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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看着喃喃自语的主子,心中颇不是滋味儿。

在他的认知中,世上根本没有仙人,也不存在长生,至于‘仙丹’更是无稽之谈。

怎奈,皇上中毒太深,信了那厮的邪……

“皇上!”黄锦突然喊了一声。

“嗯。”朱厚熜从思绪中清醒过来,瞧着黄锦笑道,“这司礼监掌印也做了有半年之久了,总该习惯了吧?”

黄锦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一下子尽数泄去,之前的烤薯事件被冷落了许久,他不敢再重蹈覆辙,只得改口道:

“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能为皇上分忧,是奴婢的荣幸。”

若旁人这么说,朱厚熜只当是拍马屁,可说这话的是黄锦,他便信了十成。

朱厚熜轻笑笑,道:“你方才是想说李卿坏话,劝朕不要相信仙丹之说,对吧?”

“……奴婢不敢。”黄锦闷闷摇头,表情却已然说明一切。

朱厚熜也不生气,只是笑望着他。

黄锦一下子就觉得不说实话便是对不起主子,挠着大胖脑袋道:

“皇上英明,奴婢是那样想来着……常言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真有仙人之说,那他姓李的也未必就是最出类拔萃的,再说了,千余年来,道教龙头一直都是龙虎山,哪怕后起之秀的武当,真要比上一比,还是略逊龙虎。”

“所以……?”

黄锦:“奴婢以为,龙虎天师、掌教大真人,指定比那姓李的厉害,皇上您……您何必吊在一棵树上?”

“哦?哈哈……”朱厚熜忍俊不禁,“那你又可知,龙虎天师至今已有多少代?”

“这……”黄锦挠挠头,又掰着指头数了数,讪讪道,“好多好多代了吧?奴婢从小就进了兴王府,一直跟着皇上,虽陪着皇上读了书,可奴婢愚钝,记不得多少……哪里知道这些呀?”

朱厚熜眸光愈发柔和,缓声道:“你也说了好多好多代,如若真有本事,又怎会传这么多代?可能那开山祖师张道陵确是非凡,然,如今的龙虎天师……也就还好。”

顿了下,“我朝太祖之所以敕封龙虎天师为大真人,不过是循旧例罢了,衍圣公……亦是如此,懂吗?”

朱厚熜幽幽道:“这些人啊,不过是依仗祖上余荫,不要因此高看他们。”

黄锦悻悻道:“可人家至少祖上阔过,咱们这位国师……”

“自然也是阔过啊!”朱厚熜乐道,“人家是张仙人的嫡传弟子,不比那不知传了多少代的天师强?”

黄锦闷闷道:“奴婢不忍惹皇上生气,可奴婢瞧得出,他对您……并不上心。”

朱厚熜笑意一僵,继而长长一叹,却没有反驳。

许久,找补道:“或许,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吧,毕竟……高人嘛,能力越大,脾气越大,可以理解。”

想想太祖实录、太祖起居录、大明轶闻录中太祖提剑砍人的桥段,朱厚熜心中的郁闷减轻许多。

连太祖都受过他的气……没啥大不了的!

“好了,朕知道你是好心,怕朕被其坑骗,怕朕吃亏,不过……”朱厚熜温和道,“你能想到的事,朕早就想到了,你想不到的事,朕也想到了。莫杞人忧天。”

黄锦默默点头。

“说说正事吧。”朱厚熜伸了个懒腰,“这段时间,文华门内情况如何?”

黄锦正经起来,道:“总体来说还挺正常的,就是张首辅……不太好过,除了桂大学士一如既往,其他几位……却是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

“有斗争是好事。”朱厚熜不以为意,竟还有些欣然。

黄锦小心翼翼的说:“皇上,这算不算窝里横啊?”

“你是想说,会影响政务是吧?”

“呃……皇上英明。”黄锦吃吃道,“奴婢不懂政治,可奴婢觉着……劲儿往一处使才好,相互斗来斗去,总归不是好事儿。”

“劲儿往一处使?”朱厚熜气笑了,“同仇敌忾的对付朕就是好事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说……”黄锦挠着脸,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皇上您也说一条鞭法利国利民,奴婢是怕如此会耽误了大事。”

顿了顿,试探着说:“那些饱读诗书的大学士,其实还是忠君的。”

朱厚熜愣了愣,随即讥讽道:“你不会真以为,他们的口号便是他们的心声吧?”

“呃……”黄锦讪讪着不敢回答。

朱厚熜断然道:“历代王朝,几乎没有过真正的君臣和睦,犹以我大明朝为甚,何也?”

黄锦摇头。

“究其根本,便是太祖废除了宰相制,将皇权进一步加强。这对于做臣子的来说,无异于刨了他们的根儿,你说,他们肯善罢甘休吗?”朱厚熜淡淡道,“世人皆有私心,犹以读书人为甚,有些话听听也就得了,真若信以为真,那与傻子何异?”

“他们将顶撞皇帝的人美化成直臣,同时,又鼓吹皇帝广纳谏言,从善如流才是明君……”朱厚熜呵呵道,“说白了,无外乎还是想争夺话语权,争夺帝国的统治权,再说难听点,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帝!”

黄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却无法反驳,可又觉着皇上将人想的太坏了……

末了,只得讷讷道:“皇上,历朝历代皆有贤臣,何以……我大明朝没有?”

“贤臣?杨廷和算不算贤臣?”

“这……”黄锦哪敢轻易评价,他太清楚主子有多记恨杨廷和了。

“呼~”朱厚熜嗤笑道,“在这些文人心中他就是贤臣,未来亦会记载在书本之中,不可否认,杨廷和确是治世之才,可你当清楚他是怎么对朕的?”

“或许,他也想做个贤臣吧,可站在他那个位置,情势根本不允许!”朱厚熜道,“一如杨一清,明明也赞成一条鞭法,却不得不持反对态度。人常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放之权力场,亦然。皇帝、大臣,看似形同一体,实则貌合神离,皇帝……只能是孤家寡人!”

发完感慨,朱厚熜轻哼道:“这也就是你了,换了旁人如此说话……哼哼!”

黄锦一凛,继而委屈:“皇上,奴婢的心一直在皇上这边……”

“朕知道,可你现在就有些被他们影响了,知道吗?”朱厚熜呵呵道,“你自以为是为了朕好,实则却是在帮着他们对付朕,最要命的是你不自知,还自我感动……唉,黄锦啊,需知人善被人欺,今已是司礼监掌印,该长长心眼儿了。”

“奴婢……谨遵皇上教诲。”黄锦点点头,认真道,“奴婢蠢笨,不懂许多道理,可有一点奴婢还是知道的,谁也别想欺负皇上,不然,不然……”

“不然如何?”朱厚熜神色温和,眼神期待。

黄锦一咬牙,和善讨喜的胖脸显现出一抹狠辣,“奴婢不饶他!”

“哈哈……这就对了。”朱厚熜欣然颔首,“总归还是有些长进。”

黄锦嘿嘿笑起来,又恢复了往常模样。

落在朱厚熜眼中,却是难成大器,可并不十分失望。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从未想过让黄锦做他的快刀。

幸赖,除黄锦外,还有一个陆炳。

再者……还有一个他。

朱厚熜回忆着李青这百余年的所作所为,心下愈发有底。

虽说李青绝不可能做他的手中刀,可却不会对大明、对朝局,袖手旁观。

唯一让他不爽的事,李青好似并不太愿意传授他长生之法。

这人忒也小气……

独自郁闷了一阵儿,朱厚熜摆驾文华殿。

刚进文化门,便听到了远处文华殿传来的争吵声,异常激烈。

朱厚熜忙让龙辇停下,一下来就做了个噤声手势,朝黄锦轻声说:“跟上朕,今儿让你看看他们私下的嘴脸。”

黄锦点点头,缓步跟上……

文华殿内。

张璁面庞涨红,已然破防:“费宏,你少拿大礼之议挤兑我,当初杨慎喊出那句‘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时候,咋没显着你?现在事儿过了,大局定了,你又来吵冷饭……呵呵,莫说本官现在还是内阁首辅,就算明日本官就走人,这个位子也轮不到你来做!”

费宏淡淡道:“大礼重议,本就是你们蛊惑皇上,幸赖皇上及时醒悟,故才没有一错再错,方才只是话赶话说到这个了,本官何曾说过想做首辅了?张大人何故如此急眼?”

“你们?”桂萼冷笑,“费大学士这个‘你们’,也包括本官吧?”

石珤把玩着毛笔,淡然一笑:“费大学士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说好的闲聊,这样就不美了嘛。”

“你……”

“桂大学士勿恼。”贾咏笑眯眯的抿了口茶,道,“费大学士一句无心之言,你二人便如此大动肝火……实非首辅、次辅应有的雅量啊!”

桂萼震怒:“想斗倒我二人,明着来便是,何须跟小女人一般扭扭捏捏?”

“这咋还骂人呢?”费宏故作惊诧,随即又是恍然一笑,“倒是忘了,桂次辅小地方来的,难免沾着乡野村夫的痞气,呵呵……闲聊嘛,难免有拌嘴情况,介意的话就不聊了。”

“费宏……好好,闲聊嘛……玩得起!”桂萼怒极发笑,“本官记得……国子监祭酒严嵩,是你费大学士的同乡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