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氏去后,妙善倒不像李渊驾崩时那般悲痛难忍,倒显得平静许多。下葬后,长孙冲接妙善回了长孙府。
妙善回府当晚便犯了气疾,且来势汹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长孙冲连夜翻坊墙抓了郎中过来,两番搭过脉后,郎中朝着长孙冲行了一礼,道:“夫人所患乃是气疾,从脉象看应是夫人自小便有的,只不过这一次颇为厉害,小子冒昧,想看一看夫人气色,好诊病情。”
长孙冲犹豫片刻,还是命人将床帐掀开,那郎中探身在妙善脸上看了看,叉手道:“夫人面色青白,双目浮肿,想来是心中有事,以此牵出了体内的旧疾。”
妙善点点头:“家母于不久前病逝,故而心中郁闷。”
郎中道:“既如此,倒也不甚奇怪了。小子看夫人乃是显贵出身,想来府中有以前开好的方子,夫人只需按时服药即可。”
“多谢郎君了。”
送走了郎中,长孙冲便去翻出方子来要给她煎药,妙善劝道:“不必了,这都是陈年的旧疾,我睡一晚便好了,明天你还要上朝。”
长孙冲抚了抚她红肿的双眼:“你病成这样,我怎么放心去上朝。”
妙善笑了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额头:“你放心吧,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
“那我今晚不走了,我陪着你。”长孙冲说着,扶着她的肩膀按她着躺下,自己也去褪了外袍卧在外侧。
妙善躺了一会儿,忽觉得喘不过气来,但身侧长孙冲已然熟睡,妙善不忍将他吵醒,只得捂着心口缩在被里拼命的喘气,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微微好了些,又辗转反侧直到三更将尽才将将睡去。
次日清晨,赵直长便过来给妙善诊了脉,也惊于她病情来势之迅猛。
妙善叹了口气:“除此之外,我现在还添了心悸、气短之症,阴天下雨还会腰痛难忍,灵台混沌,这到底是为什么?”
赵直长捋了捋胡子,叹道:“公主之所以头痛、腰痛,乃是坐褥时着了风寒之故。妇人生产大伤内元,最忌寒凉。至于这心悸气短,乃是气疾的并发症。”
“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妙善不解。
赵直长道:“个人体质不同,这气疾随着年龄增长也会有不同程度的发展,公主本就内里虚弱,这几年又时常忧思,分娩时伤了根本,难免会加重气疾,诱发这些并发之症。”
妙善听他如此说,不免心下凉了半截,但还是问道:“可有法儿解?”
赵直长作了一揖:“恕臣直言,公主所患之疾皆无根治之法,公主只需静心调养,时日久了自会好转。”
妙善苦笑:“所以,我的病是无药可医么?就像我母亲一样,慢慢的消磨我的生命?”
赵直长笑道:“公主尚年轻,身子还在发育,以后的事臣也说不准。不过只要公主安心调养,其实也并无大碍。只是公主以后只怕不能停药了,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终日忧思。”
妙善斜倚在榻上,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事,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我尽力而为吧。”
赵直长虽如此说,回家后还是为妙善配了一副缓解心悸的药方,制成丹药命人送去长孙府,嘱咐她觉得心慌时便吃两粒。
妙善自宫中回来以后,便一直卧病不起。长孙冲欲入宫求李世民派奉御入府为妻子诊治,妙善害怕父亲知道后又增烦恼,遂硬是拦住他不让其入宫,自己仍在府中安心静养,照看幼儿。
忞忞已不知不觉蹦出两颗小牙,眉眼渐渐长开,他完美继承了父母的姣好面容,生的好像一只圆滚滚的玉雪团子,且生性活泼,逢人便笑,一时成了整个长孙府捧到手心里的宝贝。
妙善在院里修养了一月有余,觉得身子微微好些,便仍去前厅陪着长孙无忌用晚膳。
长孙无忌抱着雪团子逗弄了一阵,又忍不住用胡子去扎忞忞的脸,忞忞被扎的不甚舒服,极力朝外扭着身子,朝母亲张着小手,含糊不清的喊着“娘娘”。
妙善只得过去将他从长孙无忌怀中“解救”出来,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让奶娘给他喂虾羹吃。
长孙无忌看了看妙善,犹豫了片刻,道:“三青,你再过几天,回宫里看看你父亲吧。”
“我父亲他怎么了?”
长孙无忌垂了垂眼眸,道:“自你母亲去后,你父亲便一直消沉,倦怠朝政。我担心长此以往,恐生变故,这也不是你母亲希望看到的,我希望你能回去劝劝你父亲。”
长孙无忌说罢,微微叹了口气,胡子轻颤了一下,抬手擦了擦眼角。
“我知道了,舅舅放心吧,我会劝好阿耶的。”
谁知还不等妙善择时日入宫,六日后,李世民便以思女心切的名义诏她回宫。
妙善看了看窗外西斜的红日,有些担忧:“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能不能明日再入宫?”
李枫叉手行了一礼:“臣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公主不要让臣为难。”
妙善无法,只得带了夏玉跟随李枫一道打马入宫。
天色很快阴沉下来,天边乌云密布,想来是要下雨,妙善勒马,望了望天空。
夏玉驱马上前:“公主有何事?”
妙善摇摇头:“无事。”说罢,轻轻一夹马肚子,跟上走在头前的李枫。
待进了太极宫,刚有内侍上前服侍他三人下马,便远远瞧见魏徵穿着一身公服从两仪门出来。
妙善一下便想起当年她在立政门外与魏徵的“狭路相逢”,当下便有些不悦,但还是笑着走了过去。
魏徵看了看立在头前的李枫,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妙善二人,奇迹般地没有说什么令她不虞的话,只是朝她微微拱了拱手:“徵拜见长乐公主。”
妙善松了口气,含笑与他回了礼。
拜别魏徵后,三人一路来到立政殿外,李枫叉手行了一礼,道:“大家尚在两仪殿议事,还请公主稍待。”说罢,又吩咐人递上香茶细点。
妙善环顾一圈,发现偌大殿宇竟空荡荡冷清清,除了自己与李枫之外,竟再无一人,不免心下狐疑,遂问道:“我记得阿耶把九郎君和明达公主接回了立政殿抚养,怎么这会子竟一个人也不见?”
李枫道:“九郎君和小公主自去别处玩耍,公主不必担忧。”
妙善虽心下存疑,但也不好再问他什么,只得放他离去了。
妙善寻了个客位坐下,刚喝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听见“吱呀”一声门响。
妙善抬眼,看见门外立着一道微微佝偻的身影。
“阿耶……”
妙善一时恍了心神,她在的印象中,这位似乎无所不能的父亲,从没有如今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李世民木然抬起双眼,盯着妙善茫然片刻,牵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三青,你来了。”
?妙善只觉鼻尖一酸,眼前霎时模糊一片,她还是抬起手飞速拭去眼角泪水,站起身迎向父亲,轻声道:“不是父亲叫我来的么?”
?李世民愣了愣,忽而摇头笑了笑:“是,是我叫你来的。”
?妙善搀着父亲坐在御榻上,李世民却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望着自己腰间的宫绦出神。
?妙善怕将起来,小心翼翼道:“阿耶叫我来,有什么事么?”
?李世民仍是盯着那宫绦,嘴里念念有词:“我……我还是不甘心啊……”
?“阿耶?”妙善又唤了一声。
?李世民抬起头,道:“我听说你阿娘生前把《女则》托给你整理校订,是么?”
?妙善点点头:“确有此事,不过已经整理好了,若阿耶想要,孩儿明日便可差人送回宫中。”
?李世民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也好,这也算她留给我的念想。”
?妙善沉默片刻,缓缓道:“阿耶,阿娘已去,阿耶虽然悲痛,也要照看好自己的身体。毕竟,阿耶还是这天下的君父,天下之事,都需阿耶决断。若阿耶一直为此消沉,我想,就算阿娘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吧。”
?李世民双唇轻颤了一下,将头埋在臂弯里。
?“我知道,我都知道。”
?妙善抹了抹眼角,笑道:“我听说阿耶在宫中建了一所层观,站在观上便可望到昭陵,阿耶可否带孩儿同去?孩儿也想祭拜阿娘。”
?谁知妙善话音刚落,李世民忽然全身一抖,赤红着双眼喘了几口粗气,终是忍不住失声恸哭。
?“阿耶……你……”妙善大惊。
?“拆了!都拆了!没有层观,没有阿若,什么都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李世民多月以来的悲思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此时的他再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而只是一个痛失发妻的中年鳏夫,无尽的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沉重的木门悄然被推开一条缝,李枫从外间探了个头进来,见了此场景也是一惊。
?妙善抱着父亲,只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李枫会意,重新将门掩好。
?外间忽然响起一声惊雷,大雨滂沱而下,偌大的立政殿内,只回荡着李世民已经嘶哑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终于渐渐止住了哭泣。妙善从怀中掏出一沓帛书递给他,轻声道:“这是阿娘去世前两个月我画的,阿耶留下就当个念想吧。”说罢,也不等李世民回应,缓缓站起身朝着他作了一揖,拖着裙摆迤逦而去。
?妙善推开门,果见外间已夜色深沉,夏玉撑着伞立在廊下,朝她遥遥伸出手来,轻声道:
?“公主,我们回家吧。”
?妙善抬起眼看了看外间滂沱大雨,忽然提起裙摆快速朝前走去。
?冰冷的雨点接连打在她厚实的上袄上,让她焦躁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身后脚步声凌乱片刻,忽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并传来一声轻微的纸伞合拢之声。
?妙善停下脚步,闭着眼喘了几口粗气,忽然转过身快速走到夏玉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雨伞,撑开后又塞到他的手里。
?夏玉抿唇一笑,将伞往她那边斜了斜。
?妙善叹了口气:“你又是何苦来,明知我不忍心,还要糟践你自己的身子来闹我。”
?夏玉正色道:“臣是公主内侍,守护公主是臣的责任,万没有公主淋雨受寒,臣下却撑伞避雨的道理。”
?妙善一时语塞:“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你爱怎样便怎样吧。”
?夏玉道:“方才驸马派人传话,说天色已晚,公主就不用回府了,明日他下朝以后,自会在宫外等候公主一同回家。”
?“我知道了。”妙善点点头,二人一路行至延嘉殿。
?延嘉殿彼时已成了城阳和小雁儿的寝宫,雁儿人小贪睡,彼时早已被奶娘抱去安寝。妙善去柜里拿了自己原先的旧衣换上,又去陪城阳说了会子话,便觉得头重脚轻,腰也隐隐痛将起来,遂早早命人铺了被褥,梳洗一番后便上榻安寝,夏玉仍像旧年一般在外间的矮床上歇了一夜,到第二日午后,二人方辞别李世民回了长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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