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震惊,“……小姐她还跟您说过这些事情?”
“她一直都记得您的恩德。”
老兵满脸拘谨,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小姐有心了。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不值一提。救命恩人,更是愧不敢当。小人并未救过小姐,是小姐和大将军重情义,还将那等微末小事记在心里,这些年都对小人照顾有加。”
他没有反应过来,陈穆愉话里所指之人是沈归舟。
老兵的回答让陈穆愉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北疆话里,阑、南念起来差不多,沈家原在北疆,他曾经听沈峰叫沈归舟,他以为他喊的是阿南,实际他喊的可能是阿阑。
陈穆愉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第一次去京都的那年,大将军未曾回京述职,那她当时应该是跟着言沐竹去的。
言沐竹知道她见过他,自然也知道他找的那个人就是她,他是皇子,前者自是不可能让他找到这个人。
沈家一出事,他就被他父皇派去了北疆。恰好,他还在暗中查找沈图南,就造成了沈星耀和沈家军的其他人格外不待见他,他们估计都以为他是想找他们麻烦,便也默契地对他找寻的人闭口不言。
若不是沈归舟的出现,别说过去的那些年,就是他再找十年二十年,也定是找不到和她有关的半点线索。
沈家将一个并不严实的秘密,变成了秘密,中间涉及的人,定然也不少。在他们帮沈家掩埋这些事情开始,他们和沈家成了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那日,卓灼一怒之下杀了那个叫于归的军医,其实并不是因为她听到后者没有救沈归舟,心中愤怒,起了偏执,那只不过是她用来敷衍他的一个借口。
她杀人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
她担心他从于归那里听出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若沈家有罪,那么这些年所有帮沈家一起隐瞒的人,都罪同欺君。
为了守住那些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为了那些人的命,她愿意背负骂名,做个不讲道理的坏人,当机立断将人处理了。
她清楚自己这件事做得不对,故而也不会将这事告诉沈归舟,又尽力给了死者家人赔偿。
义州的人供奉沈星阑,不仅仅是因为他曾庇护过他们,更是他最后因他们而死,却还保全了他们。
傅辰安答应提供给他那么多粮草,并不是因为沈小四许给他的报酬,而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
他帮的不是他,也不是沈小四,他是在还沈星阑当年的庇护之恩。
至于沈归舟和她父亲。
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怨。
她是无法接受,她父亲为了沈家,为了她,为了所谓的更多人,默认了浮柳营的罪名。
又恰恰是因为如此,她清楚地知道,她没有立场去责怪她父亲。
后来,陈穆愉从她嘴里听到,当年是安国公出卖了沈星阑,紧接他又从安国公府看到大将军夫人,他好像才终于理解,她的眼里为何满是沧桑和忧郁。
聪明如她,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清楚所有的事情。
然则,无论是谁,从他们的立场上来说,他们的决定、选择都没有错。
比如她父亲,比如言沐竹,比如郭子林……
就连他父皇,单论立场,他的做法似乎也无可厚非。
她可以和安国公反目成仇,却不能去杀了她母亲。
她不能去怪任何人,那便成了她一个人的错,开始质疑曾经的自己。
即使她能将当年的错误给掰正过来,她也不能改变当年的悲剧,无法和自己和解。
这样的心结,若换成是他,他也解不开。
她的病,这些年,一定也给她带去不少痛苦。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活下来,活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可是,想到她面对的这些,他突然有些迷茫,若强行留下她,似乎也是一种自私。
从她认真帮他选太子妃那日开始,他时常会想起她从南泉县衙里走出的那一刻。
过去半生,她都是在为家国而活,为别人而活,如今,他若又要她为他再撑一撑,是不是也是在难为她。
他更知道,自己也不一定能在她心中有这样的地位。
但不管怎样,他都想娶她。
不管以后,她是否会为他停留,他又是否能留住她,他都要娶她。
万幸,她的内心深处里,还觉得自己有愧于她师父。
这份愧疚不补上,她无法安心去死。
她对她师父的愧疚,又将她带回到了他身边。
四月底的时候,陈穆愉让人从江南运回了新的香樟树,她的身体也渐渐恢复。
等到下过雨后,他陪她一起去了松夷山种树。
挖土、补苗、浇水,所有的事都做完后,沈归舟同她师父唠嗑,让她师父保佑那几棵新苗茁壮成长。
她许愿完后,陈穆愉也悄悄同她师父许了个愿。
他以最好的九嶷仙做为条件,请他老人家保佑,这次的新苗,活不过三个月。
若他还能托个梦,责备她几句,那就再好不过了。
先帝殡天后,沈归舟没有提起过沈星阑的事,沈峰也没有提起。
陈穆愉知道,他们都已经承认了沈星阑的死。
他猜测,她没有和他父皇提起此事,是为了确保浮柳营一案一定能够昭雪。
她只要为浮柳营正名还好,此事若牵扯上沈星阑,他父皇就不会那么容易同意了。
沈星阑死后不久,沈归舟曾经伤痕累累地出现在漠苍山,沈星阑的死因,除了郭子林所讲,一定还有隐情,不然大将军不会出手对付安国公府,甚至连大将军夫人都对安国公府那么大意见。
大战之期,沈星阑的事情若是被爆出,恐会引起轩然大波,动摇军心。
她和他父皇都清楚这一点,便都让这件事揭了过去。
除去威胁她父皇,她也清楚,所有的真相若是还原,也并不一定就是件好事情。
即使沈家忤逆圣意,犯下欺君之罪是为大义,可这也不能改变他们忤逆了圣意这个事实。
当然,他们或许可以得到赦免。
假若他们得到了赦免,那么其他人,是否会认为,他们以后也可以类似的原由去做同样的事情,纷纷效仿,这种想法一旦泛滥,那不就演变成了藐视皇家威严、藐视天子、藐视律法。
面对这种后果,任何一位天子,都会慎之又慎。
很多事情,天子也不可以一锤定音。
即使最后天子愿意赦免他们的罪责,其他人也不一定愿意。
陈穆愉知道,她不和他父皇提这要求,是知道他父皇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她不和他提此事,则是不希望他被人为难。
另外,她做出如此选择,必定也是真心为天楚而想。她也不想让其他人以此为借口去藐视律法,更不会真的在此时去动摇军心,做出不利天楚之事。
从她个人的角度来讲,她可能也是真地累了。
她想和过去的自己,划分开来。
陈穆愉并不担心被人为难,可若她只想做自己,他支持。
以后若她只是沈归舟,想来就能活得更恣意些。
因此,这些事她不和他提,他也没再问过。
陈穆愉的确不是很喜做这个天子,假如能选,他想带着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但是,她的这些秘密,却让他坚定了坐稳这个位置的决心。
只有他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他才能将一切掌控在手里,才能确定这些陈年旧事不会再被有心人利用,才能替她去除一切隐患。
其他人,他不放心,哪怕那个人是小九,他亦不敢赌。
陈穆愉陪沈归舟祭拜完她师父的半个月后,陈穆愉将大将军夫人去世的事告诉了她。
当时沈归舟正捧着民间最新的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陈穆愉说完这件事后,她仍旧看着书上的小画,面色如旧,没有做声。
陈穆愉看出来,她应该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既然她早已知道,他也不必多说了。
须臾过后,她翻动了手里的书页,情绪未变。
陈穆愉已经很了解她,这一刻,却也不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
过了几日,沈归舟看到莫焰,莫焰给她行了礼就准备走人。
沈归舟叫住了他,让他陪她出宫,出宫后,她去了她以前带他去过的小摊那里,让他陪她吃了碗面,其他的,一个字也没说。
自那之后,莫焰终于不再躲着她走。
又过了一段日子,沈星蕴从老家回来,约见了她,同她简单说了一下贺舒窈的丧事。
沈归舟只是听着,等他说完了,她也没开口说一个字。
最后,沈星蕴壮着胆子多了一句嘴。
贺舒窈葬在了沈家祖坟,若是她想去祭拜她,他随时都可以陪她回去。
沈归舟没有作出回应。
沈星蕴识趣的不再多言。
战争时期,日子过得慢,也过得快,转眼又过了一年。
三月中旬是陈穆愉的生辰,但因先帝殡天还未满三年,又加上战事还未结束,陈穆愉吩咐礼部不必铺张浪费,只和在京都的几个皇室成员吃了顿家宴,也特意叮嘱他们,不需备礼。
不过,有一个人不一样。
这个事,他没有嘱咐她。
可这一日都要过完了,他也没收到她的礼。
晚上的时候,他耐着性子等了许久,沈归舟却上床休息了。
他跟着上床,想着要不要主动问一下她,低头发现她都快要睡着了。
他顿时像是受了内伤,憋了好久,凑到她耳边喊了一声。
“沈归舟。”
沈归舟迷迷糊糊地应着,“嗯。”
“今日,你可是还忘了一件事没做?”
沈归舟眼皮掀开了一点,有吗?
“什么?”
陈穆愉定睛瞧着她,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她自觉想起来。
沈归舟听不到他说话,却把眼睛又给闭上了,根本没有领会他的深意。
陈穆愉再次被气到,伸手将她眼皮给撑开了,“今日,是我生辰。”
她知道啊。
“……那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前几年事情多,他们又需要避嫌,她没给他过生,他能理解。可今年,他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这地位,还不如从前了。
‘被迫’和他在黑夜中对视了片刻,沈归舟好像转过弯来了,道:“祝贺夫君,朱颜不改,福寿如山。”
陈穆愉看她反应过来心里一喜,听到她这祝词,却是啼笑皆非,她这是有认真想的吗?
不过,她这句称呼,却让他无法计较她这祝词了,眼尾有了笑容,手回到她腰上,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后续。
等着等着,沈归舟又闭上了眼睛。
陈穆愉的期待快速坠落,没了?
沈归舟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觉了。
陈穆愉望着她的脸,短瞬之内,心情跌宕起伏。
沈归舟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陈穆愉适应了一下,心情还是调整不过来,低头埋进她颈窝。
沈归舟感觉有点痒,还没做出反应,他嘴上力道突然加重。
沈归舟再次清醒过来,重新睁开了眼睛。
陈穆愉抬起头,只看着她,没有进一步动作。
沈归舟微惑,他这不是那个意思?
那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陈穆愉看出来了,她是真没准备。
他轻声一叹,“以前你每年都会给我送生辰礼的。”
沈归舟眼睛转了半圈,他折腾半晚上不让她睡,原来是为这个事。
沈归舟提醒他,“您不是嘱咐,您的生辰,谁都不用备礼。”
陈穆愉听出她用词的调侃,心中气结。
他那又不是对她说的,她对号入座做甚。
他还没说什么,沈归舟又讲了一句。
“再说,你以前不是不喜我送你的东西。”
陈穆愉噎了一下,被她说得有了一点理亏。
“……那你以前就算我不喜,来年你也还是会送的。”
这个原因……还真不好对他说。
沈归舟怕自己要是告诉他原因,他意见更大。
陈穆愉看她不说话,气势又矮下去了一点,“再说,我也没说不喜。”
这是真话,她送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每次看着都头大,但从来没有回信与她说不喜。
“母后去世的那一年,我一直在等你的贺礼。可你再也没有出现过,连句话也没有。”
沈归舟听出了他内心掩藏的失落,有了稍许意外,她直觉,他没有说谎。
沈归舟安静了短时,道:“那一年的生辰礼,我补给你了。”
那一年,老头子不能再帮她来送东西了。她也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也不能再给他写信,以后也是。
他一向不喜她送的东西,这事对他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是,她觉得她还是应该跟他说一声,算是有始有终。这样,就算他有想法,她也没什么好愧疚的了。
她提前给他准备了一块端砚,准备让人提前给他送过去。只是,后来,她还是没来得及安排。
沈归舟这么一说,轮到陈穆愉困惑了,“何时?”
补给他了,他怎么没收到。
沈归舟闭上了眼睛装睡,“……在青川城的时候。”
她的声音有点小,不过晚上安静,陈穆愉又和她离得近,还是听清楚了。
青川城?
俄顷,陈穆愉恍然大悟。
他望向她,搂着她的手收紧了很多。
过了一会,嘴角又扬了起来。
安静了少顷,他又追问:“那今年的呢?”
今年……是真没有。
陈穆愉看她不睁眼睛,也不和她掰扯这个问题了,低头咬住了她的耳垂,声音里多了情欲,“算了,这礼还是我自己找好了。”
沈归舟被他弄得不得不睁开眼睛,被他的理直气壮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