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留意到空气中浮动的安神香气息,知道应该是无药公子特意先将花澪哄睡了才来应付她的。
虽然清楚花澪雷打不动的睡眠质量,然而刚迈出一步,脚底碎石摩擦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还是格外刺耳,她动作微微一顿,偏头往花澪的寝居注意了一眼,不经意地放轻了动作。
“比起太子妃,世子殿下这类称呼。”
她移步过来,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我更喜欢风雅这个称呼。”
“再尊荣的封号,都是附加的,若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将毫无意义。”
她用再平静不过的目光,说:“我喜自己的名字。”
今夜的重点并不是称呼的问题,双方都清楚,不过是戏份开展前的一番拉扯罢了,不过只言片语,便可试探出对方到底掌握了自己多少底细。
风雅清楚对方的目的后,轻笑道:“无药公子何必如此迫不及待将我赶回安国,我不过是个女子,难道还真会妨碍你俩夫妻恩爱不成?”
“你此番插手安国内务,远在天边却扰乱安国朝局。”
平静的面容慢慢沉了下来,眼神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深邃阅历,周身的气息也变得锐利起来:“谷主是嫌神医谷避世太久,不想要这安生日子了?”
无药公子从容不迫,开口时带着点随意,说:“恭迎!”
神医谷隐于世外,历经了不知多少代王权更替,兴衰荣辱,底蕴深厚,哪里那么容易连根拔起。
风雅稍微平复情绪,又道:“你可知太子主战,若他来日继位,两国好不容易迎来的和平,付之一炬!”
“生灵涂炭,你真忍心。”
说到这里,风雅不知想到什么,语气一顿,垂下眼眸,小声道:“花澪…她不忍心。”
所以…上辈子。
安国死了一个太子,晟国没了一个公主。
两败俱伤。
无药公子眉头微蹙,他不想这无关纷扰波及到他视若珍宝的夫人,于是绕开话题,从袖子中掏出早已备好的一个药瓶递过去,意有所指地开口:“那要看您忍心与否。”
“若您明日马不停蹄,夜以继日赶回安国,朝局一时的动荡,想必很快便能平息。”
风雅低着头,阴影遮住半张脸,指腹摩擦着光洁的药瓶,安国帝危,她早就猜到是神医谷动的手,只不过对方何时设的局,又是何时发现她的端倪,她竟全然不知。
或许她自己还没察觉,她不经意间,早在花澪面前卸下了全部防备。
此番对峙,她输。
接着听见对面淡淡的嗓音传来:“安国国内如此混乱局面,想必安国公主待在晟国,更为妥帖!”
摩擦药瓶的手指一顿,风雅面色不显,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和善的弧度,眼中笑意不达眼底,她抬头道:“确实更为妥帖!”
可惜,她不喜欢软肋被捏在他人手里。
她细细打量着无药公子那张运筹帷幄的面容,不管这么快都让人有点不爽,想要把这张伪装的表面撕破,暴露出奸诈狡猾的本性。
于是,她一字一句,吐出极为残忍的话:“就像上辈子,两军交战,安国也觉得晟国公主待在安国真是极为妥帖啊!”
结尾的语气感叹似的在空中轻飘飘散开。
字字句句咬得极为清晰,一字不漏地传入对面之人的耳中,他好像一个字都听不懂,背脊挺得僵直,整个人犹如幻听了坐在原地。
“那位小公主啊!可招人喜欢了。”
“不仅将安国太子迷得晕头转向,就连安国公主都要与她义结金兰。”
“只不过…她还是没能活着回去,甚至…”
“尸骨无存。”
她嗓子有点不易察觉的干哑,硬生生挤出最后一句“尸骨无存”,只不过无药公子已经被开头那句“上辈子”震惊不已,并没有察觉对方语气里的异常。
风雅其实明白晟国公主并没有真正死在那场大火中,不然她怎么能碰见后来的可医,虽然也不知道当时花澪是怎么在滚滚烈火,重重围困的安国皇宫逃脱的。
她只是故意不把话说完整,因为不喜欢别人抓着她的软肋威胁她,所以她也死死抓着对方软肋,此举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是她宁愿两败俱伤,把自己伤的血肉模糊,也不想让敌人好过。
她不哭,反而笑,轻轻念。
“那位晟国公主,她名花澪。”
她名…
花澪。
这个名字在无药公子耳边久久回荡,他清冷的面容再也维持不住,漆黑浓郁的眼眸死死盯着对方,他刚想质问,想不顾风度掐住对方脖子反驳,可脑海一闪而过的陌生画面让他变得惶恐。
前世遗忘的记忆一下子全部灌进他的脑海,疼得他瞬间脱力,浑身虚汗,灵魂仿佛受到了撕扯,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以最轻松的语气,以最傲人的姿态,见证了无药公子难得狼狈的时刻。
空气陷入死寂。
双方对峙良久。
一口鲜血向她喷来时,风雅像是早有防备地站起身来,她面不改色往后退了一步,以免污血溅到她的裙摆。
风雅强忍住喉咙的腥甜,转身时抬手对暗处示意,院外顿时响起冷兵器针锋相对的动静。
她将所有的厮杀抛在身后,进入了花澪安睡的寝居,再出来时,怀里多了一人。
无药公子担心今夜有什么意外吓到花澪,给人点了安眠香,却不想便宜了他人。
前赴这场会面,风雅怎么可能没做两手准备,只不过她没想到能带走花澪。
花澪本来梦到自己躺在一朵云上,忽然天空阴云密布,她翻了个身,接着又翻了个身,身下的云不知为什么特别颠簸。
直到越来越癫,一不小心从云上面摔下来的上一秒,还想着反正是个梦,又不会疼。
砰的一声。
脑袋磕在车厢的棱角。
她顿时清醒过来,一边揉着脑袋,一边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肩膀上按着一双手,关切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没事吧!”
花澪睡眼惺忪,盯着面前的风雅,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眼前的人好似很急迫,平日一丝不苟的人此刻神情略显慌乱,身后的车窗窗帘被风撕扯,灌进的冷风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
“风…雅。”她还有些迷茫。
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也越发急切,无声地催促人做出选择,风雅紧紧盯着她,眼底滑过不易让人捕获的焦急,她渐渐松开握着对方肩膀的手,眼眶很快湿了。
“可医,我好像…永远…都留不住你。”
说完这句话,她跳离了车厢。
马车还在继续奋力往前跑,耳畔是撕裂的风声,还伴随着车厢后面传来的马蹄追赶声。
花澪看着这一幕,顿时明白了什么。
她低下头,双手撑着地板,沉默半晌。
“风雅,再见!”
等了一会儿。
马车被迫停下,暗卫将车马包围,不再继续追赶前面的队伍。
花澪看见无药公子撩开车帘进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刚要开口:“公子…”
他半蹲下身躯,伸过去的手指轻轻颤抖,用力将人拥进怀里。
花澪从没感受过这么窒息的拥抱,她只要稍微挣扎半点,就会被对方搂得越来越紧。
等了一会儿,对方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公子?”花澪双手攀在他肩上,承受不住不住似地往后仰着头,她每往后缩一点,无药公子就用力靠近一点,宽大的手掌按着她的腰身。
他呼吸一滞,说:“不是这个?”
花澪整个人几乎快要融到他怀里了,脑子迷迷糊糊:“公子,什么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称呼。”无药公子垂下的眼睫颤颤巍巍,其实整个人都在发颤。
“那…无药?”
“不是这个。”无药立马否定。
“夫君?”
这次对方没有立马否定,花澪觉得猜对了,还以为他是在与自己玩乐,当即又贴着他耳边一次性多喊几遍:“夫君,夫君,夫君,你可以放开我了嘛?夫君。”
无药公子没有放开,他低头轻咬住小姑娘莹润的耳垂,似悲哀又似亲昵,没舍得用力:“你在喊谁?”
“你啊!”
“我是谁?”
“是公子!”
“不是。”无药公子指尖轻颤,他除了将人用力抱紧不让别人抢去,已经别无他法,发出的声音低不可闻:“我不是,花澪姑娘。”
耳边是车窗外灌进的风声,诉说着似水流年,岁月更替,早春的寒终会在来年消散,从此阵阵春风越过山丘,山间枝头会冰雪消释,袭过原野,堆土新绿已潜没马蹄。
他等了许久,才听见她问:“无药大夫,你怎么了?”
这个熟悉的称呼。
好似在提醒着他该有的身份。
固执不肯松开的手终于无力地松懈,在触地的瞬间,他头颅渐渐低垂,一双暗淡的眸子半阖着不肯闭上,眼泪就这样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