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不提腊月十一关外之事,且往后说。
时光匆匆,年关在即。
炎禧元年,腊月十九。
李嗣冲从听闻天子行军进程,小年后便可出关,如此行军,是否有一番整顿和检阅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可以确定,战场大概是大宁、宽河一带。
可叹,真是天欲以血洗霜华,过年都不得安生,这个年将士是要在外头过了,下个年,又有多少人能回来阖家团圆呢?
出征之前一番誓师,陈含玉也是明说,京城宏伟,防守完备,粮草充足,北狄部众野战无匹,却不善攻城。
要想三年五载太平,专心安内即可,要想一二十年太平,便暂时与外修好,互市和亲。
要想五十年太平,只需退守黄河,甚至长江以南。
但是想要腰杆不弯,守住祖传的承平之业,就还得打!
甚至是毕其功于一役。
群臣对陈含玉的独断专行,除了直谏,也不乏私下议论,说若非当日太上皇贪功冒进,也不会遭北狩之辱。
如今局面,天子刚愎自用,穷兵黩武,唯恐重蹈覆辙。
李嗣冲心想,按照历朝历代北伐的趋势,无一不是劳民伤财,必定不会旷日累时,至多不过半年时间。
若是何肆那小子传授的化外内丹之术修习得当,自己未尝不能赶上这一战。
至于眼下,还有要事。
今天是腊月十九,观音还库日。
既有还库,自有开库。
相传观音大士修道时,五百护法罗汉化身凡间和尚至其庙中化缘。
大士慈悲,开启宝库,使其饱餐斋菜,还将余食留予善信。
此后相沿成习,正月廿六被定为 “观音开库” 日。
寺庙开财库借财宝给民众,助其致富解困。
民众感恩,约定于一年后的腊月十九还库,奉上本金与利息。
在李嗣冲看来,就是专属释门敛财的印子钱,羊羔利。
一乃君心所忌,天家崇奉儒术,礼义安邦,打压悖逆之宗。
二赖财赋堪忧,寺院广占膏腴,惰于农事,尽免税赋之征。
三因政统有患,佛门屡增势焰,蓄养僧兵,渐成割据之局。
故而这些“方外之宾”为求自保,常行善举,济世救人,同时不忘党附宗室,裨益君王。
陈含玉这次御驾亲征,也是从京城各处宝刹之中,获赠不少“钱粮”,故而留了一丝体面,不至于做那佛像刮金之事。
其中当属京北第一丛林的毗云寺最为慷慨解囊,毕竟那是观音菩萨道场,而且还库日在即,再不表示一下,只怕那些善捐就该全部还进国库了吧。
值得一提的是,京城西郊蝙蝠寺,磁村之地,丛林已毁,有心无力。
倒是派了一位法号“灵璨”的小沙弥意图随军,说是可以施放焰口,超度战中亡灵,而且希望借助佛力护佑皇帝和出征的将士。
对此陈含玉欣然应允,并且承情,许诺若是德胜归来,在炎禧三年之前,定会为蝙蝠寺在伢子湖上建起一座精舍莲宫。
对此李嗣冲是有些啼笑皆非的,以前奢靡无度的监国太子,真正当家作主成了皇帝之后,还真是一毛不拔。
重建蝙蝠寺一事,不是八月份就敲定了,委派工部营缮司全权处理,由内官监掌印太监督造的吗?
现在还拿来做顺水人情,无非是表明自己对佛门的态度不是竭泽而渔,而是生财有道。
李嗣冲同时有些欣慰,果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任他曾经如何纨绔,现在也会权衡利弊,恩威并施了。
李嗣冲刚只身一人出门,去了一趟毗云寺,于天王殿,再借多闻天王的宝伞一用。
相传此物有“遮蔽魔障,守护佛法”之效,能够保护众生免受魔众的侵扰。
一来一回,进入大衍楼的李嗣冲从妻子手中抱过僧祗奴一般的儿子李颐。
又是匆匆撑伞离去,是那如意焰花上师到了。
四品守法境界的客嬷嬷本来是想要陪同的,李嗣冲念及她那从太后身上得来的“微末道行”,还是婉言谢绝了。
真遇到什么事情,自己还得分心顾念她。
李嗣冲刚出皇宫午门,迎面便撞上仪銮司镇抚使。
仪銮司有南北两处镇抚司,一是负责管理军匠;二是负责诏狱,直接听命于皇帝。
这位郑仙安就是后者,从四品,比正五品的千户李嗣冲官大半级。
李嗣冲是诏狱进出的常客,时常做些监守自盗之事,也是这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四品的官职,武道却是正儿八经的四品不打折,仪銮司中除了随驾的指挥使,这位算是最强了。
客氏并非他一合之敌。
李嗣冲笑道:“哟,郑哥,天子如今不坐明堂,什么风还能把你吹动了?”
郑仙安为人处世最一板一眼,从不知道结成群结党,也听不得他人打趣,当即冷哼一声,作势转身,“看样子你不需要帮忙。”
李嗣冲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孩子,满口道:“郑哥!留步!诏狱竟日无事,你难得出来一趟见天光,不如陪我走走?”
郑仙安回身,低头看了一眼李嗣冲怀中“乌漆麻黑”的孩子,要不是有些眼白,简直就是一块纯炭。
“你和谁家僧祗奴生的孩子?”
换作旁人,李嗣冲一定会反唇相讥,可是话从眼前这位口中说出,那就只是单纯的疑惑求解了。
李嗣冲苦笑一声,“郑哥你别打趣我了,我可吃不消那黑鬼的异域风情,胡姬、菩萨蛮这些倒是勉强下口,但也只是年轻时尝个鲜。”
郑仙安点点头,又看向李嗣冲手中偌大的宝盖珍珠伞,问道:“怪模怪样的,怎么还打上伞了?”
李嗣冲是真语塞,无奈道:“郑哥,你多久没出诏狱了?”
郑仙安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八九年了吧……”
“行吧……”李嗣冲叹服,“你跟我走就是了。”
郑仙安问道:“去哪儿?”
李嗣冲不由侧目,反问道:“郑哥,真不是陛下叫你来的?”
郑仙安解释道:“陛下只说你遇到些事情,问我愿不愿意帮忙。”
李嗣冲才确信,自己在仪銮司狐群狗党之中和光同尘,党而不群鱼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有些怪人把自己当成朋友的,可不只是听命行事这么简单。
“那就谢过郑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