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善诵完经书,外间已是二更过半。推开门一瞧,见夏玉缩在廊柱旁打盹,遂上前轻轻将他推醒,道:“这里凉,你既困了,为何不早些回去?何苦在这里等我?”
夏玉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作了一揖,笑道:“臣不困,就是闭上眼歇一会儿。”
妙善心头一暖,踮起脚拂去落在他幞头上的柳叶,笑道:“以后不必如此拘礼,你我名为主仆,但也算一起长大,在我心中,一直将你当作兄长看待,甚至比我那两个哥哥还要亲切些。”
“臣自知身份,万不敢僭越!”夏玉忙不迭作揖打拱。
妙善轻轻笑了一声,将琉璃宫灯递给他,道:“我们回去吧。”
夏玉紧握住灯柄,细长的灯柄上还残留着她手掌的温度,他不自觉勾起唇角,仍旧站在她身后大约两步的位置,手中烛火冥灭。
耳边蝉鸣阵阵,妙善微微侧目去看夏玉,余光中却只有一抹他素白衣袍上轻轻摆动的腰佩,妙善觉得奇怪,遂道:“阿玉,你怎么一直走在我后面?”
身后传来他平静的声音:“臣是公主的内宦,自该在公主身后守护公主。”
“哦……”妙善应了一声,方惊觉以前自己从没有在意过他,不由暗暗自嘲:亏自己还口口声声将人家成为兄长,他这么多年守在自己身边,自己的眼里却从没有他这个人。
“阿玉,我听说你在翊善坊买了座宅子。”
“嗯,我和小辰一起买的。”
“明日你去账房支六百贯钱,你和阿辰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没给过你什么,这六百贯你拿去和阿辰分了吧,这所宅子就当我送你们了。”
“臣……”
“我没有和你商量,这是我的命令。”妙善正色道。
“可是……公主日常也要花销……”
妙善笑道:“在你眼里,我连六百贯钱都付不起吗?”
“臣惶恐。”夏玉作了一揖,脸上挂着讪讪的笑。
眼看便要走到后院寝房,妙善忽看见前方有两个人从自己面前匆匆而过,不免心下狐疑,遂扬声道:
“前面的是谁?”
谁知妙善高声一喊,那两人反倒拔腿就跑,妙善恼了,怒声斥道:“公主府内无端疾行,以行刺论罪!还跑!”
那两人一见躲不过去,只得朝着妙善慢吞吞走过来,待到走近了,妙善才看清是魏银牵着一个曼妙的伎女,不由心头火气,遂斥道:“赵国太夫人薨逝,连我也要着丧服守孝,怎么你竟如此大胆,竟还敢狎妓弄淫!”
魏银忙撩衣跪下,不住叩首。
“臣有罪,公主大人大量,千万饶恕于臣。”
妙善瞪了他一眼:“我虽平日不在府中,但并不代表你做的事我不知道,若非看在郑国公的面子上,我才不会这般容忍你!”
魏银连连叩首,口称知罪。
妙善这几日本就心情郁闷,三分的火气足烘到了七分,遂恨道:“若是平日我也就罢了,如今新丧在身,我若轻饶了你,也是对逝者不恭。你便回家思过一月,手中诸事先交于你手下的府丞,待你知错以后,再回来任职。”
魏银无法,只得叩头领罪。
妙善斜了他一眼,摆了摆手道:“赶快带着你的人从我眼前消失,若再有下次,我定不会轻饶你!”
“臣告退。”魏银撩起衣服从地上站起来,朝着妙善离去的背影深深作了一揖。
妙善撇了撇嘴,朝夏玉抱怨道:“郑公那样高风亮节,怎么族中倒出了这么一个人,真是家门不幸。”
夏玉问道:“公主既已知道他种种做派,为何不禀明了圣人撤他官职,反而要一直留着他?”
妙善叹了口气道:“毕竟是郑公举荐的人,抛去其他不论,魏银在管家方面确实能力出众,我怎么好意思驱逐。再说了,公主府令不过是个闲职罢了,他再怎样,也不至于太过出格。”
夏玉闻言,倒再没说什么,只浅浅一笑。
当晚,妙善便歇在寝殿里,夏玉仍像当年在太极宫一样睡在外间守着她。李世民知道女儿素有择席之症,故而营建公主府时便力求与延嘉殿相仿。妙善躺在榻上,看着四周与当年寝殿几乎一模一样的陈设,心头是久违的平和宁静。
第二日,赵直长奉命入了公主府,妙善用过早膳,便带着他一并往大安宫去。
因妙善着了一身丧服,故而未曾骑马,破天荒从公主府拉了牛车出来,晃悠悠入了大安宫。
妙善本以为李渊仍会像以往一样在院中耕地,可谁知内典引带着她一路来到了李渊平日的寝殿。
妙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内典引行了一礼,道:“上皇刚用了药,现在里面安歇,公主进去时千万注意,不要惊动了他。”
“我明白了,多谢提醒。”妙善轻轻颔首,提起裙摆轻手轻脚向里走去。
甫一进殿,一股浓郁的药草香气扑面而来,妙善鼻子一痒,忙用帕子捂住口鼻,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还好,里面并未传来什么异动。妙善松了口气,轻轻掀开珠帘,来到李渊榻前跪下。
“长乐拜见阿翁。”
李渊侧身歪在榻上,略一伸手,司寝女官忙上前将他扶起来。
李渊费力坐起身子,向前靠在凭几上,笑道:“平身吧。”
妙善站起身,挨着他坐下,轻声道:“孙儿听说阿翁气疾复发,故此特来看望。”
李渊道:“都是旧日的毛病,难为还要你跑来。”说罢,又看妙善半绾着头发,也未戴钗饰,只插着一支乌木簪子,以白绫束发,面上不施脂粉,浑身缟素,情知她是在为赵国太夫人守丧,遂道:
“太夫人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原想着亲家一场,总该去烧柱香的,可这病迟迟不见好,我身边的人也不让我出去,你日后见了你母亲,代我向她致歉。”
说罢,掩着嘴拼命嗽了几声。
妙善忙上前给他顺气,道:“阿翁这是哪里的话,阿翁如今年纪大了,那些地方阴气重,还是不去为好。”
李渊听了,失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妙善眯着眼笑了笑,道:“孙儿今日带了赵直长过来给阿翁请脉,阿翁可要传唤?”
李渊问道:“我记得赵直长不是一直在为你诊治么?今日带他来做什么?”
妙善回答道:“赵直长师从孙先生,医术高超,专治气疾,孙儿便带他来给阿翁看看。”
“既如此,便宣他进来吧。”李渊招了招手。
赵直长进得寝殿,给李渊搭过脉,又问了问李渊近日的膳食,笑道:“上皇不必忧心,不过是旧日的气疾,臣方才看了二位奉御给上皇开的药方,上皇只要按时服药,饮食注意清淡,慢慢调理,总归会好的。”
李渊听了,扭头朝妙善笑道:“我就说没有什么大事,你还巴巴的叫了人过来。”
妙善讪讪一笑:“多注意点总是好的,阿翁既然身子无碍,长乐也不打扰阿翁歇息了。”
“留下用过膳再走吧。”李渊劝阻道。
不觉想起当年自己和他的那一顿尴尬无比的午膳,遂连连摆手:“不了,阿翁刚用过药,还是要好生歇息,长乐这便告退了。”
说罢,起身朝李渊行了一礼,便匆匆而去。
妙善走后,李渊终于忍不住,扶着凭几猛烈咳嗽起来。
内典引忙抽出帕子给他捂着嘴巴,叹道:“上皇何苦瞒着公主?”
李渊擦了擦眼角,道:“瞒不瞒的住,要看那赵直长是否告诉她。不过就算赵直长不告诉三青,她也未必看不出。”说罢,又掩嘴拼命咳嗽起来,那帕子上咳出了丝丝血痕。
妙善一回公主府,便将准备溜走的赵直长捉了回来,问道:“我阿翁,到底病的如何?”
赵直长作了一揖:“只是普通的气疾。”
妙善握着杯盏的手一紧,声音带上了几分凉意:“赵直长,你最好如实告诉我。”
赵直长闻言蹙了蹙眉,踌躇了片刻,还是叹了一声,垂首道:“上皇的气疾恶化严重,如果臣没有猜错,他应该已经到了咯血的地步。”
“可还有救?!”
赵直长摇摇头:“气疾本就不宜治愈,上皇年事已高,又常年心情郁结,如今病到这个份上,就算日日以参汤送服,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妙善心头一窒,眼前瞬间模糊起来。就算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事到如今,还是由不得她悲从心起。
赵直长看她模样,也不好相劝,只作了一揖,道:“生死有命,公主也不必太过忧伤,上皇如今年近古稀,也算的长寿了。”
妙善忽然站起身子,上前紧紧攀住他的胳膊,高声道:“我问你,我阿翁到底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赵直长思虑再三,小心翼翼的回道:“如果控制得当,两个月应是没有问题。”
妙善掐指一算,现在正是三月上旬。上一世阿翁的忌日为五月初六,如果他这一世真的只剩两个月可活,这时间确实对的上。那阿娘她……
妙善忽然觉得自背后涌起森森寒意,冷得她的双唇不禁颤抖起来。
武德八年突厥再犯,武德九年玄武门兵变,贞观二年册封公主,贞观九年五月初六上皇驾崩……这些在上一世被教引嬷嬷当作国史来讲述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在她面前重现,就连具体的时间都分毫不差。难道,自己的重生,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这一世的长安,不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发生任何的变化,阿娘仍旧会离自己而去,太子仍会被废,自己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拥有未来记忆的乱入者,那为什么,关于长姊和长孙冲的事,自己却又丝毫不知?
妙善隐隐觉得,有人在操控着自己这一世的命运。
“公主……如果没有事的话,臣先告退了,家中小女亦感了风寒,臣还要回家煎药。”赵直长道。
妙善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快些回去吧。”又叫夏玉拿了一吊钱给他,道:“回去给令嫒买些补品,小孩子家的还要长身体呢。”
赵直长不好推辞,遂躬身接过钱吊,千恩万谢的走了。
夏玉笑道:“公主近日倒好生慷慨,一吊钱说给便给了。”
妙善不以为然的笑道:“他拿着尚药局的俸禄,却还多操了我这份心,我知道行医的人家大多不富裕,那一吊钱也不过够他买些药材罢了。”
夏玉点点头:“确实,有的时候金钱这种实打实的奖赏要比轻飘飘的夸赞更得人心。”
妙善眼珠转了两转,将眉一挑,笑问:“你说我在贿赂他?”
夏玉将手一摊:“臣从没有这样说过。”
“罢了罢了,也只有你敢这么和我说话。”妙善摇头笑叹,颇有种无可奈何的宠溺在里面。
夏玉微微错愕,垂了垂眼眸,掩下满眼的如水柔情。
“不说了,我明日打算入宫,阿娘快要生产了,我想去陪着她。”
“公主就不怕有人弹劾你?”
妙善轻蔑一笑:“这朝野上下除了魏徵,谁还有心思管到我头上?”
翌日,立政门外——
妙善看着板着一张脸远远朝自己走来的魏徵,嘴角抽了两抽。
“臣魏徵见过长乐公主。”魏徵立定身子,朝着妙善拱了拱手。
妙善微微一笑:“郑公安好。”
魏徵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蹙紧了眉头,妙善心里咯噔了一下。
“公主外出,为何不佩戴幂篱?”
妙善思索了一下,答道:“原是戴了的,入宫后方才摘下,命下人收走了。”
魏徵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下,但还是冷声道:“臣说一句不当说的话,公主既已出降,还是应尽人妇之道,侍奉舅姑,礼待夫婿。想当年皇后……”
“郑公说的极是,长乐受教了,长乐还要去拜见圣人,先告辞了。”
妙善嘴角噙笑,朝着魏徵揖了揖手,拂袖而去。
魏徵面色变了一变,终是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待二人走远了,夏玉方笑问:“魏侍中说话可是连圣人也不敢打断的,公主就这样轻轻巧巧的驳了他,也不怕他恼了?”
妙善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是我的臣子,拿的也不是我发的俸禄,我与他两不相干,又缘何不能驳他?”
夏玉听了,只含笑点了点头,绕到她身后给她托起裙摆,跟着她入了立政殿。
李世民彼时还在两仪殿召见臣子,立政殿内只有长孙氏并李治和阿鹞三人。
两兄妹拉着一群宫娥内侍掷骰子,长孙氏挺着肚子坐在案前修书。
妙善轻手轻脚踱进殿去,李治眼尖,忙抛下手中骰子,小跑着飞扑到妙善怀里要抱。
妙善半蹲下身试图像以往一样将他抱起来,可她怀中的李治活像个肉秤砣,妙善憋的青筋暴起也没撼动李治分毫,长孙氏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招手道:“雉奴,你五姊姊瘦弱,哪能抱得动你,还不快与你姊姊见礼。”
李治只得放开妙善,一对小胖手放在胸前拱了拱,道:“见过阿姊。”
“雉奴真乖。”妙善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过去将阿鹞捞过来亲了一口,阿鹞正玩的兴起,对于长姊的亲吻倒也没有拒绝,只奶声奶气的说了一声:“阿姊好。”
妙善应了一声,踱到母亲案前坐下,撑着脑袋瞧了半晌,道:“阿娘,你还在写《女则》吗?”
长孙氏揉了揉眼睛,道:“孩子慢慢大了,你阿耶也不让我乱动,后宫琐事有韦贵妃打理,我只能写写书打发时间,等这孩子生出来,估计也就没什么精力写这些了。”
“阿娘……”妙善忽然将头倚在她肩上,软着嗓子叫了一声。
长孙氏放下笔揽住她,轻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也不怕弟弟妹妹笑话。”
妙善蹭了蹭,闷闷道:“孩儿不走了,我在宫里陪着阿娘。”
长孙氏微微一愣,却也没有开口问她,只握紧了她的手,柔声道:“好,这几日你便回家好生歇一歇,延嘉殿内的垂柳抽了嫩芽,你该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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