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迎着料峭寒风北上之前,诸葛乔最后回望了一眼江陵城。
他向来不善言辞,但只需回想一下这些年来在此城上发生的变化,便难免让人心生澎湃。
关将军领命铸城,民顺商服,可谓明也。
据长江见船熙熙,商贾攘攘,可谓兴也。
孤城退江东,劲弩灭敌酋,可谓壮也。
纵合荆南北,横连一江中,可谓隆也。
眼见着起雄城,眼见着宴宾客,眼见着渡尽劫波城犹在,眼见着拍马向北……
“大兄发什么呆,去那关中找阿父啦!”
清脆的声音将诸葛乔的感慨揉的粉碎,随后和上一些宛若银铃的笑声,将这一把思绪洒在天上作流絮白云,被骄阳映得格外好看了起来。
于是诸葛乔心情也好了起来,对着诸葛果答应道:
“北上去关中,找阿父。”
一大一小两个少年男女于是也跳上车,将江陵抛在脑后,望着远方的群山已经在思考等见了阿父之后要怎么说道了。
而此时江陵城上,蒋琬拍着墙头叹息:
“走也走也,终走也。”
一旁的张嶷闻言爽朗一笑:
“太守此言,旁人不知的还会以为黄夫人有多难应付。”
蒋琬也只是洒然一笑。
去岁大战之后,张嶷千里驰援,与沙摩柯合力于江陵城西的乐乡县与江东军血战,斩韩当立功,给蒋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故而写给长安的陈述中也对张嶷沙摩柯行百般溢美之词。
或是考虑到南中已定,又或是为了接下来出荆州进中原做准备,总之最终主公遥令张嶷暂驻江陵并与沙摩柯论功行赏,两将合力作蒋琬副手,如此真正意义上让江陵能够统慑荆南。
沙摩柯豪勇,张嶷审慎,故而两将面对蒋琬皆无骄横之色,也令蒋琬如今这太守做的愈发顺心。
当然,能震慑住这帮军士更大的倚仗恐怕还要数那城头的强弩,毕竟吕蒙便是因此而身陨。
于是此时蒋琬也笑道:
“劲弩强横,颇善守城,若黄夫人能再多待些时日,因地制宜造弩以御江陵,此城则可谓无缺也。”
不过这话蒋琬也只是说说,黄夫人北上寻夫,谁敢拦谁能拦?
毕竟此时护卫这支车队的精骑,擎的将旗上面绣了一个大大的“赵”字,无人敢逆其威,无人能缨其锋。
去岁年底荆北的战报传至江陵后,蒋琬便已经见到有颇识风向的商贾制了印有关、赵二人的画像,谓称小门神。
赵子龙千骑卷曹营,星夜破敌。
关云长千骑破曹军,无人能敌。
于是不出意料的,关将军与赵将军孰强孰弱也成了江陵过年时茶余饭后说起来最多的话题。
无论是赵云还是关羽对此类话题自是不知晓也不关注的。
但赵云在听闻黄夫人欲要北上后,还是遣了麾下一队精骑前来护送。
被护送的诸葛果坐在马车前面看着一成不变的群山之景很快就失去了兴致,干脆在车上手脚并用爬到了后边,马车这里的挡板暂时被放下,诸葛乔正在这里坐着跟旁边的骑士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话题无非还是脱不开年前的那一战,诸葛果听得感兴趣,等这骑士说完了那一夜大略斩获之后,出言问道:
“赵伯父既胜了贼人,何不与我娘娘一起去长安?”
骑在马上的骑士大笑:
“何须去长安?等赵将军灭了此地贼人,自也引兵北上,到时自在洛阳相会。”
于是诸葛果小小的脸蛋皱了起来:
“怎地还需奔波?”
对她来说,好几年前从北方南逃的记忆已经记得不太清了,但此时身下摇晃颠簸的马车提醒着乘客,奔波之途有多劳累。
骑在马上的习珍笑着摇摇头,但看着诸葛果天真无邪的神色便想起来久久未见的胞弟,于是心肠也软了几分:
“小娘觉得,此地当阳百姓过得如何?”
从江陵行来不过百十里,恰好从当阳城的西面经过。
或是因为前年荆襄之战时向北输送的粮草皆由此地经转,故而当阳也愈发繁华了一些,至少从此处看去,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百姓在田间查看土地情况,看样子在准备春耕了。
当阳?诸葛果第一反应便是三伯父给自己讲的在此处喝退百万曹军的故事,但诸葛果左瞧瞧右看看也没看到桥在哪里。
但她的眼神还很好,清楚看到那些百姓的衣服虽补丁明显,但至少跟衣不蔽体蓬头垢面没什么关系。
而且她也并非不谙世事,母亲的随口所言,父亲的夙夜忧叹,她皆能懂其中一二,因而踌躇了一下便猜测道:
“应是……尚可?”
“何止尚可?”习珍摇摇头感慨道:
“这些百姓与北地屯民相较,几似老爷。”
诸葛乔略微颔首,诸葛果半懂不懂。
习珍此次是这支小队的统领,因此并无许多余裕,最终只是交代了一句:
“此次北上,且看便是,北地生民皆翘首以盼玄德公扫清寰宇,安能弗民愿也?”
习珍暂时离开了,去前方呼喊着令斥候出行,务必要察明周遭不可有危。
诸葛果则是看着那些对车队指指点点的当阳百姓。
他们腰杆挺的不是很直,但一个个指着将旗时瞬间迸发出的快活姿态清清楚楚。
诸葛果抬头望去,车队一左一右有两个擎旗骑士,左骑擎“汉”右骑擎赵,两杆旗帜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诸葛乔跟着一起抬头,感叹了一句:
“倒是好东风。”
诸葛果此时正处于对什么事都很好奇的时候,于是便问为何这么说。
“二月风乃建卯之风。”
诸葛乔温言解释道:
“建卯之风最凶者,当属西风北风,分属秋冬二令。”
“若起西风北风,则阳气不胜寒气总至,致使寇戎来征、民多相掠。”
“建卯之风若是由南至北的南风,则数月连雨恐有水患。”
“如今刮东风,乃太史公所赞明庶之风,明庶风起则万物尽出也。”
于是诸葛果两个眼睛也弯成了小月牙,赞道:
“大兄多博识也。”
“那这二月起东风,便是风调雨顺之兆。”
诸葛乔也礼貌回赞:
“吾妹聪慧。”
乘着东风,一行人也相当顺利抵达襄阳。
进城前诸葛果略有好奇:“那墙上绘的猛将是谁?”
诸葛乔寻思了一下,猜测道:
“或为黄老将军?”
诸葛果看着那墙上粗犷线条勾勒出来满面凶威的老将,再想想那一脸慈祥仿佛邻舍老翁的黄忠,一时间“噗嗤”笑了出来:
“黄老将军若是知道,不知会不会不悦。”
“黄老将军……”
诸葛乔则是略有担忧,老将军虽看起来精神矍铄,但终归上了年岁,而从前岁至今可谓战乱绵延不绝,不知老将军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对黄月英一行人来说,在襄樊更似在游玩。
先是在襄阳休息了一日,随后便是渡汉水在船上观赏了一番樊城临江的南墙上林立的巨弩矢,感叹那荆襄战事的激烈。
随后绕行至樊城东,数里坟茔旁已经新立起来了一座靖安祠。
由黄月英领着,诸葛乔和诸葛果也面有肃穆之色,认真给这座祠堂祭祀了一番。
而对诸葛果来说,从渡过汉水之后,百姓间的气氛便已截然不同。
汉水南皆城泰而民安,东风徐徐似有暖意熏人。
汉水北则似铁蹄铮铮,靖安祠侧刮过的东风也似金铁交鸣之声。
无论是樊城南墙上未拔掉的弩矢,还是这打理得颇为干净认真的靖安祠,皆在诉说着战争从未远去。
而随着一路继续向北,这片与江陵周遭截然不同的景色也与诸葛果那已经模糊的幼时记忆慢慢重合,颇有一点大同小异的意思。
父亲被玄德公请至新野拜为军师,她随父亲母亲一起过来此地时不过六岁。
但安定了不过一年后,姓曹的来打荆州,诸葛果也只能随着玄德公和父亲着急忙慌的南逃。
时过境迁已是近六年过去,曾经南渡如今北归,又是曹军来袭,又是人心思动,又是如临大敌。
不同的是这荆北的百姓眼中已无惧意,显而易见的疲惫之下,神色近乎麻木。
到了这里已有擎关字旗的精骑在此等候,与习珍交接。
双方拱手勘验印信之后,习珍与黄夫人作别,打了个呼哨便领着麾下纵马东去。
诸葛果甚至还有闲心比较了一番。
关字精骑强在显而易见的悍勇。
赵字精骑胜于举手投足间的灵动。
在这片土地上,东风愈发酷烈,一路向北的车队也愈发沉默。
而这般沉默着沿谷城、鄼县、顺阳、骊县一路过去,直至到了析县时,诸葛果听得车外有吵嚷声,于是好奇探出头来。
入目所见的是一条峡道,而在峡道之中是数以千计的百姓,他们拖家带口脸上带一些不甘之色,纵使百般不易也在尽力朝着前方行进。
“他们要去之地应当与我等相同。”诸葛乔看了一眼,便一眼断定。
诸葛果投过去一个疑惑的表情,于是诸葛乔解释道:
“此地沿峡道向西翻过一座小山便是武关,下了武关便是商县上洛。”
“再等翻越冢岭山,便入父亲所在的关中了,由此前进唯有这一条路可走。”
诸葛果点点头,她的视线不由自主看向一个抱着婴孩面有悲色的母亲。
被抱在怀里的孩子还十分幼小,但被冷风皴裂的脸皮看起来比诸葛果还要苍老几分。
诸葛乔顺着妹妹的视线看过去,当即便侧过头去小声与仆从说了几句话,随后目送着这个佣仆往前面母亲所在的马车跑了过去。
很快这支车队也停了下来,或是得了黄月英的命令,几个仆从又跑到后面,将多余的几车辎重卸了下来放在一起,随后骑兵的督军出面,呼喊下令让精骑维持秩序,随即简单粗暴的宣布按人发放口粮。
诸葛果看着那个督军脸色柔和了一点,话也显得絮叨了许多:
“吃完便加紧动身,武关那边还能休息一下,趁着没风雪赶紧入关中。”
“谁施的粮食?问这作甚,能得一口吃食还管许多。”
“等入了关中分了田地,安安心心过日子便是,那边绝不会起战乱。”
眼看着快活不少的流民,诸葛果想了想问道:
“大兄,若是冬天也能种地,是不是就不会有人饿肚子了。”
诸葛乔揉了揉诸葛果的脑袋:
“此事,只需吾妹潜心研究,必有所得也。”
等此间事情告一段落,诸葛乔又打发两个佣仆去问明情况,最终才与妹妹说道:
“百姓通过此处流往关中之事,那叫赵累的督军说关将军也知晓,在那武关上设有接济处。”
“大约是没想到寒冬还未过去,便又有百姓商路,还未到武关便已有困饿之态。”
“赵累督军说等他回去禀明关将军,再增设一二接济处。”
也只能如此了,诸葛果点点头,头一次心中竟有了一些迫切之感,只是不知是想早点长大研究那冬日种粮食的法子,还是想要玄德公早日出兵,真真正正结束这个乱糟糟的世道。
过了武关之后,或许是因为周遭百姓皆心怀希望,或是关中的东风又不太一样,总之诸葛果感觉身上好似也轻了几分。
上洛县亦有设接济处,诸葛果听着那名为马忠的官员言辞清楚的与百姓们宣布,有一技之长者可去他那里登记,皆有丰厚之待遇,即使无一技之长,只要登记入册便可免关中前三年的一半赋税。
撇下百姓继续前行,冢岭山的山路也很明显被人为修整过,走起来并不费力。
而等到山顶,关中之景便已在望。
八百里秦川群山合抱,九千仞雄关一夫当关。
百十座村县众星拱月,居正中大长安巍巍然。
与南方截然不同的景色击中了一行人的心底,沉默许久之后方才继续上路,只不过这次商路之后,所有人神色里的期待已经掩饰不住。
下了冢岭山后,距长安不过百十里,而下山之后,黄月英没想到那过去两年只能在梦中出现的影子正笑吟吟站在灞水河畔看着她。
“良人~”一声轻喊,似道尽无尽哀怨,惹得孔明当即挽住妻子的双肩,咬着耳朵说轻声说着一些体己话,旋即两人便觉得此处不合适,孔明引着上船去了船舱中去互诉衷肠。
诸葛果脸上的笑意呆滞了下来,眼睁睁看着父亲出现,又眼睁睁看着父亲光速消失,抬起的手都尬在了空中。
好在一个面色呆板的人打破了沉默:
“孔明先生大弟子还在受罚,故而不能至此,某名马钧,代伯约告罪。”
诸葛乔与诸葛果面面相觑:“大弟子?受罚?”
马钧点点头:
“遵师傅之责罚,如今于太学作门房,以养心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