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士请百里岳帮忙,一起退去了陆喻泊身上的衣裳,露出斑斑血痕的上身。
所见之处遍布清晰分明的印子,触目惊心。
就连姜晏宁自己也不禁深吸了口气,自责下手没个轻重,把他打得这样厉害。
医士仔细检查过后,上前回话,“... ...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敷几日药,去了淤肿便好了。”
春杏又端了冷水进来,要替三公子擦拭。
“真是的,”姜晏宁随口说道,“明知我在气头上,也不知躲躲。”
春杏听了这话,笑了。
“躲了,”陆喻泊嘟囔,“没躲掉,阿娘你追得太紧了,两年没上战场,劲儿都用来打我了。”
春杏这下更是憋不住了。
“咳——”陆司昀咳了一声,吸引了些许注意,故作不经心地晃了晃他那条悬着的手臂。
“哈... ...”
半夏差点笑出声来。
没了刚刚厅里的那股剑拔弩张草木皆兵的架势,姜晏宁自知理亏,伸手朝春杏要来了帕子,“我来吧。”
春杏扫了眼屋子里,当即会意,“那奴婢跟医士先去拿药,为三公子煎上。”
请了医士出门,留半夏在屋里伺候着。
姜晏宁试着几次起身都失败了,强撑着叫阿憨凑近些,陆喻泊也乖了许多,挪到了母亲跟前。姜晏宁顺势推了把陆司昀,“你坐到一旁去,在这里太碍事。”
他不恼不怒地起身,安静地挪到一旁坐着,端起春杏放在手边的茶水,小抿了一口。
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母子两个。
“... ...我知你们兄弟的心思,但你们也应该知道我的心愿才是。”姜晏宁把手浸在冰凉的水里,浸湿了帕子,轻轻敷在阿憨身上的伤处,“我生来便是姜家的女儿,自幼受家人疼爱,在我父兄接连折损于战场后,为姜家而战便是我的使命。我这大半生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为的就是守个天下太平,海清河晏,便是恨极了的时候也从未想过叛国逆君,抛弃忠义二字。可我用大半生征战换来的天平,守住的姜家忠义之名,便要毁在我儿子手里... ...”
陆喻泊低着头,隐忍不发一言,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 ...儿子,是替阿娘觉得委屈。”
姜晏宁轻笑一声,十分淡薄。“你们看到的这点委屈算什么呀,这刚哪儿到哪儿,便觉得忍不住了?... ...不过也是,我当初年幼的时候,也跟你们似的,那么一丢丢的小事情放在心里,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了。受那么一点点的委屈,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阿憨,那是阿娘十岁出头的心思,你们如今都多大了?这以后的日子还长,要受的委屈还多着呢?你们只知阿娘受了委屈,可这天底下谁不在受委屈?”
“... ...”
“种田的农户受委屈,天灾人祸、颗粒无收、赋税严重、难以维持生计... ...他们不委屈?那些个商户,起早贪黑、赚个差价谋生,又要被人看不起,连累家人出不了头,但凡打仗了、天灾了,就要向他们征收各种的税,他们不委屈?还有那些个家里... ...你整日接触到的,家奴、女婢们,他们勤勤恳恳做事,摊上个好主子,尚且能过些安稳日子,若是摊上个凶狠的,整日打骂,摊上个没前途的,要跟着吃苦受累、食不果腹,他们不委屈?”姜晏宁细说着道理,小心给儿子敷着伤处。
“可是阿娘一生都为了元氏... ...他们却对阿娘... ...”阿憨到底是咽不下那口气。
“谁告诉你,阿娘就只是为了他们元氏?”姜晏宁提高了些声音,故作嗔怪,“你阿娘也不是个真傻的!他元氏要真不是个东西,我能替他们卖命这些年?... ...说来,也是幼时承了人家的恩,欠了人家的人情,你那姨母和皇帝姨夫... ...待我也是真的好,他们临终向我托付了他们的小儿子,我便是念着我与我阿姐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那孩子闯的祸我也得担下来啊。我不懂事的时候,你姨母和皇帝姨夫没有怪过我,轮到了他们的孩子不懂事,我一个大人了,还能跟他计较不成。那他小的时候... ...我还把他吊起来打呢。”
陆喻泊的脸上,终于舒展了些笑颜。
“谁也不是生来就懂事的,懂事的早,说明吃的亏多,不论是谁总得有个长大的过程吧,我小时候可比那几个皇帝浑多了。长大了,再回头看,发现从前过不去的都过去了,从前放不下的都放下了,从前不理解的都理解了... ...但那时候陪在身边长大的人,也都不在了。”姜晏宁的语气有些惋惜,难掩对往日的遗憾,“再说了,那宫里的人就不受委屈了?”
陆喻泊撅了嘴,“他们有什么好委屈的,整日待在宫里享福,吃香的喝辣的,夏天热不着冬天冷不着,闲来无事就给别人找找麻烦,看谁不顺眼了一句话就能把人从上面嚯嚯下来... ...”
“我那位皇帝姐夫宫变坐上皇位时,他爹已经把朝廷嚯嚯得差不多了,他呕心沥血也是想做些事情,拯救百姓于水火,这每日睡不到一个时辰,他年纪比你父亲还小些,坐上皇位没多久我再去见他的时候,他的头发都白了,整日算计,算计完老娘,算计他的妻子、庶妃,算计他的儿子... ...但凡和他元氏利益有冲突的,他都算计一番。还有你那位皇帝表兄,生来便是他父母博弈的棋子,他的母亲对他要求极高,他只能用各种荒唐的行径来博取母亲的关注。小小年纪失了双亲,被一班那样的大臣们架在皇位上,看着他们争来斗去,不论他想要做什么都有人跳出来阻止。还有... ...宫里的公主们,看似养尊处优,保不齐什么时候便要被送去和亲,独自一人去到关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旦两族开战,她们就是率先牺牲的祭品... ...”
她突然想起了往昔记得的人。
手下的动作也是僵了一僵,光是她见过的就有两位公主被送去和亲。
也是同情过她们的遭遇... ...
但是最终因为各自立场不同,而站在了对立面,但那些也是可怜的女子啊... ...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
慢慢的才发现,她之所以觉得自己是对的,是因为她不曾受过她们的苦、受过她们的罪... ...
如果她们也有机会像她一样,享受家人的宠爱,不论发生什么都能有家人的庇护,不曾遭遇那些不幸,她们应当也可以大义凛然的站在——
她认为对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