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德府与相州城交界处有一座苍翠婉转的小山,名为胥蒙山。山下有个镇叫窑镇,产铁砂,富庶。
胥蒙山不大,日出到日落,绕着山脚能转上一圈。山上只生有一种树木,笔直高大,枝叶繁茂,通体幽香,一走进这山中,差不多好像进了勾栏院一样香气扑鼻。
这树名为祁公树,相传几百年前有位名为祁公的老神仙在此山修行炼道,种植此树,祁公树四季苍翠不落叶,树枝很长,挨着树干的部分是直的,长到末梢便弯曲起来,像一条条挥舞的手臂。
窑镇远远近近的有一个传说,胥蒙山看着美闻着香,但是它吃人,附近人也称之为食人山。
朱敞将凤灵岳送到了山脚下,看着凤灵岳带着侍女进了山,凤灵岳问他,“朱大哥,你不把我押解进去吗?你不怕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溜了?”
朱敞无奈地翻个白眼,“七小姐尽管溜,别让我撞见就行,反正就算把小姐押解进去,小姐想跑,也随时能跑。”
凤灵岳定定地看他一会,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眨呀眨,“朱大哥回去告诉爹爹,我会在此安分,请他老人家宽心。”说完就扭头进了山,三拐两拐,不见了踪影。
凤灵岳带着的丫头叫凤晴,从小跟在凤小娘身边,父母亲人都无。凤晴年纪比凤灵岳大一点,很能吃苦耐劳,凤小娘自然不放心凤灵岳一个人来这荒山野岭,便叫凤晴跟着来,为了这事,还给凤晴月钱翻了一倍。
行近山顶的位置,便没有祁公树了,像是山顶被一劈为二,一半仍然挺立,大块白石裸露着,另一半却被削平,成了块小平地,这里只有些半人来高的杂草,掩映在绿草中间是前二中三后四共九间茅草屋,背靠高崖,面朝流水,一条小河,穿山而下。
简朴干净,主仆二人用的东西,一应俱全。
凤灵岳和凤晴在这山里住了下来,两三日凤晴下山采买一回,两人轮流着做菜,吃得不多,常常将就。隔半个月,凤灵岳便叫凤晴下山买一只铁砂瓶,叫师傅在瓶口刻一个‘安’字,寄回汴京给凤小娘。
没人看着凤灵岳,她也就不装模作样的看书写字画风景了,她本也不爱这些。心情好便在草屋外面练两套功夫,半人高的杂草已经被她削得差不多秃了,祁公树也砍断了两棵。
其余无事可做,极其无聊,窑镇去逛了几次,吃了馆子,没什么特别,比不得汴京。凤灵岳不禁想,这样待下去,活一年和活十年有什么区别?
好在无聊的日子只过了二十天,凤晴这一天下山采买回来,跟凤灵岳说她看见有一个少年人进了山,但是没跟住,走丢了。凤灵岳同凤晴满山的找,翻了几遍,也找不到那人身影。
到了夜里,灵岳有些失眠,毕竟山里还有一个陌生人,总感觉不安。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灵光一闪,猛地坐起身来,胡乱披了衣服,叫凤晴起床,说知道如何找到那人了。
这胥蒙山的祁公树可不是胡乱种的,祁公当年在此恐怕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生怕有人进来打扰,整个胥蒙山,就像个规整的八卦阵图,祁公树每一棵都种在卦眼上。
凤灵岳来的时候,是念着口诀来的,走的是口诀里规定好了的路,按着口诀走,去的都是祁公想让自己人去的地方,但是擅自闯入者并不知晓,没有口诀,只能走自己的眼睛看见的路,那是祁公想让闯入者去的地方。
推门而出,山间一片蛙鸣蝉响,这夜满月如银盘,斑驳的月光投到脚下,凤灵岳说,不要念口诀,只管仔细看,哪里有路就走哪里。这么一看,林间真的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边草木皆低,树木间的间距也宽,可容人从容通过。此时再停下来想想口诀,才发现口诀里叫人走的的路,竟然满是荆棘。
两人沿着小路一直走,时不时要停下来分辨一下,走了约有大半个时辰,身边的祁公树渐渐不那么苍翠了,头顶的月光遮不住,泻下来大片的光斑。
再往前走,竟有几棵祁公树变成了枯死的状态,脚下一不留神,灵岳差点被一条垂到地上的枯树枝绊倒,一个踉跄,谁知那枯树枝碰到了人,突然像活了一般,刹那便缠上了灵岳的脚,嗖地一声,把灵岳倒吊了起来,那力道像巨石闪电,速度之快也叫人躲闪不及,正被甩得头昏脑涨,灵岳瞥见另一根枯树枝也要缠到凤晴的腿上,凤灵岳忽眼光一闪,顾不得自己,朝着凤晴大喊一声,去艮位!
凤晴惊慌中闻听凤灵岳喊声,立即抽足往旁边一枯棵树下跳过去,甫一落地,刚刚要缠住她的枯树枝嗖的一声缩了回去,仿佛认出了这是主人一般。
凤晴站定抬头看,凤灵岳悬在半空,身旁又有七八条枯树枝就要缠住她腰身要害,说时迟那时快凤灵岳将自己倒卷起,摸了一下靴子,手上已然多了两把短剑,分持左右,与那些飞驰过来的树枝战了起来。
那枯树枝的功力不在凤灵岳之下,速度极快,动作狠烈,短剑虽能伤及枯树枝,却不能一次砍断,伤了的枯枝会退去,过一瞬再冲上来,如一条鞭子,挥舞抽动,灵岳一只脚受困,只靠另外一只脚撑在枯树枝间飘来荡去,躲闪不及,后背和手臂都中了招,中招处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
灵岳几次想砍断吊在脚上那一条枯枝,谁知它竟坚韧无比,中了几剑,未伤根本,反而越抓越紧。
这招不行,灵岳飞快思索,这棵困住她的枯树旁边就是一棵安全的树,她几次试着荡到那棵树边去,但力道不够,脚上的枯枝越箍越紧,这边刚刚躲开,身后又一枯枝抽了过来,灵岳脸上突然漾出一抹凶狠,竟然不躲,反而将后背迎上那枯枝,只听啪的一声,灵岳被那树枝抽飞了,面目变了形状,痛苦难耐,但借着那一鞭子的力道,正朝着旁边那棵阵法中的祁公树过去。
凤灵岳空出一手,猛力抓住那棵树的枯枝,手在那条枯树枝上滑了半尺,只觉得小小的枯树刺根根扎进手心,但她忍着没松手,只僵持了一瞬,脚上那截枯树枝竟真的松了,其他的枝条也不再抽动卷曲,凤灵岳只觉得身子一轻,又一重,摔在了那棵树下。
凤晴赶紧跑过来查看凤灵岳的伤势,手脚都流血肿胀,背上几条刀痕一样的皮肉伤翻拧着。
两人没想到这林子这么凶险,凤晴劝灵岳不要去了,灵岳不肯,顶着这一身的伤,如此放弃,她不甘心。
凤晴只得扶起了跛着脚的灵岳再继续前进,但只要按着阵法口诀,枯树枝便不再发动进攻,夜色正浓,月色明艳,祁公树的香味越来越浓。
再往里走,凤灵岳试探着,即使不按着阵法,枯树也不再攻击了,那些枯树仿佛已经死透了。仔细看,那些死透了的树上,要么挂着半幅骨架,要不挂着干瘪的尸身,或只剩下一个头颅,或一件烂透了的衣衫,飘飘荡荡,仿若召唤亡魂。
二人心下骇然,这胥蒙山果真是座食人山。
走过了这段死透了的枯树林,又进入了一段半枯未死的路程,中间死透了的,是圆心,围绕圆心,是一圈又一圈逐年死去的祁公树,每一棵死透了的祁公树,树上都带着一条人命,不知是何年何月闯进来的,也不知是什么人,进来的人越多,那圆心便越扩大,杀了一个人的枯树祁公,似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便永远的停留在了最后的姿态形状,千奇百怪。
在凤灵岳二人就要走出枯树林,进入苍翠的林间时,看到一棵正在死去的枯树,高高的树枝上,枝条紧紧的缠裹着一个人,是个少年人,一身黑衣,距离有点远,灵岳看不太真,凤晴见过他一眼,断定是白天闯进来的人。
看不出那少年是活着还是死了,灵岳未及多想,近处找了一棵刚刚要枯掉的安全树,寻两条长长的枝条,飞身拉下来,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条握在手里,腾挪而起到那少年身边。
那少年面色青紫,两眼乌黑,嘴角流着血,身上处处翻花,凤灵岳身手一试,还有微微的气息。遂将那枝条系在少年的手臂上,绑缚着那少年的枯枝碰到了凤灵岳身上系的枝条,有如不舍一般,犹豫了一会,就窸窸窣窣退去了,那少年重重地砸在凤灵岳身上,又摔了一下。
两个姑娘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那少年拖回了草屋,粗略清理了伤口,能不能活,看他命数。
凤晴给灵岳也包扎过,手心里一排排的枯树木刺,一根根挑出来,疼痛难耐。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两人累极了,各自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几时,灵岳听见凤晴在屋外大叫,连忙起身,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般,看见一个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凤晴指着他大喊,“小姐,那小子跑了!”
灵岳赶紧追上去,看这人恢复得还挺快,刚刚还是个垂死的模样,这么快就能健步如飞了。
少年毕竟全身都是伤,没跑几步路,就被追上来的灵岳一掌推倒,趴在了地上,用昨天的伤脚踩着那少年的肩膀,厉声道,“你跑什么?刚把你从阎王爷那救回来,你就这么活的不耐烦吗?”
那少年扭过头来,怒目而视,虽不说话,脸色却是比刚救回来的时候好多了,像个活人了。
凤灵岳看他脸上幼稚的神色,不像要去赴死的模样,又道,“你若要跑,我也不拦你,我就当白受了为了救你这一身的伤,你自己想明白,再回那林子里去,可是死路一条!”
凤灵岳说着,放开了他的臂膀,抬起脚来,一瘸一拐地转身往回走,走了四五步身后传来声音,“姐姐,你不是玄雅堂的人?”声音虚弱,稚气未脱。
凤灵岳回头,“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玄雅堂。”
少年的目光躲躲闪闪,说话结结巴巴,“我……我……以为你们想杀我……”
凤灵岳说,“谁想杀你?我可没杀过人!你起来吧,不想死就进屋里躺着去,不管玄雅堂是谁,你在这,别人都进不来,你别怕。”
少年爬起来,是个细高的个,脚下有些虚浮,看得出一身的疼痛,两个人都跛着脚,往草屋里去。
少年半倚在草屋的榻边,凤灵岳在他对面的桌子旁坐着,凤晴给年少倒了水,端了一碗粥。少年神色还是怯怯的,看着那冒着热气的吃食,但是没去拿。凤灵岳摆出一副和蔼笑容,眼角弯弯,叫他吃。
少年看灵岳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警惕之心渐渐放下些许,端起碗,呼噜呼噜的喝了那一碗粥水。
看着他吃完了,凤灵岳才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放下碗,“夏弦月。”
凤灵岳笑了声,“好名字呀,多大了?”
“十六。”
“那叫我灵岳姐姐,那位是凤晴姐姐。”
少年眉头拧着,神色不敢全然放松,听了这句更是紧张,腾地站了起来,朝着两人行礼,嘴里叫着,“灵岳姐姐,凤晴姐姐!”
两个姑娘都给逗笑了,凤灵岳又问他,“你是怎么进来这山里的?听意思是跟玄雅堂有过节?”
夏弦月两眼露出惊恐,定了定神才说,“……我是从玄雅堂……逃出来的……”
“为何逃出来?你是玄雅堂的人吗?”
“我……我以前是玄雅堂的人,现在……待不下去了,他们逼我吃人!”夏弦月脸上惊现一道乌青之色,仿佛看见了血光。
“吃人?”灵岳两人也被吓着了。
夏弦月看着这俩人的表情,急急反应过来,“两位姐姐别怕,我没……我没真的吃,”夏弦月忽然流下两行泪来,咬着牙,嘴唇颤抖,又恨又痛,“我怎么会吃他呢!他是我的好兄弟呀!”
夏弦月讲,同胥蒙山中间隔着窑镇的地方,是个叫壶关的县城,壶关一县及周遭有一个门派,叫做木梁分舵,同其他几个分舵一起同属神农教玄雅堂管辖,一个多月之前,他同他的好兄弟穆归云在壶关县城里,遇到了木梁分舵在讲法。
讲法的人被称作木梁大仕,是个仙风道骨年过半百的男子,眉目慈祥,声音通彻,他讲神农教玄雅堂下辖木梁分舵、火塘分舵、水曲分舵、金象分舵、土华分舵,同属一教,神农尝遍百草,救赎世间苦难,神农教的教义就是救世救人、度苦度难。
木梁大仕讲,世间一切苦难,皆因人之私情而起,养育之情、夫妻之情、手足之情、舐犊之情、恩情、友情、人情,皆为私情,私情起,则人心偏,心偏则贪,贪得则苦至。
玄而又玄。有身体病痛之人,心怀怨恨之人来求教,大仕都耐心一一解答,到了最后,大仕又讲,如果实在觉得世间太苦,可以加入神农教,神农教有法士日日为人解惑,更有万千教众互帮互助,教主可以带着大家一起脱离世间苦海,庇护众生,共登极乐彼岸。
听了讲法回去之后,夏弦月和穆归云仔细的商量过了。
这看着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他两个都是苦孩子,若能加入神农教,不仅能度自己的苦难,也能帮助别人,还能学一些真正的功夫,和一群有志之士一起干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交一些生死过命的朋友,这一生才算值得,光是这么想想都已经心潮澎湃了。
第二天两个好兄弟就去了木梁分舵。
夏弦月说,灵岳姐姐,那时候没发现,大仕讲法的时候,男女老少都去听,有苦难的多半是老翁老妪,但是真正最后被吸纳进去的,都是年轻人。
到了木梁分舵之后,他们同其他一同进来的人一起,穿上了统一发放的衣衫,领了统一的兵器,众人白日练功,晚上听法,唯独一点不好,管事的人总不让夏弦月和穆归云在一处练功听法。
不只是他们俩,所有结伴而来的人都被拆开了,管事的把穆归云及其他一些人带到另外一个处所,说这是教里的规定,夏弦月不舍,穆归云安慰他,说管事的说了,我们只是分开个把月,你我各自好好练功修行,到时候经过祭祀和入教的仪式,正式入了教,便又可以在一处了。
时光匆匆,一月时光倏忽而过,终于迎来了入教仪式的那一天,自从穆归云离开后,夏弦月总是有些不安和恍惚,但看身边的其他人,却不像他这样,他们日日接受教内各位大仕讲法。
那时候已经深深的相信世间苦痛,唯有在神农教才能得极乐永生,要拜祭神农天帝和神农天女,时刻准备好献身给天帝和天女,天帝和天女便会保佑他们一生喜乐,死后升天,来世轮回,可以随意挑选自己想去的地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仪式那天晚上,银月高悬,清风飒飒,一位大仕主持仪式,将近百号人一同参加仪式。
夏弦月跟在人群中,一直在到处张望,想要找到穆归云,但无所获,只盼着仪式能赶紧结束,好与归云会面。
大仕向天帝天女祈祷祝愿,接下来这百来号要入教的新人排着队,一个个到天帝天女像面前跪拜,石像前面放了一个大盆,跪拜的新教徒可以在这里许下自己来生的誓愿,留下一滴鲜血,便可得到保佑。
百十人都祭拜之后,大仕叫他们围成一个大圈站好,有人抬上来一个架子,架子下部是一个火盆,火盆上方是架着的不知是一头猪还是一头牛,仿佛刚刚被杀了,还滴答滴答的淌着血,离得远了些,夏弦月看不清,只随着人群缓缓往前移动。
大仕说这是入教仪式最关键的一步,叫生祭法事。每个人都需在那祭品上割下来一块肉,就着火烤烤吃下去,完成这一步,才算是真正的神农之子,才能代表对神农的忠诚,代表愿意和所有教徒结成永固的同盟,永不背叛。
夏弦月想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仰着脖子往前看,见排在前面的第一个人走到那祭品的旁边,接过老教徒递过来一把刀,刚要割肉,却突然发了疯一般,跪在地上呕吐不止,教徒拉了他几次,他都无法起身,折腾了一炷香的功夫,大仕也放弃了,对众人宣布,那人没有经受住神农的考验,入教失败。
众人没有想到,居然还有入教失败这一说。
大仕话音未落,两位教徒就将那人拎起来,把他人头一刀割了下来,尸身往旁边一扔,一颗人头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刹那间百十人的队伍里,只能听见风声,呼啦啦响,好些人都用手捂紧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个声音。
这游戏才刚刚开始,从前那一个月好像哄小孩子的把戏,这一刻却把那些孩子直接拉上了战场,要见见血光。
接着第二个人过去,接了刀,也开始全身颤抖,但他还是强忍着哆嗦从那祭品上割了一块肉下来,滋滋的烤着,烤了一会,他开始吃,吃了几口,他也吐了,又是一个手起刀落,尸首分离。
此时队伍中排队的,颤抖的,吓晕的已经好几个了,第三个人,终于成功的吃下去了他割的一小块肉,保住了自己的脑袋,被大仕迎上了高台,欢迎他正式成为神农教神圣的教徒。
夏弦月大约排在队伍中间的位置,他是见过生死的人,并未很害怕,只是好奇,不知神农是什么旨意,为何有人明知道不吃会被砍头,还是做不到?
快要到他的时候,前面被砍了的已经有十余个头。夏弦月好像突然明白了,距离近了,他看清楚了,为何众人会是这样的反应,那烤在架子上的,哪里是什么猪牛羊,长手长脚,俨然是一个人。
看到了这个,他也开始颤抖起来,但是队伍推移,还是轮到了夏弦月。他走了过去,路上他腿软,摔倒了一次,他看到了老教徒的眼神,那轻蔑的样子仿佛在说,又是一颗人头。
夏弦月走到近前,他的双眼开始一阵阵发黑,好容易勉强定了定神,那祭品人脸上的皮已然都被剥掉了,只有滴血的红肉,身上数十处刀割的痕迹,整个肢体残缺不全,在火光下,不知是血还是油。
更可怖的是,夏弦月觉得那人的眼睛在看着他,那人没有眼皮,两只鼓鼓的大眼仿佛还在转动一般,他看了那人眼睛一眼,突然间全身汗毛炸起,他立即伸手掰了那人的左腿小腿,那里还没有人动刀,皮也还在,一排野兽曾经啃噬过的牙印突兀地进入他的双眼,那是穆归云从前猎猛兽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夏弦月一瞬间神志涣散。
夏弦月嘴里哇哇大喊,状如疯狗。他用力拽着那个绑在架子上的祭品,但无用,他用手中本来打算割肉的刀割绑住他的绳子,几个老教徒冲了上来,要制住这个突然发疯的人,夏弦月朝着老教徒像狮子一般的吼叫,他的眼里流下血泪,形容十分可怖。
他一脚踢翻了那个大火盆,火盆翻倒,里面的木炭滚出来,刹那间火光通天,许多老教徒和新教徒身上都着了火,自顾不暇。混乱之中,夏弦月终于把穆归云解下来了,背在身上,拼命奔跑。他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身后一直有人喊杀,但那一天,夏弦月仿佛神力大增,他跑得飞快,没有人能赶得上他。
后来他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把穆归云轻柔地放在地上,抱着他的手嚎啕大哭,几欲断气,穆归云早已没了气息,只有半幅残躯,如何能活?
哭了几日,那残躯已经开始渐渐腐烂,他才知道不能再留他了,要放他永远自由。他把穆归云送到一片林子里,点了一把火,把林子烧了,他真想钻进那火里跟穆归云一起去了,但是他不能,他要给归云报仇,他牙齿咬得嘎嘎响,顺着嘴往下流血。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才熄了,他到那一片焦黑的林间,找到了他的骨灰,还有一根没有被火烧化的小小的骨头,可能是一节指骨,压在一块瓦片之下。他把骨灰扬洒在河里,那节小小的指骨,他撕下一块衣料包着,放在了贴身的位置。
但是木梁分舵没有放过他夏弦月,他离开那片焦林没多久就又被人盯上了,一路奔跑,跑进了胥蒙山,没想到倒霉时连一座山也欺负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还在想,那么多绝境之地他都活过来了,怎么如今要葬在小小几条枯树枝的手里?
他不想死,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想活,他要踏平神农教,他要给他十六年生命里唯一的光明穆归云报仇,报了仇,就随他去,投身到那一条洒了他骨灰的河里。
讲完这一段,灵岳看见夏弦月眼里的泪分明变成了红粉色,和血流下。他那身躯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灵岳从没听过这样的事,脑中一时像被塞满了哭喊声,过了许久才问,“你这样难受,那穆归云该是你过命的好兄弟吧!”
夏弦月的嘴咬出了血,使劲点头,“姐姐,我从小命苦,归云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是他让我觉得这世间,还有一丝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