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夏阳重回大地。扬州罗城阊门之外的七里港人头攒动,车马并阗。在那日衙署见面后,开河之事终于提上议程。裴皎然一面派人主持开河,一面遣随行的金吾卫和李休璟所派的神策军,协力修缮堤坝桥梁。
同时以州府的名义,征用当地富户家空余的宅子,作为百姓临时安置之所。并给予一定的优免政策。当地富户因此,倒也十分配合。
河堤上除了看热闹的百姓,大多都是开河的河工。
裴皎然和沈云舟领头在前,一个是中书侍郎兼江淮盐铁使,一个是扬州刺史,都身份贵重。二人领着司马、别驾、长史等州府大小官员,以及随行的都水监、工部官员,在祭台前焚香并以三牲祭拜河神。
祭完河神,金锣响过。这开河的工事总算可以正式开工。
裴皎然行于河堤附近,身旁跟着沈云舟。
“受灾的那几个县,现在情况如何?”裴皎然温声问。
“有赈济,也还算过得去。只是有僧人在向他们弘法传道。”沈云舟看着裴皎然,“裴相公,某母亲和祖母皆供于沙门。有些事我不便出面,只能私下支持您。”
裴皎然皱眉,“哪来的僧人?”
“玄净此前是供于桓锜府中,润州被拿下的那日他逃了出来。近日又出现在扬州,为众人讲经说法。听说听他讲经的人越来越多,每每都有数百人。若如此下去,只怕不妥。”
裴皎然颔首表示赞同,“从张角开始,到孙恩之祸。一旦让民变掺杂了宗教色彩后,所激起民怨,等同于颠覆国运。”
宗教激起的民变之所以难以控制,是因为信徒普遍有盲从性。尤其当他们遇见那些义理严谨完善的宗教时,因着种种教条的约束,很容易让人陷入其中。一旦让宗教和政治牵连过深,会让统治协调的成本从根源上减少。
“他只是传法么?”
“目前只是传法。”
闻言裴皎然点头。她记得本朝太宗登基的第三年,曾有一僧人名曰法雅。他原先得高祖器重,可自由出入皇宫,为高祖讲经说法。在太宗皇帝登基后,因太宗不喜佛,自然也不喜欢法雅,便收了法雅自由出入皇宫的权力。而法雅对此颇为不满,借着讲法到场诋毁太宗。
尽管他说的不是真的,但是百姓们不知道实情,只会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如今这玄净虽然没说什么,但在他潜移默化下未必不会酿成灾祸。
思忖片刻,裴皎然微笑,望向远处,“他有佛法无边,我亦有大道无术。且看谁道行更深。”
顺着裴皎然的视线,沈云舟望了过去。
扬州城往东,环抱运河。是扬州城东,月明桥旁的禅智寺。
此寺建于杨隋大业年间,原先是隋宫,后被改建为寺。因是行宫改造,所以寺内布置和其他寺庙有所不同。门中建大殿,左右庑序翼张,后改为僧楼,左序则通往芍药圃,圃前有门。圃前有泉,名曰“蜀井”。寺中供着诸天菩萨,寺中皆以琉璃为瓦,佛像以铜铸金漆。
暮鼓声响过,虫鸣和咛诵声响起。一缁衣僧人从廊庑下走过,他驻足在一处屋舍前。屋内的声音径直传入耳中。
其中一人道:“那位裴施主,我在同州时曾和她有过一番交谈。心虽有善,可惜非同道者。”
另一人道:“是否我辈,并不重要。只是我听人说她有意限佛。可这佛寺乃众僧栖身之所。若毁了,我等何去何从?”
“唉,明日我去州府拜访。看看能不能有缘得见一二。”前一人叹了口气,“只望她能够宽宏大量,莫为难我们。”
“师傅,佛法既能为众人解惑。那位施主她又为何要如此?”一年轻的声音响起。
屋外的僧人一叹,方才说话这人是他的师弟清梵。虽然晚他三年入门,却很得师傅的喜欢。认为其非凡流,二十年后必大作佛事。不知是否真如师傅所言,他这个师弟的悟性确实是远高于他。
而师傅渡能和其友人渡法。
屏息继续细听。只听师傅道:“这是她的法,她的道。你若遇见她,不可莽撞。你师兄玄净在外诵法,我都知晓。可他方法不对,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听着屋内的声音,屋外的玄净轻叹。转头往另一头走。回到居舍内,盘膝而坐,默念佛经。然而在此刻他内心充斥欲念、嫉妒乃至于不满。这些杂念像魔鬼一样,侵蚀他的意识来。
他飞快地捻着手中佛珠,额头沁汗。企图以此来缓解内心的焦躁不安,好将身心擦拭干净。东晋的禅师神秀曾说过,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然他似乎已经身染尘埃,卷进斗争中。桓锜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觉得桓锜死得太冤。所以他授法于百姓,让他们理解桓锜的苦衷。可师傅居然说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么?思索片刻
玄净走到床榻旁的矮柜前,弯腰取了双草履。
佛门不事生产,不劳作。然这双鞋却是他在入门前和邻居所学。是他按照师傅足掌大小所制,是他想送给师傅的礼物。
简单收拾些东西,玄净出了门。明月高悬于空中,四周虫鸣阵阵。他驻足在方才听到交谈的房间门口,敛衣一拜。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玄净。”
闻言玄净抬头,只见师傅和他的友人,还有师弟清梵。
“师傅……”玄净张口唤了声。
渡能微笑看着他,见他身着寻常衣裳。背后又背了个包袱,喟叹一声,“你决定了?”
“是。”在渡能的注视下,玄净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然渡能依旧微笑,“也罢。此番弘法,艰险未知,请多珍重。
“弟子自当谨记师傅教诲。”说罢玄净合手施礼,将自己编织的草鞋递了过去,“愿师傅佛法……”
剩下的话,渡能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伸手扶他起来,“你且去吧。”
“若弘法不成,我也盼能有再见日。”说完玄净匆匆离开。
待玄净走远,渡能长长叹了口气。玄晶亦是他的弟子,虽然有大智,可惜少慧,不懂得何为暂避锋芒。而任由他离开,除却是无法干涉更多,也是因为他还想保住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