻邱可就费力气了,似乎每一根针下手都要慎之又慎,前思后想,大约扎了一半的时候,闻邱头上的汗珠开始噼啪的往下掉,青鸟在一旁给他擦汗,闻邱站不住,青鸟就用力扶着他,闻邱手抖,眼似乎也有点花,青鸟就握住闻邱的手臂,他才能费力地将那银针扎进去。
待到一百二十八根银针全都扎完了,闻邱几乎已经跪伏在地上了,青鸟叹了一口气,将他扶上药童的后背,俩人一起将闻邱背了回去。
三个时辰后,药童来起针,成峰还是闭目的状态,起了针,药童把他放倒休息。成峰仿佛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虽然这些日子躺着的时候多,但是总是疲乏,这次终于彻底的放松了。
成峰睡了很久,待醒来后,身子轻快了许多,终于又回到从前没受伤时候的模样,觉得自己又能飞檐走壁,能找蒋玄武打上三百个回合了。成峰欢呼跳跃,要去给闻邱磕头,但是被青鸟拦住了,不让见面,只是冷冷淡淡地将两人送了出去。
成峰和凤灵岳下山,他们没有回头,没看见在他们身后,小药童将门前的人都驱散了,攀着梯子,将佛医门的牌子摘了下来,关上门,落锁。
闻邱回到后院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为成峰这次诊治,耗尽了他全部的心血,勉强撑着,想跟青鸟再说几句话,小药童都被青鸟赶出去了,只有她自己陪在闻邱床边,“现在你可满意啦?”青鸟轻柔地问,不带一丝责备。
闻邱曲着眼点头,“青鸟,你放心吧,我这辈子救了许多人,到了那边,阎王不会苛待我的。”
“放心吧,哪轮得到你去见阎王,你一定是要飞升成仙的,你这一生啊,做尽了好事,对得起所有人,也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唯独有点对不起我。”可是青鸟并无埋怨。
“青鸟,是啊,对不起你。”闻邱眼角淌着眼泪。
“但是没关系,还是和你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我知足了,你能满意的走,这比什么都好。”青鸟温和的安慰他,“你走后,佛医门我就关了,我们能做的啊,都已经做了,我就在那佛堂里等你的消息,你在那边安顿好,给我托个梦,我去陪你。”
“你不许,我不要你陪我了,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别呆在这个清冷的山上,带着孩子们,去山下,开个寻常医馆,看些寻常病人,如此便好。”
“好。”青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俩人拉着手,笑着看着对方。不一会闻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青鸟没有流泪,只是在他身边又陪了许久许久。
闻邱一生,像一棵挺立的青松,直到全身落满了雪,也不肯低一根松枝,只因树下还有他能护佑的人。
成峰和凤灵岳到山脚下镇子里落脚,住了一宿,次日吃饭的时候,才听到了消息,百姓们说,闻邱神医去了,佛医门的牌子都摘了,闻者无不悲痛。成峰打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人说就是昨天下晌,成峰惊坐在地,那不就是昨天他们离开的时候?成峰问凤灵岳,“可是因为我?”
凤灵岳不语,成峰抓着凤灵岳的胳膊,“你早知道?”成峰咄咄逼问,“你是不是早知道救我会害了闻神医的性命?”
凤灵岳低下了头,成峰反应很激烈,对着凤灵岳大叫,“灵岳,你糊涂啊!我这条烂命值什么?怎值得神医、怪大哥、还有你为我付出这许多?这叫我怎么背负得起?”成峰涕泪横流,捶胸顿足,“不如让我死了!我死了最干净!”
凤灵岳看着成峰激动的样子,把自己的委屈往肚子里咽了咽,心说这都是自己选的路,有什么可委屈的,她对成峰说,“为你做什么,都是这些人自己愿意的,只要你愿意,你就能背得起这些人对你的盼望。”凤灵岳说完就要离开成峰身边,却被成峰一把抓住,“你们愿意,我不愿意!你们以后还是少为我做主!”说完甩掉灵岳的手,转身冲进了蟒山。
闻邱的灵柩没有停在门里,成峰到的时候,已经下葬完毕了,佛医门没有挂白幡,门锁着,不让他进,欧阳青鸟也不肯见他,成峰逡巡了许久,只得无奈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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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书生得了救,用四点图联系到了守防二兄弟,怕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早早立下遗言,叮嘱防如城,如果他有一天真的被容太师或旁的什么人抓了、杀了、救不回来了,他属意如城接管无影门,如此他可安心,也可更加肆意妄为了。
匆匆点个卯便离开了守防兄弟,和刘玄妙两个人逍遥自在地在汴梁周边游玩了许久,一直到九月末的时间,在一个叫菩提镇的地方,碰到了沈翎金。
沈翎金带着一个马队,十几匹马,马背上驮着些什么东西,正从镇子里出来,两人见面寒暄,一起去旁边的酒楼吃个饭,此次只有金公子一个人,玉公子没跟着来。
秦书生问金公子去往何方,金公子说,“家父自今年年初便出了门,说是去拜访朋友,但一去到现在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一直没有音信,本以为掌门人大会的时候父亲会回来,但也没有,直到前几天,我收到父亲的一封信,叫我把家里的湖心塔拆掉,将刻着琴谱的那几块青石挖出来,立即送到少林寺,给怀恩大师。”
“哦,竟有这等事?上次掌门人大会封南世家没人去,发生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事关这琴谱。”
沈翎金目光严肃,“秦先生请讲讲。”
秦书生道,“期间细节太多,我只需和你说,除了封南世家这几块青石,原本在我手里的,段大侠手里的,华盟主手里的琴谱,如今都已经到了怀恩大师手里,只差你这几块石头,怀恩大师就凑齐了了琴谱。”
沈翎金眉头紧锁,“不知怀恩大师如何说服我父亲,竟然要我将塔推到,我收到信后,便立即拆了湖心塔,今日刚刚启程,便碰到先生了。”
“金公子,那信件确实为沈大侠亲笔么?”
“不会错,我父亲的笔体如他的剑式一样,很难模仿,便是我和玉儿兄弟二人这些年朝夕相处,想学得父亲的剑式和笔体,都始终得不到精髓。”
秦书生点头,“那沈大侠信中可提到他的行程了?”
“并未说详细的,直说让我送过去返回即可,他大约年底会回来。”沈翎金端起酒杯,“今日遇到秦先生,沈某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先生有空,可否与我同上少林?怀恩大师拿到全部琴谱,我心里总不踏实。”
秦书生与他碰杯,一饮而尽,“便是金公子不开口,秦某也有此意,这次在洛阳,对当年魔琴之事也曾重提,了解了很多细节,路上我再与你慢慢说。这事也该有个了断了。”
“江湖传说,魔琴重现,将襄阳歃血盟灭门,可是真事?”
“看样子是这样,但是还不能盖棺定论,需得当事之人当面对质才好。”
琴谱一事,事关惠山派。秦书生请金公子派人送了信到惠山给惠无双,请她到少林寺见面,说的时候还一直用眼瞟刘玄妙。
因是中午,喝的不多,下午一行人就上路了。沈翎金、秦书生和刘玄妙三人,领着马队,拉着那些青石,缓缓地往少室山而去。三百里,缓缓行,两三日便也到了。
章后诗:
白发迷途四十载,幸有良谋到如今;
天上人间共连理,金风玉露各几分。
等闲不做松上客,慢待公子与王孙;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