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又恢复正常,“别听你娘瞎说,我好得很,没有的事。”
沈星耀又劝了几次,沈浩都没有和他说这些事情,想将这个话题盖过去。
看时辰不早,他还反过来劝沈星耀先回去休息,自己也准备走。
沈星耀看着他有点蹒跚的动作,迟疑了许久,问出了很早就想问的问题。
“爹,你为什么不喜阿阑?”
沈浩起身的动作顿住,沈星耀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感受到他整个人的僵硬。
沈浩又坐了下来,神情恢复如旧,“我没有不喜阿阑。”
黑暗之下,沈星耀紧锁着他的眼睛,用眼神代替言语。
沈浩疑惑,“怎么突然这么问?”
沈星耀回道:“不是突然,我很早就想问您了。”
只是他以前一直未敢问出口。
沈浩和他对视着,周围骤然安静下来。
沈星耀视线不移,眼神中有着求知答案的执着。
两人对视片刻,沈浩借着眨眼先挪开了目光。
他眼里出现了慈爱,肯定道:“我没有不喜阿阑,真得。”
那个孩子,从小就聪慧,嘴甜,讨喜得很。虽然调皮的不像个女娃娃,可是孩子嘛,调皮才是天性。
她小时候,每次只要一喊二叔,无论提什么要求,他都不忍心拒绝。
每次看到她的时候,他都会有再生个女儿的冲动,希望自己可以有一个和她一样聪明过人、卓尔不群的孩子。
沈星耀没有从他的话语里听出虚假,更是不解。
他握了握手,终是问道:“那您为什么,杀了她?”
沈浩因回忆浮现在脸上的笑容定住。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退去,然后又快速变重。
清爽的微风,转瞬之间,变冷了,那声音落在耳边,有种诡异之感。
沈星耀垂着眼眸,连呼吸都轻了。
过了很久,沈浩脸上的笑容落了下去,愕然道:“你说什么?”
沈星耀眼睛微动,抬起眼眸,一字一句重复了自己刚才的话,“您为什么,杀了她?”
沈浩神色郑重起来,“星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星耀坚定道:“我很清楚。”
沈浩安静下来,眼里有了厉色。
两人无声较量了片刻,沈浩压着怒气道:“我看,不是我病了,而是你病了。她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为我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怎么死得,你不清楚吗?”
沈星耀眼皮微动,默了须臾,他平声告诉他,“沈家军解散的那一年,京都来人传旨,随同前来的几人中,有一人是安国公府的人。他后来找了您,你们的谈话,星蕴都听见了。”
沈浩还想斥责,听他这话,神色再次僵住。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互视良久。
风声变得凄凉起来。
沈星耀握紧了手,继续道:“后来,他将那些话告诉了我和三叔。”
沈星蕴那时年纪小,有些话不是很听得懂,可是他不是个孩子,他听得懂。
三叔也听得懂。
“我不敢相信,也不敢问您。三叔……他也不敢,他担心风雨飘摇的沈家,若是再起风浪,就会彻底消散,就哄骗星蕴,将这件事瞒了下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可是,这件事沈星蕴一直没忘。后来他长大了,以前没懂得也渐渐明白过来了。
但是,他同样明白了这个事情很是复杂,关联着很多人,尽管他不愿,却无法再将这个事情说出来。
自那之后,他对他和他父亲都越发看不顺眼。
他知道,沈星蕴的这种不顺眼其实也是对他自己无能为力的怨恨。
沈星阑的死已成事实,真相不好翻,也不能翻。
沈浩的脸色变得灰白,被宽大衣袖盖住的手指蜷缩起来。
好在,夜色够浓。
浓浓的夜色,替他遮挡了不少情绪。
震惊、慌乱过后,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冷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星耀放开了手,也没有提高音调,“爹,你知道吗?我对那北疆兵权,从来不感兴趣。我没想过做这沈家的一家之主,也没想过要袭爵。”
他这话出乎沈浩的意料,后者哑然望着他。
沈星耀认真告诉他,“这些也不属于我。”
沈浩听到这话,猛然被点燃了脾气,抬高了声音,怒道:“怎么就不属于你?这些,本来就是你的,这沈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
沈星耀看着这样的他,有些惝恍迷离。
俄顷,他猝然将话题拉回了最初,“所以,您真的是为了这些,杀了阿阑?”
沈浩满腔怒气被强行压制住,瞳孔蓦然一缩。
他看着沈星耀,即使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还是没有承认这件事。
沈浩收了怒气,起身离去,“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拄着拐杖离去,沈星耀想要扶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以前,话没说开的时候,沈星耀可以勉强当作不知道这一切。现如今,话说开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面对自己。
沈浩大概知道他的心思,也没有喊他扶。
走了几步后,他忽而又停了下来。
沈星耀看着他的背影,没上前,也没出声。
两人就这样站了许久,最后沈浩开口,回答了沈星耀很在意的一个问题,“她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说完这话,他拄着拐杖摸黑走了。
沈星耀依旧坐在原地,他听到了他的话,却没有丝毫释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外面三更锣声传来,他才惊醒。
起身欲走时,他察觉到异样。
仿佛身后有人。
他回头望去,只见一片漆黑,没有看到什么。
那晚过后没几日,沈浩旧急复发。变天了,他腿脚问题也变得严重起来。
后来沈星耀给他请了大夫,连续吃了几日药,也没见大好,反反复复,就到了现在。
风越来越大,沈星耀被冷风吹得清醒过来,准备回去。
走了五十米左右,看到近处凉亭里坐着一个人。
凉亭四周点着照明的烛火,昏暗的烛火照进凉亭,映出了那人的身影,他认出了那人就是沈峰。
他一个人坐在凉亭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按理他应该过去给他见礼,脚步提起,他又迟疑起来。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位伯父。
因此,过去的那些年,他宁愿待在北疆。
沈峰深夜独自在此,看得出来,也是有心事。
他记起安国公府的事情,最终没有上前,无声离去。
回到自己院子后,手下人告诉了他安国公府今日的后续。
听了之后,他没有太多意外。
这一晚,他睡意全无。
翌日宫门还未开,上朝的官员就三五一群,聚在宫门口热议起来。
前一晚上京都的热闹转移到了今日的宫门口。
秦王和丞相也来得很早,想要在进殿之前,和大理寺少卿高柯聊两句。
然而他们早来了,高柯却没来。
邓伯行暂时也不上朝,他们自然也看不到人。
京兆府尹亦是姗姗来迟,他一到,平日里和他还算交好的人就立即围上了他,和他打探昨日之事。
京兆府的大牢昨晚闹腾了一宿,尤其是那两位皇室旁宗的大爷,脾气大得差点没将京兆府大牢的屋顶给掀了。
其后,那些人府上和其他府上都陆续有人来京兆府问询打探情况,个个都不是好惹的。
晋王只给京兆府尹下了令,自己没有露面,京兆府庙小,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佛,京兆府尹只好亲自在那镇场子。昨晚抓得人又多,忙到很晚,他才得以休息。
他感觉眼睛刚闭上,就到了上朝的时间了。刚才来得这一路,他差点就在轿子里睡着。
倏忽之间,一群人围过来,他更觉头晕眼花,呼吸不畅。
好一会儿,他才听清那些人说的什么。他统一回复,他就是奉晋王殿下令,其他的,晋王未曾与他细说,他也就不太清楚。
秦王和燕王先后过来和他攀谈,他同样是句句都答,事事不知。
晕晕乎乎的他,打得一手好太极。
众人没从他嘴里问到一句实话,差点生出想揍他的念头。
他们咬牙,退而求其次,向他打听晋王今日会不会来上朝。
可惜,这个问题,京兆府尹更不清楚。
那是晋王,又不是他京兆府的差役。他的行程,他们这些下臣怎么会清楚。
秦王等了许久,宫门打开之时,也没看到高柯的身影。
直到百官陆续进殿,他终于急步而来。
晋王,依旧连影子都没有。
有心之人靠近高柯,他顾左右而言他。
秦王和丞相王石的眼神他都看见了,却似是无法脱身过去。
几个人围着他,还没聊到正题上,天楚帝来了。大家赶紧散开,各回各位。
天楚帝落座,没有先说安国公府的事情,照常让他们有事上奏。
大家左看右看,确认晋王没来,有人出列,谈起昨日京兆府的行动。
他们之言乍听像是求真相,仔细一品就是在参晋王和京兆府。
京兆府尹有点困,他强撑着精神,也不急躁。等要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天楚帝点他名时,他才出来回话。
他也不反驳其他人的言论,亦不抗辩,只按事实说话,和他人的激动相比,他非常平和。
陈穆愉没到场,本有些担心遭受池鱼之殃的官员,揪着的心渐渐放开,心思也迅速多了起来。
听说是因为长隆银号的事,不少人仍旧有意见,询问他们抓人可是证据确凿。
他们一下子抓了这么多朝廷命官,严重影响了各部衙门的正常运转。
若是没有实证,就是荒唐。
京兆府尹告知,这些名单都是长隆银号的秘密账册中破解而来。
有意见的人听了,还是有意见,质问京兆府尹,既然是从秘密账册中破解,这过程可有出错,这些名单,可有查实真伪。
昨日被京兆府带走的官员中,有不少平素都是出了名的清廉正直之人。
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国子监司业余广时。
首先,国子监和钱庄赌坊之类的商户之间八竿子打不着。
其次,余广时的清廉,京都谁人不知。
余广时每年的俸禄都要捐一半以上给京都那些善堂,他那家中,一次但凡超过三个人上门拜访,连茶杯都得找隔壁邻居借。众人去他家做客,多喝他们家一口茶,都会于心不忍。除了官服,近十年就没人见他穿过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他府中女眷身上也不曾有一件金银首饰。俗话说升官发财,他这个官做的则是越做越穷。
说这种人和地下钱庄有勾结,贪污受贿,这简直就是荒谬,谁人能信。这若不是京兆府查证有误,就是京兆府故意栽脏陷害。
还有皇室那两位旁宗,都是闲散之人,从不参与朝廷事务,怎可能成为长隆银号的庇护之人。
京兆府尹听着他们的指责,头晕脑胀的情况反而稍微好了一些,心平气和地同他们陈述事实。
此事乃晋王亲自负责,京兆府是奉命行事。这一个个现在指责京兆府处事荒唐,栽赃陷害,难道是在暗指晋王栽赃嫁祸,胡作非为?
他这话一点明,矛盾就变得明显起来,加入争论的人越来越多。
攻讦之人不明确承认这个说法,话语之中对陈穆愉的意见也是越来越大。他们纷纷向天楚帝控诉,不管如何,晋王此番动作的确不妥。
若是诬陷了清廉之臣,有失臣心不说,恐怕还会引起百姓非议。还有,皇室宗亲的一举一行,都事关皇室颜面。晋王未曾细查真伪就让人去宗亲府上抓人,还直接将人关进京兆府大牢,这不是在反腐倡廉,而是在打皇室的脸,处事失当。就算他们真有不妥,他也不该弄出如此阵仗。晋王作为亲王,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朝堂之上,一番唇枪舌战,百官讨论的话题逐渐偏离官商勾结、同流合污这件事本身,参奏陈穆愉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个个口若悬河、舌绽莲花,说得激动时,陆续上表,希望天楚帝不要再让晋王处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