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压枝,风吹云散。
道旁一家寻常小酒肆,挂着朱色招牌,墨启独自坐在窗边。一碗水,喝了好久,也照了好久。
“这一晃眼真是太快,为了寻找这炎汉文脉,一年过去,还是无果。按理来说,就在这楚地啊。”
酒肆里还有些过路人,说得都是老生常谈,墨启也没在意。
眼下不太平,现在无论是商北,还是唐西,都加紧了对学生弟子的约束,很少能看到两脉的人。
水味很香,泡得太久泛了些苦涩。
墨启注意到窗边坐着一人,衣着还是那般古朴,是许多年前的流行颜色。是大夏学宫的五品士子服,绣双尾游鱼。
“昔年能穿这衣服的人,可都是百家中的贤才俊杰,一出山就能在列国中位列上卿。”有人感叹了句。
不过一弹指,昔年煌煌,曾圈养过百家养气士的大夏学宫,已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地下陵墓。被大养气士掘坟搬走后,便无人知晓所在。而墨启,此行的目标正是此地。
墨启走上前,瞧见那人,手指沾着水,在案上缓缓写下一行字“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锅上正焖着满满的肉,下面几个瓦缶,盛着酱和酢,还有蒜泥、韭叶、红椒等调味品。
香味飘散,那古衣人看了墨启一眼,手中箸子微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们说起了走南闯北的趣事,也谈了谈如今的战情。
“就一个月前白鹿城传言,那个叫荆无棘的二折高手入京刺杀秦王,是被楚王策动,许以楚国之力,这是一怪。更怪的是,荆无棘当日气龙在手,已然破掉秦王盔甲,可猜怎么的,本来必成的买卖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这秦王在鬼门关走了一趟,醒来后雷霆大怒,下令京城之内自再不得有易水学生一人,不得有易水旗一面,全城相互监督相互检举,若不揭发十家连坐。原来就是这荆无棘是在唐西达学的易水分校化的龙,你说可不可笑,兄弟啊,这时候谁还要往白鹿城去,只要是楚地来的,小心被抓起来当了狗食。”
“早听说秦王深受皇帝倚重,同时他也是炎汉文圣的亲传弟子,理应施德行于天下,虽说是荆无棘行刺,可一人之罪怎么就推到整个易水分校。唐西达学的学子投靠天魔,整个达学的学说连书简都不能保存了吗?秦王口口声声说仁义礼智信,竟就是这个嘴脸!”气愤的还有一旁的人。这里是楚地,易水学子又何止千百。
古衣人听了,没怒反而笑了笑:“唉,什么仁和礼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东西,现在天魔大乱,齐地已经覆灭,齐王身死,下面哪个封国不是人心惶惶?秦王近年来所作所为,以邻为壑,人心尽失,就算刺客真是楚王派出,此举也是不得已为之。”
“这天魔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物降一物,真就是养气士的克星,真的打不过!养气士的气龙窝里斗了得,遇上天魔,嘿,那就是见了祖宗。京城的人,还说易水师生投降了天魔,真叫人生气。”
“这天下谁人不知,当年楚昭王筑下黄金台请来唐西达学,设置易水分校,这易水分校就在咱们楚土扎下了根。可在京城人眼中,咱们这些哪里是唐西达学的学子啊,脸生得再白净也没用,跟他们是辩不清的。”
“可惜易水老校长不在了,否则岂能让吃这个眼前亏。想当年,易水分校也是列国里的名校啊,那些地方重学校长无道,妄图称霸,唐西达学啥也不管,是我易水老校长联合各大小学,举天下之兵攻之,在齐地都城临淄连败大养气士七十余名,气龙雄地千余里,何其豪迈!”
“可别再说了,如今谁还看得起易水分校,吃了秦王这一手也得装聋作哑,换成老校长早去京城闹个天翻地覆。也是,十年前与天魔一战,易水分校多少精锐一战全军覆没,几个副校长也没逃出来。”
“所幸也是这一战,杀得天魔闻风丧胆,否则楚地也早已经被天魔给吞啦。哎,指不定谁偷着乐呢。”
“不是亲眼看见谁能相信?走吧走吧,逃得远远的,这楚地横竖也是守不住了,大不了去秦地,再不济躲到唐西达学山里,总有个地方……”
说起天下兴亡,食客们说着结账,匆匆出门而去,只剩下墨启与那人长久无言。
墨启咀嚼着肥嫩的肉片,还有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天魔星。在他游历,还深陷气龙之谜时,此人还在养气的大道上狂奔。
“可惜,当日放跑了此人,才酿成今日炎汉诸国之祸。”
墨启暗暗叹息,那古衣人开了口,一改方才的抑郁:“易水的巅峰虽是过去了,可这炎汉天下之势仍如大浪翻滚,浩浩荡荡。天魔之乱,纵然商北锁校自保,唐西隔岸观火,但四方养气士作为,终有平定的一日。”
“听你口音,你是楚地人,难道那荆无棘是你朋友?”
“荆无棘,按照这些老炎人的话,他可有一颗照心无双武胆,气龙也是云巅之境。哈哈哈,我与这位武道小宗师,朋友算不上,知己倒是可以称一声。”古衣人大笑道。
“眼下入白鹿城的刺客身死被杀,那依照秦王的作风,下一步就该是处置这楚王,最后惩罚整个楚地。”
“荆无棘虽死犹生,若非秦王出卖,楚地易水分校那多少豪杰,今日还能以气化龙啊。老师,墨校长。”古衣人说得动气,喝了满满一口。
墨启想着想着,也情不自禁说了声:“便是这样剑仙似的人物,在秦王殿上武胆亦不得开张,杀不了那秦王,叫天下豪杰都为他白白叹息啊。至多再不过十年,这炎汉之地就要统统给天魔夺去,天子也要交出帝位了。”
水还没咽下,身后一个高大人影,听语速已经站了多时:“你们二人,方才可是在说荆卿?”
大炎楚地百姓,人人爱戴义士,这位荆卿自然不会有第二人。
墨启抬头瞟了那人一眼,他戴着一只深色斗笠遮住下巴,腰畔一把无华黑剑,左手上生着六根指头,透着一股自有的气度。
“打扰,我以为你会是荆卿的朋友。我正要去白鹿城讨个公道。”六指说完便就离去。
古衣人叫道:“等等,那一日在咸阳殿上,你知道是谁杀了荆无棘?”
“你问这个?佛鼓山远在千里之外,还能出手的自然是那一位,炎汉朱文圣。”来人犹豫片刻说道。
“炎汉文圣,朱陆,他的命可真够长的。”古衣人指节叩住桌案,显出些许无奈,“我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还要多谢此人。”
“哈哈,你竟敢直呼文圣人名讳!”
“有何不可?”
“可,大可!哈哈哈,只是得封文圣,尽享一朝文气,化龙称霸之后,列国之中很少人还有这样的胆量了,尽是些玉骨仙根的正人君子。”六指去而转身,在两人对面坐下,脸上忽而露出喜色,“没想到我赴死之日能遇上你这位朋友,来,喝一樽。”
“请。”
三言两句,三杯两盏。
六指仰头吐出一口浊气,借着兴道了声:“易水老校长在上,荆卿在上,十万楚地英魂在上。”
说完一饮而尽,杯摔于地,面不改色。
古衣人道:“方才来的路上,我听说,为应天魔不测,朝廷的大军半月前已兵临易水西岸,主帅就是那姓王的老匹夫。”
“王武安,他亲自来了。”六指道,“看来天魔是绕过了吴地,走海路直插大楚,楚王赌上宗庙社稷的一战到底还是败了,大厦将倾,民心离散。武安也不是天魔对手,再过不久,这里就不再是大炎土地了。”
墨启放下酒器,这六指言谈爽快,是个直人:“你方才说你要去赴死,你可是要去易水河畔?”
“那里现在是秦军大营,除了秦军主力,还有许多唐西达学的养气士高手。你这一去,定是九死一生。”
得到肯定,墨启脸上写着“活着不好吗”:“好一个捐躯赴难,你是易水分校的什么人?”
“我是易水学子。”
“算是遇上一位人物。”
“将死之人还有一愿未了。”六指正色而起,从怀里取出一物递过来,“这是易水的校章,代代相传,阴差阳错在我手中。”
“此物非同小可,这我可不能收。”墨启回绝道。
“这位兄弟实不相瞒,我有两个校友,一个是学生领袖,他生性不羁,喜好音律,以琴养气,名叫高易寒。另一个就是校长的女儿,年纪还小,刚过十七岁。我想请你将这东西转交给这二人之一,这样我们易水各个系的教授们,就会承认他们的地位,到时候推选出新的校长收拾局面。退一万步讲,这楚地就算也守不住,我易水绝学也不能因此就断绝于世,否则我死了也无颜去见易水老校长。”
墨启道:“兄弟,你就这么相信我们,不怕是秦王的奸细吗?”
“哈哈哈,今日谁还敢骂一声朱文圣,便是我六指的朋友。更何况今天是我有求于你,我反倒疑你?这样可算不得一个养气士。那就不谢了。”
古衣人道:“我认得这黑不溜秋的玩意,正面“非攻”,反面“兼爱”,这几个古字早在大夏学宫时就刻上去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替你做到。”
六指黑侠已然起身,并不问来历。外边榆树下有一人等他多时,一对星目露出剑威,久居人上,胸怀天下。
古衣人道:“如果我猜的不差,此人是楚王之子,纵然深袍面纱也掩藏不住。”
“这楚太子,并不像民间所说那样柔弱,反倒是十分的坚毅。”
“正是他,以一己之力强行推行刺秦计划。现在则是反噬之时。大概,他只能亲自去白鹿城领死了。”
听着那两人轺车粼粼渐远,墨启的目光又回落到桌案上的那块漆黑令牌上。古衣人将易水校章收好,起身也要告辞。
“这校章中,似乎还有秘密。”墨启忽想起一件事,让古衣人运混元气去灌注。
“哦,你也发现了,这玩意里头还藏着宝物,乃是唐西达学易水绝学。”
随着古衣人的不断努力。片刻时间,这校章上的禁制便就屈服。本就历经百年消磨,何况眼下这样正宗且精纯的源力。
“咔”的一声,原本浑然一体的令牌吐出一个小口,一个玉符模样的亮块儿激射而出。
“《易水苍黄诀》。”墨启小声读了出来,“练成此法,可以自由改变外貌年龄,下至黄口小儿,上至苍颜老者,言谈举止,便是高妙气龙探查,也是天衣无缝。”
除此外,玉符上再没有别的东西。
“还是什么厉害大杀招,这不是给江湖骗子坑蒙拐骗用的。”
“据说当年李周梦与孔孟来逃出大夏学宫,在当时的晋地遭到暗杀,孔孟来气龙被断,李周梦折去一指,所谓断指之痛。当晚他做了一梦,梦见断指被孔孟来取走,炼成气龙,才得出此法,靠变成孔孟来的脸,这才逃出生天。”
二人共同参与修炼,整个心魂都沉浸在这功法之中,仿佛肉身也随着短暂地离开了这方天地,化为尘埃,飘忽不见。
半天光阴,对于大多数人,是一个不小的等待,但对于墨启来说,只是一口气而已。道藏修炼完成,苍黄诀入小成境。
墨启精神抖擞地站起身,目光也明亮了许多,发现他与古衣人已经互换了面貌,滑稽非常。此刻的窗外已然大日西落,不复方才的火热。
“店家,结账。”
墨启取出大炎钱币,这顿酒肉花了他两刀八文。这楚地一两等于十六刀,一刀等于二十文。
店主人走过来:“啊,客官,你方才一直穿这件衣服?”
“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您……您两位这,双胞胎?”店主人越看越不对,看着离去的蹒跚背影,再三揉了揉眼,什么情况,别人是白日飞升,他是白日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