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寿彭勉强支撑到文奎堂关门，满腹心事回到了家中。此时，妻子和正读中学的儿子也在等着他。
“当家的，你这是怎么了？”
张妻是个温婉的女人，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条，却很少主动过问丈夫生意上的事情，因此这次这么大的纰漏张寿彭一句都没有向她吐露，否则不过是徒增担心而已。
但是眼下，关系到了全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张寿彭也想问问妻儿的看法。
张寿彭的儿子年纪不大，遇事却比母亲有主见的多，首先发问“爹，你有没有去打听过这个闻小姐的底细？”
“这个我自然要弄清楚，她在城东开了一家对门诊所，听说常往林家去，应当是和他们家有旧，别的就打听不出来什么了，既无父母也没兄弟。”
张寿彭说着也觉得这个姑娘奇怪的很，要是孤女投靠，怎么没有住进林家？可说家资深厚，又为何要出来看诊治病？
诊所对普通人来说虽然也是一项了不起的产业，但是她能拿出那么多古籍孤本，应当是不缺钱的啊！难道就是单纯喜欢做大夫，图一乐？
“爹，咱们到底要赔多少钱？”张寿彭的儿子小心发问，就见到父亲伸手比出五个指头。
“五万大洋？那我们凑一凑虽伤筋动骨，也不至于死路。”张妻算了算账，心里松了口气。
张寿彭摇摇头，母子两人心都提了起来，就听张寿彭说和田中庆太郎签订的合同是，没有按期按量发船，就要三倍赔付，也就是十五万大洋！
“十五万大洋，我们卖掉房子，积蓄全都拿出来，再找亲朋故旧借一些，勉强能够应付。但是书店要进货要兑账，上下打点全都要钱，一旦决定赔付，”张寿彭眼中有泪光涌动，“儿啊，从此就没有文奎堂了。”
“爹，”他儿子属实被十五万大洋这个数字惊到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这么想，除了千年王八万年龟，哪有什么能够千秋万代呢？皇帝都没了，咱还纠结那个干啥？”
“臭小子！怎么说话的！”张寿彭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勺上，心里却也因为儿子的话松快了不少。
“爹，你觉得田中庆太郎和闻小姐哪位对文奎堂造成的损失更大？”
张寿彭沉默不语，心中有了决断了，却实在是无法掩饰穷途末路的颓丧之感。
自他接手文奎堂，遇到的风风雨雨不计其数，这还是第一次要将文奎堂割出去一部分，不过，谁知道以后还会遇到什么呢？
北平的书店开张、关门、转手、破败，什么样的都有，除了世道影响，还有更重要的一项就是，所有书店都是允许赊欠的，没办法，本地世情就是如此。
因此一月的大半收入用来维持书店的运转，发生点什么不凑手的事儿可不就得关门大吉。
然而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外国人，不说非富即贵，那也绝对是不缺钱的，他们习惯随买随结，这就给书店注入了生机，张寿彭能攒下几万大洋的身价，也是多亏了外国客户。
张寿彭一直觉得自己比起书生，更像个商人，否则他也不会做外国人的生意。商人嘛，只要产业能撑下去，不算丢人，只是百年之后，也不知道老父在地下会不会把他一顿好打。
张家此刻凄风苦雨，长安街四号却是灯火通明，从未有过的热闹。
木老太接到信来北平了！
闻语秋像个衣锦还乡的霸王，拉着木老太在长安街四号从房前看到屋后。
院里的玉兰高大清雅，她花了一点时间和一点小钱，围着玉兰树建了个小小的凉亭，还开了两片不小的花圃，只不过里面种的不全是花，一大半都是药材。
院子原本的青石板路就很好，她一点没动。另外又在屋后辟了菜园子，现在还没完全用上，她的时间和精力有限，前院的药材就够她费心的了，菜园子她只撒了点小葱和大蒜就没管了。当然，这些都是经过闻天放同意的。
屋里不消说，住进来也有段日子了，闻语秋不是亏待自己的人，在有限的条件里，她不介意让自己过的更舒服一点，因此添了不少物件，叫木老太看着，也心里高兴，孩子日子过的不错，做家长的当然心里舒服。
再一问，带出去的几百大洋没动多少，反而增加了许多，这就很让木老太自豪了。
不过也十分心疼，这孩子一边读书一边挣钱，还得应付林家，初来北平衣食住行样样都得操心打理，谁家孩子谁心疼，她看着闻语秋的小脸，感觉她下巴都尖细了不少。
“奶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闻语秋显摆够了，拉着木老太坐在窗前，给她端了一碗井水镇过的酸梅汤。
木老太接过徒弟的孝心，不言不语吃了几口，看着闻语秋眼巴巴地等着，心中一叹。
“我私心里，是不愿意再回到北平，这么多年过去了，木家的宅邸也卖了，家仆散尽，骨肉分离……”
闻语秋咬住双唇，十分愧疚，“奶奶，是我不好，不该惹你伤心，您在这儿玩几天，我就送您回去。”
木老太搁下碗，碗勺没有碰出一丝响动，“别着急，我这不是已经在这儿了吗？如果不想答应你，直接在信里说明白就是了。”
“我以前不敢在故地久待，是怕日日看着物是人非，而我无能为力，时间长了失了坚持的勇气，”木老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锦川的离世也让我想清楚了，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她看着闻语秋担忧的一双眸子，慈爱地笑了笑，“丫头，你比我勇敢，我现在就想着，要是临死前得知家人的消息，那也能瞑目，与其一趟趟往北平跑，我这把老骨头不如就呆在这儿，一边找人，一边帮帮你。”
“奶奶……”闻语秋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明明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木老太对她来说，恩情可比再造为人。如果没有木老太一步步的帮助、支持、陪伴，她连命都没了，哪里来的今天！
或许，上天还算是待她不薄的吧？
这一刻的闻语秋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要是徐江鸿也在就好了，临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收到她寄过去的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