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棋子
中秋前的擂台赛结束后,辛夷堂热闹了多日,但因姜辛夷每日依旧只看五十个病人,坚持午休、天黑关门,这令许多慕名而来的人都排不上队看病。
许多达官显贵为了看上病,便使唤家仆一早就来蹲守,完全无视了门口竖起的“不许代排否则无效”的牌子,觉得这里人那么多,他们哪里辨认得出来。
可惜他们碰上了宝渡。
宝渡认人的本领一绝,发放牌子的是他,看着病人进门的是他,只要看见不是他亲手发牌子的那个人,就要人家拿出户籍证明来——若是夫妻子女至亲,依旧看病。若是主仆朋友陌生人,那就请您走嘞。
这只过了一日消息就传开了,使唤家仆来代排这事行不通啊,于是退散了诸多人。
辛夷堂也在短暂的繁华后,重归简单的热闹。
近九月的天气略显清冷,来看病的人大多都穿了薄长袖。这并不奇怪,可轮到下一个人进门时,却着实怪异。
男人身材很是瘦弱,身上却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膨胀臃肿。
穿了数件衣服不止,他还用一块长布裹紧脑袋,连眼睛那都有一层黑纱,让人看不清他的一点神色。长布从头上随意缠绕着身体,一直到脚踝,仿佛有一颗黑粽子进了店。
如此奇特的穿着让姜辛夷多看了几眼,她好像没有本事对着一颗黑粽子观望颜色。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男人咳嗽不止,似乎咳了很长的时日,嗓音浑浊沙哑,“看病。”
姜辛夷说道:“看看脸。”
“呵,你先把脉吧。”
这人说话好不客气。
姜辛夷说道:“手腕,把脉。”
男人挽起长袖,露出一只精瘦的胳膊。
姜辛夷附手在他的脉搏上,脉象虚弱,滑而不稳。
他的五脏六腑怕都是没有一块好的了。
而且可窥见他受过很重的内伤,被毒蛊侵蚀过,病得也严重,身上的伤也一定很多。因为只是露出的一只手,指甲盖就缺了三个、无名指断了、五指指骨都断过又愈合了、手背被火灼烧过,又留有十余刀痕。
姜辛夷很快就判断出这人是江湖中人。
她收回手指,说道:“你若想根治,我还做不到。若想活五年,那需要日日喝药。若不医治,你约莫还有半年的命。”
男人咳嗽一声,这一咳就好像是个引子,咳个不停,他咳得胸口剧烈起伏。宝渡听着都觉得他好像要把肺给咳出洞来了,一阵惋惜。
许久男人才停了下来,问道:“我得了什么病?”
“你受过很重的内伤,肝、肺,甚至胃,都有难以治愈的恶疾。”
男人轻声冷笑:“不是说你是神医么?这就犯难了?”
姜辛夷缓声说道:“我是神医,但不是神仙。大夫治病,神仙才会救命。”
“伶牙俐齿的,令人生厌。林无旧的弟子不过如此。”
在后头跟随治病的丘连明不忿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我师父可没有得罪你。”
宝渡也说道:“对啊,你来看病,辛夷姑娘跟你说了真话,你怎么恶语相向呢?”
姜辛夷偏头:“你们两个住口。”
气势很冷,气场很强,两人立刻不说话了。
男人低声嗤笑,笑着又咳嗽起来。厚实的长布将他裹得严实,整个人又瘦又小地缩在里头,就那样猛烈地咳嗽着,让人看着可怜极了。
他缓缓起身,姜辛夷说道:“你最好还是吃药,否则坚持不了多久,你若觉得药太贵,我可以免你药费。”
“不必了,生死有命。”
男人冷冷丢下一句,便走了。
他走后宝渡就说道:“他像是来找茬的,也亏得你脾气好,还要给他开药吃。”
“不吃药,他熬不了多久。”姜辛夷默了默,又对他们说道,“日后再有这样的病人来,待他和气些。久病之人心思多敏感煎熬,再言语对抗,只会令他们更加难受,恶疾加重。”
两人略一想,倒也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不过是医者仁心,怜悯染上疾病的众生罢了。
男人咳嗽着走了出去,不多久就上了一辆马车,又咳了起来。
“听着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了。”殷娘说道,“不可一世的地狱阎罗,如今真可怜啊。”
柳战刀看她:“我很奇怪,你我都是无心之人,可怎会生出一个一心要悬壶济世的女儿来。”
殷娘转了转眼睛,凑近说道:“难道她不是你的孩子?是我跟别人生的?”她说完笑了起来,伴着男人猛烈的咳嗽声,让这车厢里的声音变得格外奇怪。
“我不喜欢这种有良心的女儿。”柳战刀说道,“而且她救不了我的命,既然救不了,那还留着做什么呢,不如拉她一起下地狱吧。”
殷娘缓缓点头,说道:“是啊,传出去太丢人了。她怎么敢背叛我们,离开我们呢?这太伤父母的心了,唉。”说着她又抬手抚着旁边少女细嫩的脸颊,笑吟吟道,“我的青青绝不会像你姐姐那样,对吧?”
青青面色冷然:“我不敢,也不傻,爹娘富可敌国,我还想你们赶紧死了,钱就都是我的了。”
夫妇二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殷娘还鼓起掌来:“对啊对啊,这才是我们的女儿,心狠手辣不像个人。可千万不要学你姐姐,丢尽了我们的脸!”
青青听着他们猖獗的笑声,拳头紧握。
九月的天,与恶魔相处时,已冷似寒冬。
“青青。”柳战刀咳得咯血,血染脸上黑布,他却不愿扯下清洗,“杀了她。”
“嗯。”青青说道,“下毒吧,死得比较可怕。”
殷娘柔声:“用刀子吧,比较痛苦。”
“哦。”青青下了车,又对里面探头,笑靥如花,“以后,我就是爹娘唯一的孩子了。”
夫妇二人看着女儿娇俏的脸,也笑道:“在你姐姐逃走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了。”
青青笑着放下车帘,戴上纱帽,身影渐渐没入喧闹街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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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如今仍是太子,虽然没有被废,可在等待最后的审讯前,这似乎已经成了定局。
而下一个大热的储君人选门前,已是车如流水,文武官员,接踵比肩。
众人都想赶早来混个脸熟,或者是说来表表忠心,愿效犬马之劳。
但秦世林没有见他们,在门口让亲信婉拒了他们的好意。他深知父皇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父皇素来不喜朝廷中人结成党派,皇子更无例外。
稳妥起见,皆是回绝,没有恃宠而骄。
李非白也一直等在外面,直到人都散去,才去门前。门口的人见了他,似乎主子早有交代,连通报也没有,就领他进去了,直到到了院子门口才去通报。
很快就有人快步来迎他进去。
秦世林立于庭院之中,秋风虽萧瑟,却人如玉,身如树,与李非白初见他时的气质已大不相同了。
“听闻李大人在查太子的事,怎么又查到我这里来了?”秦世林微微笑道,“莫不是又要在我这发现贡品了?”
李非白看着笑得和善的他,说道:“太子这件事很蹊跷,他不会武功,也没有从前门离开,院子高墙下有脚印,也有马车压过的痕迹,一切都说明太子是被人蓄意带出府邸的。上了马车后,又在九殿下府邸附近被人放下。很明显,是有人迷惑了太子,在种种刺激下,让他持刀杀你。”
秦世林缓缓点头:“有道理,看来太子的地位又能保住了?”
李非白摇摇头:“我想,从皇上幽禁太子开始,皇上就已经在找理由夺走他的太子身份,如今这个理由出现了。无论是不是遭人蛊惑,刺杀手足这件事,就足够严重了。太子被废,是迟早的事。”
“既然你清楚,那你就该知道你今日调查的结果且不说呈报上去会得到皇上的赏识,甚至会惹他厌恶。李非白,我觉得你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废太子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确实无论从哪一点来说,我都应该把这个秘密捂死。即使我说出真相,太子被废一事也不会有转机。”
“可我看你仍想进宫明说。”
“是。”李非白神色坚定而清朗,“因为我是负责查案的人,不是你们争夺皇权的棋子。”
秦世林心口噎了一口气,他说道:“李非白,如今局势已经很明朗,可你依旧不愿投靠我。”
“我说过,你若有足够为王的才能,我会敬重你。可如今我看到的,只有你将太子拽入深渊的阴险手段,我并没有看到你的治国之能。”
“若没有登上更高的位置,我如何展示我的才能!只要我走出一步,头上就会敲来无数棍棒!只有将德不配位的太子拽下,我才能真正施展抱负!”
李非白说道:“我仍在看着你,九殿下。”
秦世林也傲气说道:“我会让你看得清清楚楚的,李非白。”
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若你真有做君主的才能,我会效忠于你。
若没有,我便绝不是你的棋子。
秦世林冷静下来,才说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并不全是。”李非白说道,“你步步为营,步步皆赢,我想你背后之人也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但凡愿意倾尽全力护你上位的人,绝不会只有忠心二字。九殿下,小心成为别人的棋子。”
秦世林微顿,他没想到李非白会来忠告自己这句话。
“你说这些,是……将我当做朋友?”
“是。”
秦世林笑笑:“我不会成为别人的棋子,这点我一直很清楚。不过我仍要多谢你,若我们相见时不是在此时,我想或许我们会成为知己好友。”
李非白心中明白不会的。
他见过被帝王辜负的小叔的下场,就绝不会让自己也踏上这一步。
但凡太子是个有治国之才的人,他也不会背弃李家忠于君王,忠于储君的原则。
奈何,他不愿看百姓在庸才之人的手里受苦。
李非白说道:“九殿下万事小心,下官先进宫。”
“好。”秦世林目送李非白离开,只觉自己已经知道如何跟这李家儿郎相处了。
他待他越是坦诚,就越能得他理解和忠诚。
多了弯弯绕绕的心思和手段反而会将李非白推得更远。
这跟对魏不忘的法子是完全相反的。
他轻吁一口气,希望宫里快点传来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