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
除了脸,她和南泉的那个仵作,似乎又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在南泉县时,他们前前后后见过好几次,他也没看出她会武功,并且还是个高手。
这又让他忍不住质疑自己,难道她们只是长得相似?
双方说清楚原由后,得知她不是土匪,他让莫焰放她走了。
觉得眼熟的不止他一人,云泽也觉得她看着眼熟。
到了苏阳,谷诵一说那什么花楼宴会的事,陈穆愉回想他第一次在林中见到她,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他们说的沈归舟就是他们下午遇到的那个人,也是南泉县的那个仵作。
她没有死在战乱中,这是好事。
可她来到了江南又换了个身份,今日还接了苏子茗的这桩生意,这是巧合?
他此次来江南,并不是游山玩水。
前两次赈灾银粮相继出事,再想自己带的这批银粮,对于这种巧合,他不得不深思。
她接这桩生意到底是为酬金还是为这批银粮。
他想过让苏子茗取消这笔交易,但转念细想,若她真的是打那赈灾银粮的主意,那他这次让苏子茗拒了她,她很快还是会另想办法接近他们的。如此,还不如就让她跟着。她若无心,再好不过,她若心思不良,那他们正好将计就计。
翌日见面,她没有戳破苏子茗的谎言,他看出她是个很聪明的人。
这种聪明,却又更容易引人起疑。
他们才同行了半日,就出了意外。
无论是在南泉还是在苏阳,她一直都是‘声名在外’。但是,他没想到,她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她见他的那个殷勤劲,让他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将他当做那些不入流之地的人了。
他对此有些反感,可是很快他发现一件事。
她看他的眼神,和京都那些女子看他的眼神一样也不一样。
她对他殷勤,她的眼里却没有迷恋。就好像……她对他脸的兴趣,胜过她对他本人的兴趣。
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受。
这也让他愈发觉得,她是将在风月场所的那些习性用到了他身上。
可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有轻微的反感,他也没有很生气。
她的举动,还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许久未见的人。
沈图南。
他和她最后一次相见,他们都还小。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已不确定她的模样,多年过去,他也不知道她长开后的样子,更不知道她穿女装的样子。
但他对那双眼睛还有些印象,沈归舟的眼睛似乎和她挺像的。
从青川城里出来时,他愈发觉得她们相像。
不过,沈图南虽然古灵精怪,无法无天,却不粗鄙,她身上甚至带着贵气。
她是外地人,却能出现在宫中,还能在京都有宅子,身边又常年跟着一个身手不凡的侍卫,每年还能给相隔千里的他送那些价值不菲的生辰礼,想来她的家世也不简单。
沈归舟在这点上,则和她有很大的区别。
以前的韩娘子粗鄙庸俗,现在的沈归舟好像也没强到哪里去,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她浑身都散发着市井之气。
也是这一点,他便从未想过,她们会不会就是一个人。
可他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她们刚好都姓沈,那她们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他想问她的,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他和沈图南只是萍水相逢,然后各奔东西,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没什么好问的,似乎也不应该问。
沈归舟提出告辞,看着她那一身伤,他为之前对她的怀疑感到愧疚。
既然她不愿再跟着他们走,他也不好强人所难,让云泽多给了她银票,也算是对她的感谢。
他来江南是为了赈灾,差事办完,他就会离开。
他想,若是她不离开江南,他们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这想法才过个把月,他居然又在严府的宴席上看到了她。
她混在一群舞姬之中,看着也不突兀。若仔细注意她的眼睛,又会发现她那就是项庄舞剑。
意在是谁,就不是很清楚了。
他也跟着她的目光在全场扫了一圈,她似乎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兴趣。
直到看到他,才赶紧将目光收了回去。
她还以为他没有发现她,得意地溜走了。
看来她又是接了什么大生意。
比起这个,还有更巧的。
她和他住在同一家客栈,还出手帮了他。
也是这次,让他对她有了新的了解。
杀人不眨眼。
这使得他有些好奇,她当时在青川城为何要拼死帮他。
就为了那一点酬金?
她这种人怎么可能会认为,那一点酬金比自己的命重要。
除了心狠手辣,她变脸的速度,也挺是有趣,这也难怪她在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很快,他好像知道她这次接的生意是什么了。
她和他盯上的竟是同一个人。
怀里揣那么多黄金她也不嫌累得慌,看着那些黄金,他又动摇了之前的想法。
她看起来真的可以要钱不要命。
她既然这么爱钱,那当初为何又可以在那偏远之地待十年。
他突然察觉,他似乎对她起了探知的兴趣。
他陡然清醒,这不是一件好事情,遂将这些想法和问题都清除了,只想当下。
不管怎样,她的误打误撞也算是帮了他。
比起那本账册,严谦似乎更在意她。
就是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她所做之事,会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比起不确定,他还是更倾向将这些不确定掌控在自己手里。
于是,在她装他夫人之后,他立马顺着她这思维,让她陪着他进了芙园。
她的表现,也比他想象的要好,好到他都要怀疑,其实她早就想借着他接近章周知夫妇和严谦。
一切看似他借用了她,实则是她利用了他?
他们走到一起,在他的计划之外。
当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陷了进去。
可能,是他觉得她像她。
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也说不上来了。
或许,他母后以前有句话说得对,这世上的事,很多都是说不清楚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最是不好说。
那一刻,他有些后悔。
不是后悔做了那件事,是后悔他作为男子,没有许给她确定的来日就对她行了夫妻之事,实非君子所为。
那一刻,他也决定,他会对她负责的。
她是个平民,又是个寡妇,不管是他父皇还是皇室都不可能允许她这种身份的人做他的王妃。
她虽做不了他的王妃,但他可以保她一世生活无忧。
可他好像想多了。
她……根本就是将他当做她点的那些小倌,并且还是嫖完不用花银子的那种。
当时,他是真被她给气着了。
他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气归气,他又有点心疼她。
他知道对一个异性起好奇心不是一件好事,那夜过后,他却还是又升起了对她的好奇,这份好奇心并且越来越浓。
回京都的时候,知道她不打算跟他走,不知为何,他有些失落。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强人所难,可他也认为自己必须负责,他没有时间和她江南多耗,就直接将她带走了。
为了此事,他还愧疚了许久。
哪知,她刚到京都就因一言不合杀了大理寺少卿的儿子。
他骤然明白了,她那哪里是被他胁迫来京都的,她不过是扮猪吃虎,装傻佯懵,再一次利用了自己。
明知她是凶手,他也不可能将她交出去,还得帮她善后。她估计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做得肆无忌惮。
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他这下半辈子的日子怕是有得忙了。
他考虑了几日的事,下定了决心。
他给杜家去了信,主动暗示他们,他可以扶持他们取代朗山穆家,他们家族可以出一位亲王妃。
他看得出她只是当他那里是不用花银子的客栈,早已做了准备以防她离开。
最终,他还是低估了她的能力,让她从他身边跑开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情绪是生气,后来才发觉,他心中更多的是担心。
她这一走,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好在,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数月之后,他又在北疆见到了她,且有幸认识了十几年前的她。
看到城墙上的沈小四时,他当初的怒气变成了庆幸。
他庆幸她当日离开了京都,庆幸他没有将她困在王府后院那方寸之地。
她不是她,她们同样出彩。
他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是大将军的女儿。
曾经他怀疑过沈图南和沈家有什么关系。
为此,他暗中调查过沈家,确定沈家没有这样一个人,大将军也只有沈星阑一个儿子。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对这件事感到意外。
她是大将军的女儿,又曾在北疆赫赫有名,他来北疆后,却没听过她,没在沈家查到任何与她有关的事,那只能是有人后来刻意抹去了她的一切痕迹。
自那时起,他就预感到,当年沈家的变故,远比外界所知的要复杂得多。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过,原来她就是他曾经找的那个人。
从李仕承那儿知道她的身世后,他是又惊又喜。
惊她居然就是他找了多年的那个人。
喜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除去惊与喜,更多的是歉疚。
她以前认识的人,不知道她消失的那十几年是怎么过得,他却很清楚。
他歉疚自己为何没有早点找到她。
知道了她就是沈图南,他想明白了自己之前为何打听不到她的消息。
只是他有一疑惑,既然她和沈星阑那般要好,她要找得是浮柳营,那如今又为何会和沈家反目成仇,沈家抹去了她的痕迹,她一到北疆,就借他的手,卸掉了沈家的兵权。
过去的事情显然给她留下了很不好的记忆,他若问她,无异于再伤害一次她,她肯定也不会和他说真话。
可他要想帮她,也不能对她一无所知。
不能问她,他便只能自己查找。
明明军营里很多人都认识她,却没一个人承认自己认识沈图南,亦不愿谈一句沈小四。
这个疑惑,直到他和她去到了义州,才终于有了眉目。
傅氏族人感恩沈星阑的庇护,将这件事刻记在祠堂。
除此之外,祠堂里还挂着他的画像。
画像上的白衣少年,白马银枪,意气风发。
陈霄看到画像,满脸诧异,“王爷,这沈少将军长得和夫人也太像了。”
陈穆愉回想起沈归舟以前穿男装的模样,没有否认陈霄的话。
她和画像上的人,除了眼神,几乎没有区别。
这也让她更像是多了岁月侵蚀的沈星阑。
沈小四和沈星阑都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有在官府留印的户籍,他们一个是沈少将军,一个是万匪之首,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正是如此,他以前从未想过,或许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日陈霄也仅仅是觉得他们长得相似而已。
他在那一刻,却想通了很多之前没想通的事情。
他找她问,她定是不会透露什么。
在义州的人面前,他就是个外人,更不可能从他们那里知道些什么。
没有求证,他没有贸然下结论。
回去之后,他想起一个人。
沈家军里有一个老兵,上了年纪,还腿脚不便,却仍然留在军营里。他看着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兵,沈家军的人从上到下却都对他格外照顾。
陈穆愉曾无意间见过,他叫沈归舟小姐,对她尊敬有加,同时,沈归舟也是难得的对一个人讲礼。
他让韩扬去打听了那个人,得知他之所以能在沈家军一直待下去,是因为他曾经救过幼时的沈星阑,大将军一直都当他是沈家的恩人。因此,哪怕他已经不适合上战场,还是将他留在了军营,并给他安排了一个清闲的差事。
韩扬打听到的那个救命之恩的故事,简单几句话,陈穆愉听着却觉得耳熟。
沈归舟曾经和他讲过一个差不多的故事。
他之后在军营巡视时,也偶遇了一次这个老兵,提了一嘴这个事情。
“您老不必多礼,吾听夫人说,您是她的救命恩人,那自也是吾的恩人。您平时怎么对夫人,就怎么对吾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