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弥这一辈子有两个最为得意也最为可惜的学生。
一个是德康帝的大皇子姜阳辰。
小小年纪便有着不同常人的头脑,不仅继承了德康帝的悲悯,更有几分拓土之军的豪气。
李弥以为他会是下一位秦皇汉武,可没想到姜阳辰还未十岁便去世了。
另一个便是姜星沉。
可惜,她是个女子。
“殿下,古来女子当政,哪一个有好下场?西鲁之吕后,南唐之武后、太平,先宋之刘后,哪一个不是受千夫所指,饱受骂名。
前朝惠文帝,那可是昭告天下的皇太女,又有多少人说她残害兄弟,杀父弑君。”
李弥低声说着,言语间也带了几分落寞。
“老师,你真的觉得她们做错了吗?”
姜星沉定定的看着李弥,漆黑的瞳仁仿佛直接能瞧见李弥的灵魂。
“西鲁吕后,助高祖夺位;外镇藩王,内警功臣,使西鲁政事稳固,无异心之人;废挟书律,使民能曾其智。司马迁曾言‘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稀,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南唐武后、太平,废门阀士族,开殿试之风,自此天下百姓不论疾苦贫富,皆可因才入仕;劝农桑,薄赋役,使农有所依;镇西疆,退突厥,兴屯田,北方镇兵粮食‘数年咸得支给’;史书言其有贞观之遗风。
先宋刘后,身贫而志未短,结‘天书’之祸,纲纪四方;止党争、发交子、兴水利、创谏院、办州学;临朝十余年,内外肃然,未有一失。
前朝惠文帝,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仅带数名亲卫杀入敌营,直取上将首级。其在位之时,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姜星沉滔滔不绝的说着,眼睛也越发明亮了起来。
“这些都是老师您先前同我讲的,您说这世上之人并非黑白分明,是非功过全看后人评说,但后人评说总有偏颇,所以不可全听,也不可不听。
可后人口中的说法与我今时今日又有何干,若因他们的口舌而误我今时今日之大事,这才是愚蠢。”
李弥想开口反驳,可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继承了自己的思想,可又驳斥了自己的思想。
一时间,他竟无言以对。
就在两人相对无话之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忽的从外头响起。
只见黄栌慌慌张张的进来,草草朝着李弥行了一礼,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姜星沉身旁,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殿下,两位小主子哭个不停,奶娘怎么都哄不好,您快去瞧瞧吧。”
姜星沉面色一变,有些焦急的望向李弥。
“老师,您先在这里坐一坐,我下去更衣,去去就回。”
说罢,姜星沉快步往后院走去,并未注意到李弥骤然紧缩的瞳孔。
……
一进后院,姜星沉便听见孩子抽抽噎噎的哭声,忽的愣了一下。
黄栌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疑惑的看向正房,又极轻的朝姜星沉摇了摇头。
“我们快去瞧瞧吧。”
姜星沉极快的朝后面瞥了一眼,快步往正房去。
正房中,两个奶娘正手足无措的抱着孩子,黛杨和一个小丫鬟手里拿着布老虎,绞尽脑汁的哄着。
姜星沉极快的净了手,坐到软榻上朝两个孩子伸手。
“来来来,娘亲抱抱。”
许是真有血脉相通之事,两个孩子一到姜星沉怀中便止了哭声,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姜星沉。
“黄栌,拧条热帕子来。”
姜星沉一面说着,一面朝黄栌使了个眼色。
黄栌会意,忙端着铜盆出去。
可还未等黄栌出去,厚重的门帘忽的一下被打开了。
一张半是惊讶,半是激动的苍老的脸忽的出现在黄栌面前。
“阁……阁老。”
……
李弥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姜星沉的时候。
那时她才七个多月,刚刚会爬。
皇长子和皇二子正是稀罕的时候,便趁奶娘不注意抱着姜星沉去了文华殿读书。
那时的李弥才三十多岁,自家的孩儿还未抱过,看到那在地上乱爬的小姑娘顿时犯了难,只得硬着头皮将她抱起,然后快快命人去传话给皇上。
李弥不记得那天皇长子和皇二子被训斥了多久,打了多少板子。
但他始终记得姜星沉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眼下那枚朱砂痣。
而如今眼前那粉粉嫩嫩的两小团,和姜星沉有着别无二致的眼睛。
“这……是你的孩子?多大了?父亲是谁。”
李弥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又杂了几缕温柔。
黄栌早就极有眼色的让屋中众人出去,如今屋内只剩下师徒二人,还有两个咿咿呀呀啃着布老虎的孩子。
姜星沉轻轻点了点头,低垂着眼,笑眯眯的将孩子口中的布老虎解救出来。
“三个月了,龙凤胎。”
“若是先帝能看见,那……该多好。”
李弥笑着叹了一口气,轻轻将眼角浑浊的泪水抹去。
可忽然,李弥想到了什么,低垂的眼睛忽的锐利了起来。
“那孩子的父亲是……”
“老师,孩子的父亲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孩子的母亲。”
姜星沉直直的看向李弥,眼中没有半分闪躲。
看着姜星沉笃定的样子,李弥一愣,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输了。
从一开始他看到那枚和姜星沉印章相同的糕点,到后面他听见黄栌和姜星沉的话,被她们两个引着看见了孩子。
而看到孩子,李弥的所有担忧一扫耳光。
这一切都在姜星沉的预料之中,或者说,这一切都是她促成的。
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缜密。
“他们叫什么?”
“只有小名,男孩叫阿阳,女孩叫熙熙。”;
姜星沉顿了顿,笑着看向李弥。
“本来想请老师给他们两个起名,可如今瞧着……”
话还未说完,李弥忽的跪了下去,极郑重的行了一礼。
“殿下若不嫌臣粗鄙,那臣便僭越,为两位小主子想一个名字。《诗经》有云;‘维清缉熙,文王之典。’男孩可唤做姜维清,女孩可唤做姜维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