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剑士哎了声，先是拘谨，继而想起自己此行的身份，又挺直了腰板。
坐在正对面，是个大腹便便的光头胖子，宽袍朱衣，双下巴，一张脸肥得有了酒窝，此刻无精打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哈欠。
“见过教授，有礼了！”秦剑士笑道。
坐在他左手边藤椅上，是个穿黄色袍的出家人，头发寸薄，一双眼睛刀子一般锋利。
妖僧垂色，方才那句话无疑也是出自这人口中，高易寒第一时间做了判断。他偷偷地观察九头教授，发现他的双手保养得分外光滑圆润，却不太像老师口中那位咬刀口的狠角色。
魔道度钱自在椅子上坐下，这无人峰三位当家今日全至。
“小娃娃，干什么来啦？”
秦剑士忙答应：“给三位教授送礼来啦。”
“放屁，真送礼？”道士骂道，“还不是瞧上了那两个魔崽。说吧，是谁让你来的？”
秦剑士赔笑道：“送礼是一码，买卖是一码，一码归一码的事儿，全不耽搁。”
和尚冷道：“可惜这买卖怕是做不成了！”
秦剑士急道：“教授开得哪条河的玩笑，这买卖不能断！”
“哪条河，自然是这江北的云河了。”话音未落，和尚长气一抖已蹿过桌，将秦剑士牢牢按在桌面上。
秦剑士神魂俱散，连连求饶，便在这时只听一个声音道：
“买卖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秦王大费周折要这两个魔崽做什么？”
说话的正是九头教授，他像是斟酌半日，方才睡醒，一双豆粒大的眼睛陡然释放出噬人的幽光来。
秦剑士脸上一白：“秦王何等的人物，他的心思，这小的我哪儿猜得到？”
“好，送客！”九头教授随即起身，其余人也跟着挺了起来。
秦剑士被和尚扔到石栏外的草丛里，还没来得及揉痛，两个强盗上前就要关门。
他急叫道：“教授别关门，事情我真不知道，只听说是和易水地佛有关！”
这一声喊得极为响亮，屋子内外都听得是清清楚楚。和尚一伸手，示意手下重新将秦剑士带了进来。
“易水地佛，那可是唐西手中的毒法子，难道是想用新法子炼佛？”九头教授轻描淡写，嘴下狠狠啐了口，还算是他走运，否则也被唐西炼成了地佛。
说起地佛，寨中养气士人人面上有怒色。
“在试了。”秦剑士不敢不说，“用一般养气士炼成的地佛，得用竹简才能驱使，修为也弱了不止一点半天。大概就是基于此，才会想着用天魔。可天魔，说爆炸就爆炸，比气龙还邪门。”
道士插了句：“天魔地佛？那玩意加那玩意的威力，可不敢想。”
秦剑士笑道：“快两百年啦，地佛师都不知换了几人，再强的威压也被淡成鸟了，也该换换图纸。想来也没人怪罪。”
“除了天地长河。”道士不屑地道，“这炼制地佛乃是易水的绝学，绝非等闲人物能够办到，唐西达学总是不自量力，这秦王出手，又能有什么办法，别说两头天魔，你们生擒了十头也没用！”
“等唐西达学把天魔炼制成地佛，难道就天下太平了，我看，那比天魔还要害人。”
和尚笑道：“度钱，你没听明白吗，秦王这是得了能人啦！”
道士道：“能人，能是什么来头？”
秦剑士傲然道：“这易水地佛号称人间活星图，日月两阶天，包罗万象，造构如海。能让这堆烂木头锈玉石重绽光华，这炎汉之地，除了智轮还能有谁！”
“竟然是他，李周梦，易水祖师爷出世了！”
屋瓦底下发出一片惊叹声，高易寒心中说的却是：“开什么玩笑。”
“现在白鹿城小儿都知，大呼秦王的贤明，能请得圣人出山，炎汉天下百姓都有救啦。”
“原来这李周梦自从地佛城之战后，一直隐居在乐乎山上，闭门养龙不出，思索飞升之事。秦王前后十次上门拜访，事前皆是毫无风声，李周梦却偏偏每次都能掐中，前一日背上一把纸伞下山游历去了。”
“待到秦王第六次扑空，他不信邪，特意在山脚下的朋来堂住了半月，最后还是迫于国事悻悻而去。他前脚刚走，下午李周梦便提着一包吴地烧鸭送给朋来堂的林堂主。”
“也就是咱们这位秦王，他回到白鹿城得知消息，并不恼怒，心中反是愈发钦佩。既知道李周梦不愿见他，秦王也绝了再次上乐乎的心思，只每年大小节日派人拜访。”
“多难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番秦王治下白鹿城，天下各国望风归附，人心所向，分庭抗礼，声势之大实乃百载未有。金诚所至，金石为开，连李周梦也被感动，不得不承认秦王乃是天年英主，决定出山投入贤君麾下，再造传说地佛，匡扶天下。”
秦剑士所说，情绪饱满，屋内众人不得不信，有心之人更是向往无比。此时秦剑士略一犹豫，又将白鹿城街头巷尾，那人人传唱的李周梦一十六字卜辞，念了出来。
“荧惑背轨，越道守心，天象扰乱，炎汉大祸。”
渐渐的，一种莫名慌恐的情绪，开始在小小空间里如洪水般肆意蔓延。
“炎汉大祸，这是何意？”
九头教授听罢，变色道：“这么说，这两个魔崽子原来不是秦王，而是李周梦要的。”
和尚幽幽地道：“李周梦要的，就是秦王求的。”
秦剑士道：“三箱气种已在山脚下备齐，还请大仙笑纳。那两个天魔还请出来一见。”
“好说好说。”九头教授眼前一亮，旋即黯淡下去，“可惜那两个魔崽子，山寨里没粮食，早烧着吃啦。”
“什么？”
“弟兄们，这天魔肉好吃吗？”
众人齐声大叫美味，一双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将从秦剑士头顶穿到脚底板。
秦剑士惊声道：“教授，你莫不是在唬我，活人尚且不食，哪有吃天魔的？”
和尚使了个眼色：“打着了野物，能不趁新鲜吃？回去告诉秦王，年前不必再送金蘑菇了，伞面儿太小，换几个大点的来！”
“这我可没法儿交待。”
“交待？我看你八成是想交代在这儿！”道士把眼一翻，长气扑出直接将秦剑士的气龙震翻。
秦剑士的气势立时瘪掉，软软地道：“三位教授，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你们这可是一巴掌拍死人呐。若是被秦王知晓……”
和尚笑道：“要想学做生意，还来当做什么人？小兄弟，今儿天色不佳，早点回去告诉秦王，这助纣为虐的事我们可不敢干。”
“还不走，原来是想留下来过夜？”
秦剑士被他那双桃眼儿瞧得不寒而栗，见九头教授没说半个不字，心知今晚的买卖定是黄了，虽是怒极却也无可奈何。
来客走后，厅中群盗仍是不散，九头教授似醒非醒，余人也不敢大喘气，生怕惊扰了大哥。和尚闭目凝坐，道士有些沉不住气，上了好几趟茅厕。
高易寒看得奇怪，心道：“难道这帮人，今夜还有第二个主顾？”
午夜的风呜呜地吹着，声声入耳，从松林叶下飞快地爬过，到得窗子里，谄媚得不能撼动油烛。影子如同布偶泥塑，暗暗生烟。
“教授，时辰到了。”
不知是谁说话，道士示意手下，将所有的门窗统统打开。
一时间厅中灯火聊胜于无，更被星辉月芒充斥，有风住云出、鸟惊塘清之象，林散虫眠，挽轩人起之景。
庭院深深，月宫寂寂，应有梧桐叶落，斩断情缘。明明没有风声，耳边却又笛音飘渺如雾。仿佛又没有笛音，那是双纤纤素手，拢捻着奏出了仙籁。
“妙啊，妙啊……”教授们不约而同都纷纷停下手来。
不敢动弹，更艰于呼吸，都呆呆地将目光投向门外。那是一捧柔和的月光，屋檐碧瓦在间隙间保持匀称，一股清冷洒落满圣洁。
高易寒也被触碰到，这不让人寒冷，反而给予一种洗礼。
有人掬起幽静的淡淡光华，笼成她古色古衣间的一抹亮色，还一支栩栩如生的玉管在摇曳生姿。撷去了一副古画，千年水畔嬉戏的诗篇。
高易寒忍不住赞道：“凤鸟立姿，弦纹勾云，美轮美奂，竟还有这样的美人儿。”
群盗心跳如鼓，他们的目光全被吸走。那古衣，那玉管上，没人敢抬头去看，多看一眼，那新月似的脸颊，就是多玷污一分那皎洁。
便是困意渐起，几要睡着，也要打破着一片死寂。若是有半块屋瓦，也不会被这云霓覆盖，便再也难移开分毫。
古衣人伸手间，长气恰挡在那支玉管前，也像是刺中了厅中众人的心一般，一时皆觉难以适从。
“谁是九头教授？”
一阵风过，厅中灯火瞬时灭了大半。
见无人回答，她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遍，玉坠般的目光在群盗身上飞快扫视而过，最后落到了一处。
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光头胖子一咬牙，终于忍耐不住，腾地一下就跳到了桌子上。
僧人惊呼道：“大哥，不可呀！”
道士也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九头教授一挥手，不容反驳地道：“我意已决，你们都不要再劝！该来的总是要来，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作恶多端，这辈子也是活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