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昂着头,努力地把泪水憋回去。
眼眶还红着,嘴上扬起了笑容。
她的双眸闪过一丝欢喜的流光,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母妃吗?
她低头整理仪态的样子像极了那些想要在母亲面前极力表现的乖巧孩子,脸上的笑容就像五月中金光闪耀的娇花嫩瓣,可爱温婉。
清澈的眼睛不染杂色,亮晶晶地宛如黑寂夜空中放光的宝石。
裴止不由得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转瞬间眸子又染上了冷意,他暗暗下定决心,他一定要找到陷害父亲的凶手。
他抬头看去,一副牌匾高高挂起,字体被染成金色,上面的字体龙飞凤舞,一笔一划都能看得出主人十分的用心,上面写着“挽月宫”。
听说“月”便是卫楚母妃的称号,当时的陛下对其一见倾心,带回宫中,封为月贵妃,这挽月宫便是月贵妃的居所,这宫中门口上方的牌匾更是陛下亲手题上去的字。
只是自从月贵妃去世,陛下就很少来挽月宫,渐渐地被人们遗忘。
裴止还在想着,卫楚已经整理好自己,走进了挽月宫。
她驾轻就熟地往一个地方走去,他顾不得看清周围的环境,就跟了上去。
只见她停在了一个池塘边上,池中只有往昔开过的莲花破败枯黄的枝叶,看起来已经很久都没有打理过了。
软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池塘,最后吹上人面,勾起一阵痒意,夜色挟着薄雾笼罩了卫楚。
她走到池边,望着深不见底的池水,惊慌如排山倒海般扑到在她面前。
可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给母妃抓鱼吃。
母妃最喜欢吃红烧鱼了,如果她看见自己亲手为她抓的鱼,母妃一定会对她笑的。
这般想着,那种惊慌的感觉就散去了几分。
可当她再次望向池塘的时候,又觉得那一潭池水底下仿佛藏着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猛烈嘈杂的水浪毫无怜悯地压到她的心上,直到她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
直到她被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她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裴止看着不太对劲的卫楚,走了过去,想要将她拉回安全的地方,只是还没等他抓住她的手。
她就像是被浑身卸下了力气,直接掉进了池中。
事发突然,根本就没给裴止反应的机会。
他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地沉了下去,连一声喊叫都没有。
“嘭”的一声,他也跳进了池中。
那种窒息感又包围了卫楚,四周黑暗,浑身无力,只能随着水流往下沉。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想起了卫陉将她关在有老虎的笼子里,把她培养成试药人,用药将她的记忆抹去,哄骗着她喝下一碗又一碗下了毒的羹汤。
想起小时候她落水的画面,最后看见的母妃那张怨恨和厌恶的面孔,想起那个倾慕她却死在她手上的黑衣少年。
记忆在这一刻,才彻底完整。
那时,她沉入水中,伸出呼救的手却被她的母妃亲手推开。
裴止看着不断往下沉的卫楚,心中的担忧越来越深,他拼命地往她的那个方向游去。
他抓住了她冰凉的手,顺利地将她从池水中捞了上来。
她陷入昏迷之中,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回到了花漪殿中,折衣也被惊醒了。
看到裴止抱着湿淋淋的卫楚回来,语气就多了些埋怨和责备。
折衣原本是想去看看殿下的情况,想着殿下一向晚上睡不着,便有些担忧。
谁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看见殿下的身影,只看见了桌上已经打开的一坛酒。
心中马上升起了不可名状的不安,刚想出去寻找殿下,就看见了裴止带着殿下回来了。
等到裴止将卫楚放在床上,折衣替卫楚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等到裴止换好衣服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折衣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一根粗大的绳子,看样子是准备绑住卫楚。
裴止愣了一下,伸手拦住了折衣,“这是要将殿下绑住?”
折衣似乎是在生气,没有回答他,从他的身边绕开,就分别绑住了卫楚的左右手。
等到确定卫楚已经挣不开绳索的时候,折衣才叫上了裴止,一起走到了殿外。
折衣的神色纠结,有些紧张,好像在沉思,裴止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殿下她,她有梦游症,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
折衣的语气偶有停顿,还在组织语言。
“殿下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不想让别人知道一个陛下看重的公主居然有这种奇怪的病症。”
裴止恍然大悟,这时才明白为什么醉酒之后的她会和平日那么不一样,还跑到了别的宫。
他蹙起了眉头,语气中含着担忧,“那殿下是每天晚上都会梦游?”
“并不是,殿下只会在喝酒之后梦游。”
没有再等裴止开口提问,折衣就自顾自地开口说了下去。
“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殿下会梦游。”
“那时候的殿下,性子也不像现在这样冷漠淡然,过去的殿下就像如今的五殿下一样活泼开朗,对一切人和事物都保持热情。”
从折衣的口中,裴止知道了卫楚的变化是在她十岁那一年。
是月贵妃死的那一年,卫楚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后来发现只有喝了酒才能入睡。
那时候,折衣实在是心疼夜不能寐的殿下。
看着她每到晚上之时,只能小睡一会,要保持清醒的理智,心中不忍,所以在殿中常常备好一些酒。
喝酒入眠的法子,确实让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休息的很好。
直到有一天晚上,折衣在殿中找不到她的身影。
她着急地上上下下找了一整个皇宫,才在月贵妃的宫中那一口池塘边上找到了殿下。
殿下明明很怕水,却坚持要去池中捞鱼。
她说,“母妃最喜欢吃鱼了,她带着鱼去见母妃,母妃一定会高兴的。”
可是那个时候,月贵妃去世已经一年了。
而殿下好像是彻底忘记了这件事情,不抓到鱼就坚决不肯上来。
可是她的身体明明一直在发抖,四肢无力,若不是折衣一直扶着她,她肯定就会沉入水中。
那时的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痛苦挣扎的样子就好像要死了一般,眼中一点生气都没有。
折衣只好把她敲晕,带回殿中。
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给她碰过酒。
折衣是殿下八岁那年被派过来伺候的,算的上是陪着殿下一起长大。
每每想起殿下明明怕水,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冒险的事情,像是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一样,不停地折磨自己,心中就涌上一阵苦楚。
“裴止,我希望你能对殿下好一点,再好一点。”
折衣的眼中已经蓄满了眼泪,语气中带上了祈求,她只希望殿下能一直好好的。
也许裴止不知道,殿下对他是多么纵容,几乎只要是他要的,殿下都不会拒绝。
那本地理游记夹着的那一枝梅花,她看见了,殿下是对裴止有情意的。
折衣说完也走了,只是最后那一句祈求让裴止心中十分触动。
折衣走到一半时,被裴止叫住了,折衣转身看着他。
裴止欲言又止,一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卫楚手上那个疤痕的事情。
“殿下,她会经常受伤吗?”
听到裴止的问题,折衣一下子被问住。
受伤?
她在殿下身边服侍那么久,除了前不久殿下从琅轩殿回来,看见殿下手上有伤口,没听说殿下哪里受了伤。
殿中的人服侍向来尽心尽力,定不会让殿下的安危有任何差池。
于是,折衣担忧地开口问,“殿下是身上哪里受伤了吗?”
听到折衣的回答,裴止就明白连折衣也不知道她手上斑驳伤痕的事情。
他对着折衣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回去吧,我会照顾好殿下。”
折衣心中感到一阵疑惑,可看着已经进去的裴止,转身也离开了。
裴止走进殿中,看着安静躺在床上的卫楚,心中一片感慨。
向来平静无波的内心也泛起了涟漪。
他昔日春风得意,受人吹捧的时候,不是没有收到过女子的告白,当时的他只觉得她们爱上的是自己的一副皮囊,而未必是真正的他。
而后来遇到她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今日从折衣的话中,他才知道,她已经为他打破了许多规则。
她身份尊贵,容貌倾城,若是她有心,愿意迎合侍奉她的人大有人在。
可她,唯独只选择了他。
裴止看着卫楚,她的脸上还有两行泪珠,是刚才又哭过了吗?
她的手腕被粗大的绳索绑着,因为挣扎手腕已经红了一圈。
心思微动,裴止把她双手的绳索解开了,在殿中找到了涂抹伤痕的药膏,替她涂在了手腕变红的地方。
然后,坐在她的床边,主动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既然愿意走入他的世界,握住他的手,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那他也愿意,主动地握住她的手,去安抚她每一个不眠的夜晚。
裴止伸手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目光坚定,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的眼眸如皓月般皎洁明亮,清秀的眉毛掩盖下的眼睛正炯炯发光,明亮如荆棘丛中燃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