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青侯府,藏书阁。
李青对照着目录,不时拿出一册《永乐大典》翻阅,希冀能找出针对朱婉清的医治之法。
《永乐大典》作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百科全书,自然涉及到了‘医学’,且还不少。
在此之前,李青虽偶有翻阅,却从未如今时这般,如此系统的汲取医道知识。
现在,他是实在没别的招儿了,平生所学几乎都用上了,效果却是越来越小……
不是李青医术不行,而是再如何高明的医治之术,都有一个限度,亦会不可避免的出现‘疲劳’情况。
一招鲜,吃遍天,在医术上不具普适性。
再高明的药方,病人长期服用,也会出现耐药性。
换之真气、针灸,亦然。
一册,一册,又一册……
李青潜心苦读《永乐大典》,比之寒窗苦读为科举奋斗的士子,更有过之,然,努力未必有回报。
这诸多医学知识中,很少有让李青这个‘神医’眼前一亮的地方,即便偶尔有,也不适用朱婉清……
李青没有放弃,可一连十余日的坚持,非但没有给他希望,反而愈发失望。
其实,李青内心深处也没抱太大希望,可当真看不到一点希望之时,又是另一种心情。
书案前,《永乐大典》垒成了数尺高的书墙,只能听到翻书声,看不到他的人,偶尔伴随着粗重的呼吸,这是李青心情极为糟糕的表现之一。
朱婉清在女儿的搀扶下,走进藏书阁,朝书案喊了声“李叔”。
翻书声一顿,李青脑袋升出书墙,“这天儿越来越冷了,这里又生不得火,有事让人过来唤我便是了……”
说话间,绕过书案走上前,“走,先下去,这里凉。”
“其实也还好啦。午饭之后睡了会儿,睡醒又看了会儿书,这会儿实在无聊……”朱婉清浅浅咳嗽了下,消除掉咳意,笑着说,“都还没冬至呢,金陵又不是顺天,没那么冷。”
她略带调皮的说:“只是李叔你觉得我冷罢了。”
李雪儿帮娘亲紧了紧狐裘大氅,说道:“娘亲的厢房这会儿正在开窗换气呢,不比这里暖和多少。”
李青做了个深呼吸,无奈道:“那好吧,去隔壁说。”
隔壁卧房,三人挨着桌子坐下,朱婉清说:“永乐大典所涉甚广,对常人来说,那些医书或许有用,可李叔你不一样,你是张祖师的唯一嫡传弟子,其实,你比永乐大典厉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李青打断她,说。
朱婉清轻笑笑,道:“可李叔你就是天外天啊。”
“少拍马屁。”
“事实嘛。”朱婉清说,“没必要看那些医书了,我什么情况我知道,李叔你也知道,想看,以后时间有的是,现在你就放轻松一些吧,就当为了侄女。”
李青默然。
李雪儿一直闷不吭声,默默难过。
“好。”李青说。
朱婉清笑意浓郁了许多,轻咳数下,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不害怕;相信未来有一日祸临己身,李叔你也不害怕,不是吗?”
李青默然点头,挤出一丝笑,说道:“李叔经历好多别离了,当然了,肯定会有一点点伤心,一点点难过,毕竟,你和宏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嘛,哪能不心疼啊?”
朱婉清‘嗯’了声,说:“今儿没什么风,上次看宏哥回来我一直闷着,不若陪侄女走走吧,就在侯府。”
“好!”
…
朱婉清一手拄着拐杖,一只胳膊被女儿搀着,步子沉重,心情轻快,与李青有说有笑,介绍永青侯府的楼阁亭廊,时不时遇上李家小辈儿,打过招呼之后,朱婉清又着重给李青解释一番。
多大啦,叫啥啦,哪一房的啦……
李青静静听着,一一记下,时不时主动问一句,虽然注定没有交集。
他的秘密,只在李家家主之间传承,不可能让所有小辈儿都知道,除非,哪天他这个大明长生者的秘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在此之前,李青不会主动暴露。
不再改头换面,让人逐渐发现自己‘非凡’的一面,并不意味连带着两任永青侯的秘密,也一并暴露出来。
一个‘长生者’就够用了。
逛了小半时辰,兴致颇高的朱婉清终是体力不支,被二人搀扶着又回了厢房,李青为她传渡了真气,很快,她就睡熟了。
李雪儿随李青走出厢房,打发伺候在门口的丫鬟离开,与李青在檐下站立,轻声说,“娘亲看得很通透,你也通透一些吧。”
李青温笑道:“我没你们想象的那般脆弱善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要你们小辈安慰?”
李雪儿欲言又止,低下头。
李青微微仰脸,望向天边,喃喃道,“唉,你爹走了,你娘也要走了……其实也谈不上撕心裂肺,就是总觉得空落落的,没个着落。”
“都会走的。”李雪儿话刚说出口,她便后悔了,怯怯瞧了眼他。
李青神色如常,轻轻点头:“是啊,都会走的,这个时代的人,只能葬在这个时代,没办法的事。”
李雪儿微微松了口气,默默道:“不用情便好了。”
“嗯。”李青继续远眺天边,好似那里有十分吸引他的风景。
李雪儿踮起脚,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原来是早早升起了晚霞,赤红如火,极是壮观……
~
李青还是没有放弃苦读永乐大典,白天医治朱婉清,与她闲聊解闷儿;晚上,点灯苦读医书……
万一呢?
反正他不吃不喝不睡觉,又没什么,死不了的……
朱婉清时下的状态,就像从山顶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势能越来越足,让李青无从招架。
从最初医治好,到之后拖延时间,再到……减轻她的痛苦。
李青一再降低标准。
期间,李青触类旁通,也研究了一些别的治疗法子,可效果不比李青固有的医治之法强哪儿去。
都做不到拖延时间,只能缓解苦痛。
冬至时,朱婉清便无法行走了,被人搀着也不行,愈发枯瘦。
李浩收拾了下父亲曾坐过的木制轮椅,垫上柔暖的垫子,让娘亲坐上,又给她盖上厚厚的毯子,一看就特别暖和的那种。
半头白发的李浩,推着满头雪白的朱婉清,在侯府边走边聊……
李青只远远坠在后面,不去打扰母子。
朱婉清坚强,乐观,开朗,坦然,比当初李宏要洒脱多了。
当初他不舍她,如今她要去见他。
境遇不同,心态自然也不同。
吃了冬至的饺子,水缸里的冰越来越厚,丫鬟、小厮也越来越臃肿,朱婉清能出来透气的时间越来越少……
只在晴天且阳光最盛的时候,晒晒太阳。
她依旧恬静,十分淡然,哪怕时间没多少了,跟小辈儿互动时,依旧特别有耐心。
她也很乖,再不复小时候的刁蛮任性,遵从医嘱,听话吃药,积极接受治疗,态度好极,虽然她表现很差。
一九,二九,三九……
距离过年越来越近,李家却未像往年那般,早早准备着过年,反而笼罩着一层日渐浓郁的悲伤。
都知道李家老夫人大限将至,快不行了。
李青夜夜不辍,几乎把《永乐大典》涵盖的常规医书看了个遍,医学知识长了不少,却没一种能解朱婉清之危……
小年这天,朱婉清终是到了极限,强撑着一口气,转去了客堂,唤来李浩、李信长子,交代遗言……
之后,又召集了李家所有子孙,男丁、女娃,包括一大群儿媳妇、孙媳妇……,连刚出生的最小辈儿,都被娘亲抱在怀里赶了来。
男丁女娃,个个哀伤,一众媳妇们也哀伤,只是哀伤之余,也希冀着老婆婆走之前会不会再阔气一把,再抬高自己一些花销用度。
朱婉清早早就准备好了,男丁、女娃、儿媳、孙媳,重孙媳,一个不落。
李家家大业大,可九成九都跟这些人无缘,李浩这个大家主在的时候,他的直系儿孙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富贵,未来李浩不在了,心安理得享受李家富贵的,就只能是李信的直系后代了。
虽说到时候,都会得到一笔不菲的安家费,可谁嫌钱多啊?
眼下多得一点,未来分家便能多一分底气。
有亲情,也有市侩,却是绝大数家庭的真实情况。
李青看在眼里,有唏嘘,有理解,有释然……
交代完这些之后,朱婉清便昏睡了过去,李浩知道娘亲没什么时间了,就打发了一众妻妾,儿媳,以及小辈儿们离开。
只留下他自己,小妹,以及冷静的可怕的青爷。
大侄女很听话,李青也不想食言,就没再用那红色丹丸,只是肆无忌惮用真气、针灸,不计后果的唤醒那残存的一丁点生机。
足足两刻钟之后,朱婉清才幽幽醒来,迷糊了好一会儿,逐渐恢复清醒。
“李叔,这次侄女真要坚持不住了。”她歉然说。
“很棒了,真的。”李青竖了竖大拇指,回头朝兄妹二人道,“你俩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