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易寒永远也想不到,当他被王武安重击,气龙折断,落水窒息的瞬间,这秋水原让他想起的,不是他爱的女子,会是十年前的那一天。
风萧萧兮,峰上雾霭初阳,熹微朦胧,化尽了这冬日的多年积雪。抹平山峦,一眼望去,群山壁立,唯有两峰对峙,好似天堑折断。
易水正奇一系大比,历来都是三十年一隐一显,胜者出世,败者入世。
他睁开眼,看见阳光泼在山峰上头,然后荆无棘来了。一步就跨上了这八百里断山,九千仞峤岳。他什么都没带,除了一把剑。下山时他也什么都没带走,除了那一句话,那一句承诺。
论剑胜负未分,彼时的他并非荆无棘的对手,但荆无棘同样奈何不了他。这一战只好推延。
“再给我十年时间,楚太子以国士待我,我不能就此撒手。”
十年的时间,易水院的学生领袖蜕变得更为果敢,他得以将原先的浮躁气隐藏,除了胡茬,变化的还有他的眼神。
如果说他曾经是一把出炉新剑,那么与荆无棘的一战,他将抹去身上的一切锈迹。唯有时光的冷却,反复捶打,才让他变成了如今的高易寒。
一别十年音讯全无,荆无棘,这些年他又经历了怎样的造化,得到了何等的锤炼,易水之寒,那浩瀚是否已凝练为冰?
一想到这些不可求的答案,高易寒只觉得他的气龙已经被璜石点燃。
渴望,乃至疯狂。
“荆无棘,我高易寒不求名利,只求与你一战。”
有一声响传来,高易寒回过神来,墨眉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
“学长,校长找你,似乎是刺秦之事。”
“如今天魔入侵,生灵涂炭,正该合力对抗,可秦王不死,盟军难成。”
高易寒挥了挥手并未回身。等墨眉去后,他的目光依旧放在窗外的那株红梅上。那是荆无棘种下的。
高家,是楚地的大族,声望已近百载。前三代家主无一昏聩,余烈承继,皆被推为当地的世家。传到第四代时,长子接过重担,后又交给二弟。
二夫人生在秦地,不幸早亡,高家家主遵循她的遗愿,将她的骨灰带回家乡。
自从西去后,父亲就再没了消息。那一年,高易寒刚满十五岁。
按照楚地的习俗来说,十五岁是一道坎儿,一旦迈过去男孩就已成为男人。
在薪传堂里久候多时,易水校长走了出来,可等他赶到高易寒观心的屋子,早已是人去楼空。
墨眉探进头来:“爹,易寒哥真走了呢!”
“他还是追去了,他是要与荆卿一同上那秦王殿。”
“这下恐怕坏了大计啊。”
站在易水校长身旁,是他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侏儒小儿,两三声啼哭,这时砸吧砸吧嘴巴,脸色苍白地说:“他回不来了,他,啊啊啊啊!”
易水校长伸手将儿子揽进怀里,用力捂住他的耳朵。
“乖,别听了,别听。”
易水学子昼夜不息,一连出动百余人,仍是没能拦住高易寒。
高易寒对楚国和易水院的计划早就了然于胸,作为刺秦计划的关键,这是非成败早已非个人的荣辱,乃是关系到整个易水乃至整个楚国。
决意离去的前一个晚上,他来到到高族祠堂里,那几排挂着列祖列宗英魂的木牌,一遍遍,仿佛都在叫喊着:“高家输不起!”
但恰恰是这一句话,最后才坚定了高易寒的野心。
“荆无棘,这份荣耀属于高家,属于我高易寒!”
当一手抓着气牌,一手握住气龙的易水学子穿梭而去,惊起的云气化为雨丝砸到他脸角时,高易寒眼睛眨都不眨。
谁会想到往日一贯清风丽日,儒雅玉缘的琴剑师摇身一变,竟会成为一个衣衫褴褛的烂乞丐?
高易寒没有以气御龙,这躲不开炎汉朝廷,更没有走马行舟,他就靠着两条腿,走出了古老的关隘直向北而去。不再是四十年来,那漫无目的的游历,这一回,他有着一个分外明确的目标。
这种苦役般的跋涉让他的心也沉静下来,他更加充分地思考决战之策。
“只有胜过荆无棘,他才会同意将刺秦的任务拱手相让。”
十年前的荆无棘虽然还未破他长龙,但从气势上,高易寒已觉察到危机。一旦出手,他必败无疑,但这也会破坏正奇一系的规矩。
但高易寒也恰在这死地中,发觉了荆无棘功法中的一处破绽——几在同时,荆无棘也从高易寒眼中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他们一起散气回手,荆无棘脸上虽是不动声色,但高易寒读懂了他心底的骇然之情。那刹那,他的半边影子竟然抖了一抖。
“荆无棘害怕了。”高易寒知道那一抖绝非偶然。
一个月前,荆无棘托人给高易寒送来一封红笺小字。红笺小字,是为何物染成?那是荆卿的绝命书。
“为了王事,恕我不能再与你一战了。”
他用力将书信揉成碎片。
四天后,高易寒的双腿已经踏在河东平原松软的土地上,这里已经进入了赵国的势力。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江桥镇已近在咫尺,高易寒脱掉了百家衣换上便装。河面里陌生的自己,让人莫名好笑。
那一缕麦饼的芝麻香味,勾得人也觉得肚中饥饿。河东菜嗜甜如命,高易寒早已领略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小点。
他往日赶路,从不进城镇,今日却破了个例。这江桥镇有一处小学,乃是当地的名望。这小学高校长,与高易寒好友多年未见,二人相见甚喜,他就在此借气几日。
“想来荆无棘入秦,必走此赵国小道。易寒,你且在此宽住,大可以逸待劳。”
高校长听完原委,忍不住拍案道:“谁说不是,这正奇系三十年的规矩,这荆无棘竟也敢不遵!这刺秦大事本就该易寒你来做,也只有你,能够成功。他这一去,只能让天下人看个笑话。”
这天下午,校门口又来了七八个商旅模样,正对着学校护法吆七喝六,不时蹦出几句脏字来。
高易寒以为是荆无棘来了,听声而出,见这些商旅身材健壮,袖中藏着硬气,一眼可辨皆是些养气士。瞧他们目光不善,嘴上喝喝哈哈,长气箭在弦上却始终没有动静,似乎是在故意等着。
“什么人,敢来找我江小的麻烦?”
既来之则安之,自有高校长料理。
高易寒本也不做多想,却有一个梳着乌鸦发髻的道士,坦坦然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浑身上下,皆透出一股死人堆里的倒霉气,两条浓黑的眉毛使人心中一颤,开口就叫道:“你就是琴剑师?”
高易寒心中一动,难道是他暴露了行踪?这荆无棘入秦乃是绝密,天知地知还有谁知?
“你这道士,认错人了。”
正自纳闷,突听那一人霍然起身应道:“你找我?”
却是江桥小学的老师,平日素来忠厚,高校长也是吃惊不小,秦老师,你怎么会和这帮人惹上麻烦?
“原来秦剑士在这儿。”道士扭头觑了他一眼,冷笑了声,“微末手段,发得了第一笔财,可难再发第二笔!”
江桥小学众人被震住,高校长和几个老师呆在原地,有个副校长正进门,撞上这道士,登时摔得鼻青脸肿,茶水混着茶叶直流了一地。
“混账,险些坏了你道爷的衣衫!”
道士朝他身上吐了口唾沫,面露厌恶。众人惧怕,都没能多吐一个字,只诺诺点头。
又扇了身旁几个呆鹅每人两记耳光。
高易寒想要出手,却被高校长拦住,他会意说道:“这么蛮横,那道士什么来路?”
高校长给副校长拿来菜油,抹了额头,说道:“易寒你有所不知,这地方叫做虎口道,往前过了河便是魏地,往左是座无人峰。有一伙养气士当了土匪,占了山头,扯过大旗自立为王,领头的有二折修为,自封九头教授,麾下妖僧魔道是左膀右臂。妖僧垂色,那魔道度钱方才客官也是见过的。”
旁边副校长叹了口气:“别说其他人了,就连我们在这地方办学,赚得几点学费也得匀一半孝顺这九头教授呢!”
“这帮土匪修为高超,尤其那九头教授,每日都要吃一条气龙,真就有三头六臂,便是我们根本近不得他的身。”
“难道这附近几国的养气达学、高凡气士都不管吗?”高易寒略一皱眉。
“哎,说得轻巧,这无人峰上鸟不拉屎,下雨也不打上头过,这地方又恰在三国辖区交界,谁都能管谁也都不管。如今天魔进犯吴地,各国自顾不暇,这块硬骨头谁愿意来啃呢?”
高易寒点点头:“可真是苦了这一州的百姓。”
“能活着,咱们还图个啥呢,无非是当气奴多交点气呗!”副校长倒不悲伤,继续说道,“前几天这无人峰上抓住了两个天魔,魔性大得很。九头教授本打算杀了祭天,这消息可没长脚可这方圆五十里一夜全知道了,这三天两头好几拨人钻进这穷沟沟,就是为了这两个天魔。”
“他们好端端得,为何要来找这天魔?”
“活着的天魔可不好找啊,都来瞧瞧热闹呗。”副校长压低声音道,“听说白鹿城里,秦王也出了重赏收天魔哩!本来头一伙人已经敲定了买卖,谁知交钱的当儿。有个小娃娃不慎说漏了嘴,这九头教授眯着眼耳朵可利着呢,登时翻脸,坐地起价。现在一个天魔,能值一座金山,几拨人上山又空着手下来,都买不起哩。”
“白鹿城,秦王。”
从这小学老师们口中,又听见秦王的消息,高易寒不由打起了算盘,那高校长有意无意说着:“但既是秦王悬赏,也无怪这些养气士挤破了头也要赎出这天魔来,得了天魔送往白鹿城,必得秦王召见。”
正说着,大道外又奔出一阵人马,高易寒不再耽搁老友,取出三枚气灵丹塞到茶壶底下,抽身走了。
高易寒估摸着日子,大不了就上这山上等着。匣中长龙,十年未出,背面刻着的两个大字,此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秦剑士几人打过招呼,便就告辞,高易寒留了个心眼。
到了晚间。几人果然又在后山山脚密会。
秦剑士嘿嘿一笑:“最近外头不太平,不然,弟兄们,也不会抢着来拜九头教授的山门。”
高易寒已然想通,原来这秦剑士投入江小,暗地里还在做着生意。见他方才出手叫的投名状,平日里搜刮不在小数目。
“得来,今夜就由我来带你上山,拜见教授。”
道士接过秦剑士扔来的两个包袱,掂了掂,抛下最后一句就迈开长腿。
高易寒掌心摩挲着两字的凹凸,眼前渐渐浮现起父亲那模糊的背影。
秦剑士上山,其余人等在山脚。
上山之路,藏在密林中的小道。那一颗巨木蛀空了的树洞底下,若非天祝绝难发现。
高易寒以气龙为障,化为落木气息,悄悄跟在后头。那道士不知练得什么法门,两只眼睛在黑夜里发出瘆人的荧光。高易寒小心多时,渐渐看出这两只火眼珠子就是通关文牒。
到了山中大寨,有人来迎接,将他们带入了正殿。
门前石手问道:“人头,带来了几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