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衣人分别后,墨启带着两三声咳嗽,用竹杖缓缓拖动步子。
“老丈,楚都怎么走?”
“一路往北便是。”
在过路人看来,这位“老人家”步履蹒跚,太过逼真以致没人察觉,几个呼吸间他就消失无踪。前方尽头,这六指黑侠所去的方向,名义上还是楚地,但是随着易水分校的覆灭,大楚军队的崩溃,所过之处,十户九空。可见小股天魔洗劫过的痕迹,一如肆虐的蝗虫。
“天魔只要假以时日,就能卷土重来,可这楚地呢?以白鹿城的人看来,大楚只剩下些老弱残兵,失去了固守的价值。”
“如那古衣人所说,王武安所统领的秦军多年来南征北战,为秦王入主白鹿城立下赫赫战功。列国之人只要听到一丁点儿秦人战马声便要肩膀颤抖,口舌干苦,三岁黄口小儿也知道人屠之名,每晚都不敢哭泣。但这次面对的是天魔啊,连商北养气士都束手无策的魔星。”
墨启拄着木杖,一路行去。
想这煌煌百年,易水分校与楚地无缝绑定,其间君不离,臣不弃。楚王以国士之礼待易水,易水学子为楚地出生入死。能相守到现在,在列国中也是绝无仅有,即便是秦王在宗庙祭祀时也不敢说,对秦地的养气学校是绝对信任,暗中没有留下了制衡手段。
楚王本就是一个忠诚的易水学子,他深受老校长“尚贤”“尚同”这一思想影响,当年竟是要将国君之位直接禅让给易水校长。这个举动是被列国耻笑。
楚地是什么时候开始衰落的?这位老校长去后楚地日渐衰败,民风依旧保持着那种朴素。但现在这一切,易水百年的心血都被天魔毁了,那些兴修的农事设施,水利建筑,大风车,木转牛,都倒在了野草疯长的田间阡陌,再无人来发动。
墨启一路所见,本来悠闲的心情多了一二凝重,现在楚地大势已去,多少炮灰也无力扭转,若是以“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幸存的易水分校学子大可抽身而去,隐藏时日再择明主,届时未尝不可再复仇。
可看这六指的架势,就是易水学子的架势,是打定了死志,他是要以一己之力先为死去的校友们讨个公道,倒是有些悲壮。
“他是要用他的性命来回应秦王,荆无棘之后,楚地易水还有高义之士。”墨启有所思索。
这一日听到易水消息,路上碰上一些盗贼,就随手打发了。
小贼们急得面红耳赤:“又是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养气士,我们楚地就是被你们这帮易水人害的!”
两日之后,墨启到了楚地大城武阳。
他登上附近的一座小山,看见对面飘摇着一面巨大的黑色纛旗,才知道这里也已经被秦军控制。走到另一边一看,本是楚地的古长城此刻站满了秦兵,各处烽火口都有严密把手。还有许多战马都在河岸边饮水,一条线蜿蜒过去,直到视线尽头。
山野间林木苍苍,看去真就是兵气如龙,这般军威一如虎狼,威震山岗。
除了墨启,树丛后还许多人在偷看秦军阵势,看他们衣着,大多都是本地的富人。本都算好了日子要离去西逃,不料秦人突然进军以“防范天魔”为名,将归路封死,现在人人脸上爬满了忧愁,钱财事小,都不知道秦人会如何处置他们。
一个商贾叫道:“整个楚国之地,这易水流域最是要害,几百年前楚人就在这里与外族交易皮毛盐谷,才得了一个‘易’字,无论国势多么艰险炎人都没失去这块富土。可现在这里已经不是楚人的了,天魔来过,现在秦人又把这里占了。”
“楚地苟延残喘到现在,易水分校给他续上的那口气,今天算是断了,以后想在这里过日子,做梦咯。”
富人们一阵长吁短叹,这些老油条了都知晓那天魔的厉害,也知道秦兵的手段。
“各位,你们说这天魔什么时候会再来?”
“来,当然是要来的,这些魔种,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看这秦人也就装装样子,别看现在威风,等天魔的消息一来,早跑回关内去了。”
“没准,只要楚王要把太子的一条命来给秦王交差,那也就够了。可相反,如果没有见到太子的人头,他们是断断不会退兵的。”
众人小声吵嚷。一个脆生生的嗓音插进来:“太子的性命?开什么玩笑,他可是下一代的楚王,楚王会舍得,不,楚地百姓就不会答应!”
转头看去,看说话的是个穿黑色布裙的妙龄少女,两只水眸点着星亮,纯澈少有。腰间小包绣着一个“眉”字。
胖头商贾就嗤笑了声:“是啊,当然是不答应,可是不答应又能怎样呢?谁能抵挡得住,要是再没有天子驻军,这大楚就彻底没救了,老炎王就算糊涂也能看得清。”
少女墨眉板着俏脸,认真说道:“这次天魔虽然来势汹汹,不是也被易水打退了吗?只要能拖得住就还有希望。”
有人看这少女腰畔的佩剑,猜出她身份必与易水有关,不忍说道:“能托一日,拖不了十日,能挡一次,挡不了二次,如果唐西达学真肯入局,这天魔还能深入到这大炎腹地?”
少女墨眉捏着小拳头,看见旁边墨启面庞上的皱纹,一时语塞,半天才道:“没了太子,大楚就真没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太子太子。咱们能再活三个月,再三个月,吴地也撑不住了,如果秦人还不让咱们入关,你们说该怎么办啊,全喂了天魔?”
墨启眼前浮现出那黑袍斗笠,还有在酒肆外的独身男子,上位者凶戾的眼中威严。这会儿他们该走到哪儿了?
墨眉攥住掌心,一字一顿道:“不会的,不会是你说的这样!”
人群早就无心与她闲聊,互相劝慰,说道:“早走早脱身,钱财身外物,他日在白鹿城再会了!”
这时下方突然有人叫了声:“快看,是秦地研发的地佛,出来了,比小山还要高!”
“啊,我看到了什么,果然那个传闻是真的,这秦军中有地佛,这些秦人竟然违背了当年列国百校家定下的盟约,把地佛用在了兵事上!”
整片野林子鸟雀般惊起一片哗然:“怪不得这秦人进军易水能如此神速,原来是用了这等神兵巨器。”
“这炎汉人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这是把商北等校的脸,吊起来抽啊!”
墨启还在诧异众人为何恼怒,旁边有人提了一句,什么达学西来,太山大泽之约,以圣人之言为誓决不将地佛绝技用于兵事。
“这些型号,那是出自易水的地佛啊,老匹夫竟用它们来对付易水,太卑鄙了,太无耻了!”楚人们都充满了愤怒,头发都要烧起来一样。
“如今天魔肆虐天下,秦人没有将地佛用在战场上,而是坐视他国接连重创,今天又来咱们楚地耀武扬威了。”
随着轰鸣阵阵,三人多高的地佛一入战场,那就不再是同一个级别的战争,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墨启也陷入了惊讶中,他能感受得到,这些地佛都曾经拥有强大的“气息”。即便今日,亦是刚正不屈。
墨眉说道:“史书上记载,强大的‘机关种’,一旦发威足以摧毁万人居住的小城邑。便是四折的养气士也不是对手。”
“这是谎言,天大的谎言,秦王和文圣必须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对,必须有交代!否则,秦王就是天下的罪人。”楚人们越吵越厉害。
墨启走近想看看那河谷形势,实在是不能。站在黑裙少女身后,无意看见她浓密的发髻后插着一支白玉簪子,似乎有些眼熟。似乎与那古衣人衣服上的图案类似。
墨眉白净的脸上卷上一抹红云,肩膀也随着贝齿而抖动,冲着下方那秦国军马,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贼,都是贼。”
墨启的手,墨眉察觉到异样,目光与他的出神一撞,脱口道:“你这老头儿,好不正经,拔我簪子干吗?”
“这簪子是谁给你的?”
“和你有关系吗,难道是你送给我的不成?胡说八道。”
这边两人还在争执。下方河谷中的炎汉军,又有了新的变化。隔得太远,只能隐约瞧见一个深衣广袖,面庞阴柔的男子从军阵中走出。
此人的身份颇为尊贵,身旁不单有朝廷将领陪同,还门神般拱立着三尊一人半高的小地佛,后背裸露的齿轮和皮条在转动和摩擦中发出卡兹声响。那个吐出的铁嘴尖细,构造酷似雀类,发出频率和谐的震动。
楚人忍不住道:“长得丑罢了,出来吓人就是它的不对了。就这晚上在坟头碰到,能掉半条命。”
墨启看三尊地佛各有不同,站在一处越看越别扭,不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倒像是某尊大物的一个小小零件,一如人的手指与脚趾。如果能把这三个地佛组合到一起,又会如何?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楚人们猜测起这人的身份,有的说是秦国太子,将来的国君,还有的说他是朝廷派来的监军,中车府令,怀里拿着文圣的亲笔信。至于那些玉骨仙根的唐西儒僧,据说三日前都被一个密令调走,执行秘密任务去了。
这神秘秦人露出了他的目的,是来观看刑罚取乐,早有十来个俘虏似的楚人被废了气龙,跪倒在河岸边上。身上血痕条条,眼睛都肿成了泡烂了一半,一滴滴血水顺着头发淌下来。
“这些人都是易水学子!”有人叫了出来,脸色也都寒了,“这秦人是玩真的,但凡是易水学子,格杀勿论。”
墨启看着墨眉的眼睛,她的细手捂紧紧住嘴巴,方才还蹦蹦蹦往外吐,这时一个字也没。
“不错,之前在易水学院里看过,就是这衣服。”
“他们要动手了!”
众人反应不及,那神秘秦人略一抬眼,只一声令下,不须秦兵亲自动手,那几尊雀型地佛就一跃而出。
匡匡。
单单用手刃就将这十来个易水俘虏一个不剩,统统斩成了两段。那机关刀气全是龙型,快到让人眼麻,一人一刀绝不含糊。
更惊人的是,这十来人竟都是同时栽倒在地。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有声音赞叹。
十几个猩红流线成就一副诡异的抽象画,在斜阳下更见森然。血溅上了旁边秦兵的脸角,但无人眨眼。
“全死了……”这边的楚人,还有别国的商贾早看得脸白,大气都不敢喘,“太厉害了,这谁能挡得住啊?!”
“投靠天魔,便是这个下场。”秦人迫不及待就要昭告整个楚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