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舟环视了一下周围,“我记得,当时,这大理寺的李檀,李少卿,就关在你这牢房南面的那一间。那个时候,我也来拜会过他,所以我想着,今日我理当也来拜会一下你。”
听愣了的罗珉瞬间回神。
李檀!
他下意识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时之间,他没有想到她说的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
沈归舟语气中带上了些许感慨,“不然,以后,可能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罗珉立马回头,眼里涌现惊愕,揣摩着她这话的意思。
他不确定,她说得是不是他想得那个意思。
他压住内心的惊恐,“……你认识他?”
沈归舟也看向南面,淡声道:“认识谈不上,就是当日在这里和他叙了叙旧。”
罗珉听糊涂了,他不知是他脑子出现了问题,还是她脑子不太好。
既然不认识,何谈叙旧。
他努力想要看清她的面容,试探问道:“老夫和夫人认识?”
很遗憾,除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沈归舟收回目光,“不认识。”
“那你今日为何来老夫这儿?”
沈归舟没有立即回答。
罗珉只能自己猜测,“夫人是受人之托来这的?”
沈归舟还是没有作声。
罗珉觉得自己猜的的方向是正确的,追问道:“不知夫人受何人所托?”
他想不到,如今还会有何人想来看他。
难道是……
“可是燕王?”
听不到沈归舟的回答,他又换了个人猜,“或是燕王妃?”
除了这两人,他想不到其他人了。
话一出口,他猝然清醒过来。
不,不对。
她刚才说,她先前来这里找过李檀,那她今日前来就不可能是受燕王所托。
关键是,他和李檀素来没有交情。
她为何要对他特意提起他。
这时,沈归舟终于出声回答,“我来这儿,并未受人所托。”
没有人?
她这回答,使得罗珉更想不通了。
沈归舟睫毛垂落微许,缓声道:“那日晚上,我和李少卿聊了一件旧事,顺便请他帮忙写了一张诏书。”
诏书。
她请李檀写诏书。
罗珉眼前有光闪过,无奈这光闪得太快,他一下没抓住。
沈归舟睫毛重新向上翘起,“写完之后,他请我,帮他将诏书送到了相府和罗尚书你的府上。”
他请她?
这话不矛盾……诏书!
罗珉大惊失色,抓住了刚才闪过的那束光,伸出手指向沈归舟,“你……你,是你!”
心情起伏太大,出口未能成句。
沈归舟懂了他所指,坦荡承认,“没错,是我。”
罗珉的手指有些抖,脑海霎时一片空白。
缓过来后,他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瞬时,眼神变化多次。
沈归舟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神色未变,依旧淡然的立在原地。
他想着她刚才这几句话的用词,瞬间生出很多疑惑,最后张嘴,他先问了和最初一样的问题,“你……是谁?”
沈归舟也耐心回答,答案和先前一样,“无名之辈。”
罗珉觉得自己好像在棉花上撞了一下,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那你想干什么?”
沈归舟不答反问,“罗尚书,这般惊恐,是怕,我杀了你?”
后半句,她停了一息才继续,语速放慢了一点。
罗珉的心思被戳穿,又无意识地向后退。
这牢房不大,他退了一步,后面已经没有空间。
退无可退,让他紧张更甚,仿佛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你,你……”
想斥责她敢,话到嘴边,他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有点愚蠢。
她人都在这儿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沈归舟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了一抹笑意,她看着他,就像是在和他玩猫捉老鼠。
罗珉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慌乱,“你为何找我?”
沈归舟也疑惑了,“为何?”
他怎么会问她这种问题。
罗珉戒备地看着她。
沈归舟平心静气地告诉他,“我不是找你。在你之前,我已经找过严谦、李檀、还有相府的大公子,王文尧。”
沈归舟还很友善地问他,“这些人,罗尚书应该都认识?”
这些人,罗珉当然认识。
这些人,都死了!
罗珉惊恐万状,差点转不动的脑子,反应速度蓦然加快。
沈归舟看见他眼睛瞪大,欣慰道:“看来是都认识的。那就好办了,罗尚书现在可还要我回答你刚才的疑问?”
罗珉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声音。
沈归舟很满意他这个反应,好脾气地提醒,“很好。罗尚书是个聪明人,类似的话,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说。”
罗珉想要装傻的话语,被逼了回去。
他将手撑在了身后的墙壁上,这样,他似乎能镇定不少,“……去年,那个……杀了我儿的人,也是你?”
沈归舟回想了须臾,“你是指,那个死在那间叫做四海来财的赌坊的那个人?”
“真的是你!”
这么说,相府的大公子,也可能不是死于意外。
沈归舟没否认,“他,的确是我杀的。”
罗珉怒了,“为什么?”
她都说这么清楚了,再问这种问题可就没意思了。
“碰巧遇上。”
大概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杀人,解释的如此轻描淡写。
罗珉直接怔在当场。
许久之后,他才缓过来,手握成拳,“我儿子,和当年浮柳营的那些事,没关系。”
她杀了王文尧他能理解,可她为什么要找上他儿子,他是无辜的。
“没关系。”
沈归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是这样认为的?”
她声音未曾抬高,落在罗珉耳里,却像是带着让人抵抗不了的威压。
“若是我没弄错,罗尚书是因为当年协助严谦破获浮柳营一案有功,才升迁至工部侍郎,而后,又做到了工部尚书。你若不是工部尚书,你的女儿想必也不会成为燕王妃。”沈归舟眼里闪过一抹冷笑,“这样一算,整个罗家都是靠着当年那件案子,才有了后来的门庭赫奕、富贵荣华。那他既是你儿子,同样享受了这些利益,如今怎会和这事没关系?”
罗珉被她说得一时哑住。
沈归舟周身气息慢慢变冷,“你们靠着当年的案子平步青云,荫蔽子孙,你现在和我辩驳,他们都是无辜的,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若是人人都是他这般认为,所有行恶之人所行之事,岂不都得变成理所当然。
罗珉被她眼中的冷厉刺了一下,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良久,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来复仇的?”
“复仇。”沈归舟微低眼眸,轻声重复了这两个字,“去年来京都的时候,我有这么想过。”
这也是她杀了罗悟几人的目的,她的本意,就是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也希望通过这个途径找到浮柳营的人。
结果,陈穆愉三两下就将李树的死摆平了。沈星蕴误打误撞,又将罗悟的事情给遮掩了过去。
他们殊不知,他们就是在帮倒忙。
好在,她后来在街上遇到了陶义,从他那里知道浮柳营的去向。
她改了计划,先去了北疆找人。
沈归舟像是在思忖,一瞬过后,她抬起头,否道:“后来,我改变主意了。”
改变主意?
她不是来复仇的?
罗珉更加费解,“那你是想做什么?”
话刚问完,他脑海中重现了她先前所说。
她先前是说,她请李檀写了一份诏书?
然后她将这份诏书分别送到了他和丞相的府上?
这么说,他和王石收到的那份诏书,是假的!
严谦死后,王石有和他说起过,严谦收藏的那半份诏书丢失了。
严谦出事前,曾来信给王石,说有人找他问过浮柳营的事。
他们分析,那半份诏书,很有可能是被那个人拿走了。
同时,他肯定也在找另外半份。
收到那半张诏书之后,罗珉去找过王石。
见到一整张诏书,他们质疑过收到的诏书真假,却又无法辨别它们的真假。
她说她见过严谦,那么,她很大可能就是当初严谦在信中提到的那个人。
照她现在所说,他和王石收到的诏书都是假的,那她很有可能还没有找到另外半份诏书。
他顿开茅塞,“你是来找另外那半份诏书的?”
沈归舟没有出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罗珉将她这种反应当作默认,嗤笑一声,“若是如此,你恐怕要失望了。”
他站直了些,告诉她,“它,不在我手上。”
若他有那半份诏书,他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坐以待毙,不……若他有那半份诏书,也没有多少用了。
只有严谦那个傻子,以为拿着那半份诏书,可以保命。
他无声苦笑,不等她问,又主动道:“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沈归舟沉眼看着他,仿佛是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
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罗珉渐渐冷静了下来,内心镇定不少,思维也开始正常起来。
他也看着她,将所有的事情和可能都快速想了一遍,小心问道:“你找那半份诏书做什么?”
他自己推测道:“你不会是想用那份诏书,替浮柳营翻案?”
除了这个,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沉默了许久的沈归舟开了口,“如果是呢?”
罗珉再次笑了,而且,这一次,他还笑出了声,“没用的,这个案子,你翻不了的。”
沈归舟看着他的眼神带了一分审视。
罗珉在旁边稻草铺成的榻上坐了下来,神情之间放松了许多。
“浮柳营的案子,是铁案,是早已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不知道她到底是谁,除去笑,又忽然有一点点同情她,“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为这件事做过多少努力,最终都只会是,徒劳无功,竹篮打水。”
他规劝她,“放弃吧!”
出乎他的意料,沈归舟听着他的这些话,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她眼睛动了动,微微一叹,“我这个人,有个一直改不掉的毛病。”
视线再转回到他身上时,她自嘲道:“不听劝。别人越是说不能做的事情,我就越想试试,我想亲身体会到,为什么不能做。”
罗珉笑容定型,俄顷,他脸上的笑容放大。
他笑她年轻气盛,笑她之言,狂瞽之说。
沈归舟只是看着他笑,也不说什么。
罗珉笑够了,嘲讽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沈归舟不甚在意,说回了他之前的问题,“我知道,另外那半份诏书,不在你手里。”
罗珉面容僵住,脸上笑容渐渐褪去。
她知道?
既然她知道,那她为何还来找他。
沈归舟未卜先知,先他一步道出他还没来得及有的猜测,“我今日来,也不是来找你做什么证人的。”
罗珉越听困惑越重。
沈归舟低下眼眸,嘴角漾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我也认为,蚍蜉撼树,亦是异想天开,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蚍蜉再大,终也是一只蚂蚁。
“我也从未想过,做那一只蚍蜉。”
罗珉眉心蹙起,想要看清她说这话时的神情。
既如此,那她为何还要做这些?
“我既撼不动树,那也没有必要去推它。”
沈归舟安静了须臾,继续道:“可是。”
她再抬起眼眸时,话峰一转,“我可以挖土啊!”
什么?
一心想听到她的后续的罗珉,有点蒙圈,没有及时理解她的意思。
沈归舟脸上神情看上去似乎也轻松了三分,说出来的话有点类似于揶揄,“我撼不动它,但我可以将它周围的土都给挖了,将它的根系一根根刨出来。虽然这个过程,肯定有点漫长,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一天挖一点,慢慢挖,总有一天,我能将它周围的土全给挖了。那时候,就算我不推它,它也肯定得倒。”
做人做事都一样,要灵活多变,干嘛要去死磕一条路。
知道这条走不通,那另外换一条就好了,何必死脑筋。
只有有心,总有一条会可以走的。
说到这里,沈归舟的眼尾似乎也染上了些许笑意,那笑意中,仿佛又藏有一分自豪,“届时,我再在那个地方,选种一棵新的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