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新树,用不了多久也会长成参天大树,背阴的地方或许也会越来越宽,树下阴影越来越广。
可在这之前,她站在树下,必定还是能看见些许阳光的。
有这一点,也就够了。
罗珉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做想,只觉惊世骇俗,听得他瞠目结舌。
牢房依旧是昏暗的,他却仿佛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
那若隐若现的笑容,藏在黑暗里,透着几分诡异。
沈归舟和他对望了短时,又放低声音,道:“你看,现在,大树下的那些土,不就已经越来越少了。”
罗珉呆怔了许久,望着自己所处的环境,慢慢理解了她的这些话语。
最近这大半年,京都风起云涌,朝堂争斗层出不穷,局势混乱。
再想其他的人下场,如今的局面,的确如她所说。
罗珉豁然醒悟,难道这一切,都和她脱不了关系!
他像是突然撞破了石破天惊的大秘密,惊愕、恐慌、呆滞、胆寒等等交叠出现,他脸上情绪一时竟然说不上是哪一种多一点。
沈归舟很大方,随便他打量。
过了许久,罗珉心情依旧无法平复。
这个推测,让他难以置信,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个想法,别具一格。
罗珉垂在身侧的手,抓住了一把稻草,惊恐又镇定地道:“那又如何,你若要为浮柳营翻案,最终不还是得按着规矩来,请求朝廷重审此案,否则,你能做得最多只是报仇,而不是帮他们证名,他们依旧是乱臣贼子。”
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这话出口,接下来他的声音稳了些,“只要是按着规矩,你就永远无法改变结果。”
“规矩。”沈归舟低声重复,随后,像是憋不住了,轻笑出声,笑声停下时,她轻声反问他,“什么样的规矩?”
“是你们的规矩,还是天子的规矩。”
“是可以让你们为所欲为的规矩,还是由着你们掌控规则的规矩?”
罗珉在她闲话家常似的接连几句问话中,内心又逐渐滋生出了惧意。
“若是这样的规矩,我又为何要遵守?”
什么是规矩?
规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利益存在冲突。
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世人遵守这些规矩,是因为他们无法做话事人,想让自己尽量过得好一点,也是因为,它们至少还算相对公平。
然而,这些得利之人,却随手将道义仁信摒弃在身后,把这些规矩当作玩笑,高高在上地看着那些遵守规矩的人,将他们当作傻子,当作可以宰割的羔羊。
既然它们连相对公平都做不到了,她为何还要遵守。
“反正规矩是由有权有势之人说了算,那我也可以去做做这样的人,大可以破了这规矩,让一切按照我的规矩来。”
罗珉被她说得再次失声,忽然觉得她有些疯狂。
沈归舟不在意他的眼神,还客气问他,“你说,是与不是?”
罗珉满是震惊的眼睛重新聚到沈归舟脸上,“……幼稚。”
沈归舟嘴角几不可见地扯了一下,也不反驳。
他抓着稻草的手又握紧了些,呼吸稍微顺畅后,颤声下着结论,“你……不会成功的。”
他尽量将恐惧收回去,“在那之前,风一动,树上的任意一个枝杈落下来,都可能砸死你。你若执迷不悟,只会有一个下场,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
沈归舟一手抱肘,一手托腮,思考一息,从容回道:“多谢罗尚书提醒,风动之时,晚辈一定小心,避开那些残枝。”
罗珉哑住,她的这份自信,使他再次说不出话来。
沈归舟嘴角笑容扩大,瞬息过后,转身朝外走去。
她的这个举动,罗珉没看明白。
直到她走出牢房,他才有五分确定,她这是要离开了。
这下,罗珉更看不明白了。
她就这样走了?
她不是来杀他的。
“你……”
他冲着她的背影喊住她,出声又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沈归舟停住脚步,撇过头来,安抚他道:“放心,暂时,我没有杀你想法。”
这话听在罗珉耳朵里,没有什么诚意。
然则,事实上,她已经到了牢房之外,好像真的没有准备杀他。
那其它的呢?
他谨慎问道:“你不是来问我话的?”
两样至少有一样吧,不然她何必大半夜来此,总不能只是和他闲聊?
或者,特意来看一下,他的落魄。
左右没有他人,沈归舟也不介意再停留片刻,好性子地回他,“不用了。”
她想知道的,她早已经猜到了。
“我今日来拜会你,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她语气平缓,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就在刚才,你已经帮我确认了。”
罗珉愕然,他帮她确认了什么?
话音落下,沈归舟转身离去。
罗珉视线跟着她的身形挪动,陡然反应过来。
就在她要从他眼前走过去时,他已完全确认,她此次前来,真的没有打算杀他。
他疑惑不解,冲上前去,隔着廊边那面的栅栏问她,“你不杀我,就不怕我将你今日找我之事告诉他人?”
沈归舟正好停在他的正前方,“你说的他人,是指王相,还是陛下?”
廊上有照明用的油灯,虽然仍旧有些昏暗,却比牢房里要亮堂一些。
这一刻,罗珉隐约看清了那张脸。
他似乎没有见过她。
那张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眼神也是淡淡的。
他想回答,又被她的这种反应弄得接不上话。
沈归舟眉眼好像弯了一下,心中一笑,“如果你想,请随意。”
他若能做到,那也是他的本事。
她这般随意,罗珉反而有些无措了。
沈归舟收回视线,迈动脚步,这一次,她没再停留。
那日,在白雪覆盖的运城城门口,她好像理清了一个让人心寒的真相。
天楚帝担心沈家军私自屯兵,拥兵自重,沈星阑死后,他依旧忌惮掌控整个北疆兵权的沈家军。
安国公贺孟学揣摩圣心,懂得了天子的担忧,在沈星阑死前,他便已谋划替君分忧。沈星阑死后,他联合现任丞相王石、工部尚书罗珉、大理寺少卿李檀,以及前兵部尚书严谦,在天楚帝的默许下,做局诬陷浮柳营通敌叛国、诬陷沈家。
大将军夫人为了保全沈家和沈星阑,为了赢过她的父亲,也妥协于帝王权力之下,和自己的父亲安国公达成协议,给他们提供了这个借口,牺牲了浮柳营,从而保住了沈家和沈星阑。
自那之后,沈家军几十万大军彻底被分解,也无人再敢替沈家打抱不平,天子将兵权全部收回。
沈家军虽然不再是以前的天楚雄狮,但沈家逃过一劫,仍旧驻守荒海连城,沈家那面军旗至少还在北疆上空飘扬。
这也是,皇恩浩荡。
天楚帝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心腹大患,再也没了沈家拥兵自重的忧虑,同时又堵住了悠悠众口,造就了君圣臣贤的典范,赢得了仁君的美名。
其他参与此案的人,其后皆是节节高升,功成名就。
在风花雪月见到大将军沈峰时,沈归舟亦明白了。
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但他为了保全沈家,当作不知,自欺欺人。
这种行为久了,他连他自己都骗过了。
最后的一切,看似是最好的结果。
好像这些人,谁都有理由,谁都没有错。
帝王,更不会有错。
唯有浮柳营和乌项一族,无人在意。
他们就是尘埃,仿佛,就应该被抛弃。
今日见过罗珉,他讽刺她的这番话,让她确认了,她所猜想的,就是真相。
更甚者,那高台上的人并不只是默认,而是,他特意给这些有心的人,创造了这个机会。
这就是他们嘴里所谓的规矩,所谓的规则。
若所有人必须遵守这样的规矩,沈星阑的一生,意义在哪里?
这数十上百年间,游荡在北疆那些魂魄,那些为家国栉风沐雨的人,他们的一生,意义又在哪里?
沈归舟出了大理寺,走了半里路左右,天上飘起了雪花。
这是这个冬日,京都下的第二场雪。
这深夜的雪,下得比小雪那日,要大些。
寒风呼过,吹着雪花一起落在脸上,有些凉。
沈归舟伸手接了两片,凑近一看,隐约能看见它的大小。
她抬头看向前方,这漆黑的夜里,她好似看到了大雪花纷飞的场景。
这样的雪,很像北疆的雪。
可惜,北疆十八城,都没有京都这样的碧瓦朱檐,房舍也不是这般鳞次栉比。
手上的雪花化了,她反手任由雪水流到地上,重新迈动脚步。
走了百米左右,前方出现了两个身影。
他们撑着油纸伞,站在长街中间,看上去,身影有些眼熟。
沈归舟靠近,他们也看到了她,前面的人撑着油纸伞朝她走了过来,他左后方那人没动。
三丈之遥时,沈归舟确定了来人。
看着他将油纸伞倾到她头顶,她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她出门的时候,不是和他说过,晚点,她会回去的。
说完之后,自己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耳熟。
“拿着。”
陈穆愉也觉得这个问题耳熟,没有回答,示意她先拿一下伞。
沈归舟接过去后,他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披到了她的身上。
沈归舟阻止他,“我不冷。”
陈穆愉手上动作没停,眼睛暂时也不在她脸上,应答如流,“我冷。”
沈归舟一向机智的小脑袋卡了一下。
他冷,他把他的披风给她干什么?
她这一愣神,陈穆愉已经将披风给她系好,又将油纸伞从她手里拿了过去。
他一手撑伞,一手牵起她的手,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回家。”
他手里的伞渐渐往她的方向倾斜,油纸伞遮住了她的全身,雪花飘落在他另一侧的肩头。
他应该是在这里站了一段时间了,他的手也有点冰。
可当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时,两人的手上都很快有了暖意。
走了几丈,沈归舟也看清了今晚跟着他的人。
依旧是莫焰。
大半夜的,怕晚上马车动静太大,陈穆愉带着莫焰是步行过来的,如今,三人又两前一后的慢慢走回去。
拐进另一条长街时,陈穆愉询问沈归舟,“晚上可还顺利?”
“嗯。”
听他问起这个,沈归舟也有了问题想问他。
“你今晚在这附近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她出来的时候,避开了几个探子。可这一路走来,似乎也太安静了些。
“有两个盯梢的,已经让阿焰处理了。”
“两个人是一起的?”
“看着不像。”陈穆愉主动和她说道:“没有问出什么。”
沈归舟没有太多意外。
陈穆愉推测,“一个带了秦王府的令牌,另外一个,不是宫廷密探,身份暂时不太清楚,或许……和你上次遇到的人是一起的。”
既然不是天子的人,那估计就是他所猜的那样了。
上次那人被郭子林处理了,那背后之人看不到他回去复命,定然会继续派人过来监视。
陈穆愉又向她问起了她今晚去见的人,“罗珉,死了?”
“没有。”
沈归舟并不意外他有这种想法,也没有隐瞒。
大晚上的,周围一片寂静。
他们的对话声音不大,却也没有刻意压低。
莫焰独自撑着伞,走在他们身后三步远处。
他也不需要刻意,就将他们的对方听了个清楚。
不过,他听见了也跟没听见一样,同以往一般,恪守规矩。
沈归舟坦诚地告诉陈穆愉,“我今晚,不是去杀他的。”
这让陈穆愉倒是有些许意外。
沈归舟感受了出来,如实道:“我只是去找他,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她没再说。
陈穆愉也懂了,这事,就算他问,她也不会再说了。
他没再问她,迟疑少时,问起了一件有些久远的事,“李檀死之前,你是不是也见过他?”
沈归舟眼睛微动,静默了两息,才道:“是。”
果然是这样。
“那他……是你杀的?”
沈归舟偏头看向他,表明立场,“我向来都是一个遵守律法的人。”
陈穆愉听着她稳定的声线,隔着夜幕,也能感受到她的从容不迫,在心里浅笑。
他配合道:“哦。”
沈归舟一点也不心虚,给他解惑,“他就是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