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花澪肩头安静沉睡。
风静悄悄的,他听见花澪的呼吸也渐行渐远,终于陷入了前世临死时的寂静,疆北战场上的厮杀声令人耳鸣,又仿佛隔着一层纱雾让人看不真切。
军营的战士们训练有素的动静日夜不歇,一个白色的身影坐在素与上,背影萧条,他从敞开的门帘望向天际,疆北的天空辽阔无尽,残存的夕阳与战场上的土壤一般血红。
这里的天离得太远,操练场上的将士们时不时抬头往上看一眼,总是望不到故乡的影子。
傍晚,将士们四处巡视军营,路过无药公子的营帐时,好似看不见帐前坐着的人,别说问礼,就连眼神都没多看一眼,目不斜视地从他眼前匆匆离去。
无药公子已经在自己营帐的门口坐了好几日了,从无人给他帐中送吃食,再到无人来他帐中商讨军令。
他终于渐渐明白,不是他人忽视,而是别人看不到他了。
幸得林老每日来打理,沉寂了大半个月的营帐里还是纤尘不染,所有物件都一应俱全,就好像原先的人还生活在这营帐里。
除了无人添炭火,煮新茶。
无药公子守着这样毫无生气的日子日复一日,千万营帐灯火通明时,他的营帐总是暗淡。
翌日。
林老又来打理营帐,他总是一边打理,一边对着空气絮絮叨叨。
原来前几日静和郡主外出巡视,救下了一批被敌军猎杀的晟国难民,没想到流浪的百姓中居然还藏有一名女子,这可是一件大事儿。
据说当时,那小姑娘像是在泥里滚过似的,浑身脏兮兮的,也没人看出是个姑娘家,见到郡主时如见到亲人一般,抱着郡主不肯撒手,蹭了郡主一身的泥,要不是看她哭得可怜兮兮的模样,郡主差点当场打人。
本来是把人送到附近的县城,交给官府处理,可没想到小姑娘偷偷跑了好几次,算是粘上郡主了。
无药本来也就听一个乐子,可过了几日,林老换了他的被褥,点燃炭火,又煮了壶新茶,营帐里突然变得没那么冰冷,听见林老忙碌完,宽慰地自言自语说:“这样夫人住进来就冻不着了吧!”
什么夫人?
无药公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见林老大手一挥,自作主张道:“姑娘家的屋子,点上香薰才是,公子好像有一件白瓷香薰。”
紧接着。
不过转眼间。
原本低调内敛的营帐被林老改成了无药公子彻底不认识的模样,上到一件灯盏,下到一张地衣,焕然一新。
全掏的无药公子的老底,他的珍藏,以及嫁妆。
无药公子:“……”
他算是看明白,他留下来的嫁妆没能送到花澪姑娘手里,反而给别人做了嫁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温暖的营帐里一股飕飕的冷意从背后袭来,林老莫名打了个冷颤。
当天夜里,营帐里点燃了烛火。
无药公子愣愣地坐在素与上,看着曾经他睡过的床榻上,裹在棉被里安然入睡的小姑娘,他不知盯了多久,生怕一眨眼就见不到她了。
他等了一会儿,确定这不是梦。
花澪姑娘孤身一人来了疆北,还住进了他的营帐里。
军营的条件自然比不得府邸皇宫,就算是无药公子的营帐里,夜深人静时,也只留了一盏灯台,此刻放置在床榻旁的桌子上,滚烫的蜡油快要溢满,使得本就不够明亮的烛火更加黯淡无光。
微弱的烛火照在灯下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上,仿佛有一层朦胧的光影,从柔和的眉目,到小巧的鼻子,再到红润的唇瓣,除此之外,不敢再往下看了,不敢有半点亵渎之意。
无药公子不经意看走了神,以至于床上的小姑娘翻身时,他吓得猛然回神。
没想到花澪姑娘睡到半夜竟然会打被子,军营里全是大老爷们,根本没个守夜的小厮伺候。
无药公子生怕人着凉,双手推着素与两旁的车轮前去,他想给人拉上被子,却发现手从虚空掠过了棉被。
正着急时,给人准备好换洗衣物的林老悄悄走了进来,他将衣物放在床头,给人掖好被子后,从花澪的枕头底下摸出一块玉佩。
他细细打量着,在烛火明灭的瞬间低下头,借着暗处的掩饰快速抬手擦拭眼角。
玉佩重新放回了枕头底下,林老看睡得天昏地暗的小姑娘,不由叹了口气,小声启口:“夫人这一路赶过来,受苦了。”
看到玉佩时。
无药公子突然明白林老为什么会让花澪住到他生前的营帐,又为何称呼她为夫人了。
全凭那块他送出去的信物。
想到花澪竟然是郡主在流民里捡到的,无药公子怎么可能不细想,她一个小姑娘是怎么颠沛流离来到了疆北,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任何意外都可能丧命。
心脏顿时如蝼蚁啃咬一般,所有的惶恐似大水决堤,快要将他淹没。
早知如此…
早知她会找来…那他当初还不如…
无药公子突然想到,就算回到当初,他也舍不得把花澪姑娘带到战场来。
后面的时日,一直是由林老照顾花澪姑娘衣食起居,无药公子总算放心了许多。
他很快发现林老并没有在花澪面前叫过她夫人,只有夜深人静为人添灯时,才会对熟睡的花澪道一声“夫人安好”。
林老偷偷问安的这声“夫人”,如同他当年借口将神医谷夫人身份象征的玉佩信物交给对方时一样,不能言明。
日子不再无聊,他与心上人朝夕相处。
花澪姑娘好像很喜欢郡主,只不过每次往郡主跟前凑就会碰一鼻子灰。
无药公子知道她会每日守在郡主经过的地方,刚开始等不到人时,也会问军营的将士,可惜郡主行踪谁敢议论。
他看见花澪姑娘等了许久,才偶尔见到郡主一面,可她能开心好久。
这日花澪姑娘没有去找郡主,她在给一个男人写信,那个男人叫宋清晏,在信中花澪姑娘唤他宋大哥。
好亲切的称呼,是不是等宋清晏收到信,花澪姑娘就得同他离开了。
可惜还没等宋清晏来接她,静和郡主先一步找了过来,她问:“你就是穆泽宸…皇上要封的皇后。”
什么皇后?
无药公子清冷面容难掩惊慌,他转头看见花澪姑娘摇头否认:“我不是皇后,哥哥只是哥哥,是兄长。”
“亦然姐姐,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疆北,我想跟你在一起,想陪着你。”
花澪姑娘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面若寒霜的段亦然的衣袖,她说:“我很乖很听话的,你别让我走。”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像做错事儿一样低着头,看得一旁的无药公子焦急万分。
“可你留在这就是给我找麻烦。”
段亦然挥开她的手,吐出的字不带半点温度:“别装出一副我们很熟的样子,我段亦然可从来没什么妹妹。”
花澪姑娘被送回去了。
不是一个人,无药公子一直跟在她身边。
没过多久,静和郡主好像后悔了,她回到京都想将人带回去,不知为何花澪姑娘拒绝了。
后来花澪姑娘封了晟国的公主,万民敬仰,她时常出现在各种文人墨客的聚集之所,每次出现声势浩荡,无药公子怎么看不出来,花澪姑娘在故意造势。
无药公子并不以为,花澪姑娘是沽名钓誉之辈。
直到一曲凤求凰惊动天下,文人墨客直呼词曲只应天上有,洋洋洒洒挥写墨宝,将人传的神乎其神,关乎其人的佳作在各名门贵族之间竞相传写,一时风头无俩,以至洛阳纸贵。
有花澪姑娘在前,天下人好像突然间忘了,晟国明珠原本是静和郡主。
再后来,安国使臣出使晟国,点名了要晟国公主出使安国。
无药公子突然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要想遮掩一颗明珠的锋芒,就得努力发出更耀眼的光。
花澪姑娘…
想替静和郡主去安国为质。
可她怎提前知晓静和郡主会被送往安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