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绿枝疏,夭桃秾李,长公主府内花绽如锦,繁蕊竞开。
繁翠重花的雍贵庭院中,一座八角攒尖顶的凉亭映入眼帘,凉亭正对之处,有一方花树掩映的戏台。
在浮光与树影交织的斑驳光影中,偶有几道轻笑呢喃传来,掩在台上伶人的婉转唱腔里。
为首的雍容老妇身着牡丹攒丝锦衫,倚坐在戏台前的雕花檀木椅上,金冠上的明珠随之轻轻晃动,沐着光辉散着柔和的光晕,衬得那满头银丝与珠翠愈发熠熠生辉。
一名丽衫女使脚步匆匆穿过花石园走至廊下,朝着侍立的女使悄声说了句什么。
那女使侧耳听毕点了点头,走上前去俯身轻禀道:“殿下,郡主娘娘来了。”
长公主饶有趣味地盯着台上的粉墨领子,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片刻,回过神来,垂老的眼眸瞬时亮了几分:“三丫头回来了?”
已过午时,日头偏西,亭外的廊下洒下一大片金光,连带亭内也漏进了些。随着靠近的脚步声,一抹拉长的影子先晃动着进来。
长公主刚被女使扶着起了身,郡主娘娘忙接过手来扶,长公主面露慈爱,眉眼柔和地覆上郡主的手轻拍了拍:“怎得今日突然回来了?”
“母亲咳疾未愈,怎么就在这风口子里听戏?”郡主抬眸瞧着亭外的天色面露忧色地替长公主紧了紧身上的披巾,转而又厉眸睨向侍立的女使婆子斥道:“围着的一干人等都是木头不成?也不规劝着些?”
一众侍女皆敛息垂首,不敢动弹。
“连日里闷着精神头也不好了,这几日花开得正浓,我便寻了几出戏来看,咳疾好得差不多了,你莫要忧心。”长公主撇唇轻笑,抱怨自家女儿小题大做。
“只要还未好全了,就不得疏忽半分,若落下病根儿,可就得不偿失了!”郡主摇头谆谆劝慰道。
“你今日回来是为何事?来的这般急,也不差人捎个信儿!”长公主不想听她唠叨,忙岔开话题。
郡主略作迟疑,抬眼左右一扫,凑近些许压低声量道:“母亲,女儿这次来是有正事。”
“哦?”长公主淡眉轻挑,面上浮起些许困惑。又见自家女儿面色沉凝,抿唇不语,随即心生了然,沉声开口:“都下去吧。”
少顷,满园春色之中只余长公主与郡主母女二人。
“何事这般郑重?”长公主摇扇问道。
“母亲,女儿想同您借用一人。”郡主为长公主添了一杯热茶道。
“谁人?”长公主摇着羽杉的手微微一怔,谁能让自家女儿不顾熏人暑气赶着日头巴巴得赶来?
“石先生。”郡主顿了一瞬抿唇道。
“借他做甚?”长公主微微笑嗤:“你那郡主府的医师还不够用?”
“若不是瑛儿哀求,我也不来这一遭。”郡主微微摇头无奈一叹。
“瑛儿?瑛儿病了?”长公主撇开羽扇,生出几分忧虑。
“不是瑛儿,是镇国公府的外姑娘。”
“外姑娘?”长公主细细忆着,实在想不起这外姑娘是谁。
“镇国公府二姑娘,亦姝的独女。”郡主提醒道。
“哦?竟是那丫头的孩子?”长公主点头恍然:“她怎么了?”
“听瑛儿说,中了茱子散的毒。”郡主面上浮起几分惋惜。
“茱子散……”长公主面色凝沉,眸中尽是不屑:“竟用这样歹毒法子对付一个小姑娘。”
“正是呢,我见过那孩子几次,很是不错,竟不知得罪了哪般人物,招致这样的祸事。”郡主也是叹惋:“不知石先生是否能解茱子散之毒?”
长公主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啄了一口,遂又缓缓放下:“当年张老太医倒是制出了解药,石医师能接否我也未能详知,既是瑛儿苦求,那便让石医师试上一试,能否留下这条命,看这孩子造化了。”
“那就多谢母亲了。”郡主会心一笑。
“你为瑛儿,我为你,母女之间,言何谢语?”长公主低头无奈叹道。
拉车的瘦马踏碎了绮霞暮色,从御街宽道疾驰而过,扬起一阵轻尘。
“吁——”
小厮甩手揪住马缰,拉停车辆。
见脚凳摆好,丹穗绕过车缘将乔月瑛仔细扶下,待乔月瑛站定,又抬手自车驾上引下一位锦袍老者。
绛禾得了信儿早早地便在府门前候着,远远地便看到车侧随行的双髻姑娘雀跃地朝她招手。
“乔姑娘安,奴婢引您入府。”绛禾恭声叠手行礼道。
“衾儿如何了?”乔月瑛从丹穗搀扶的手中撤了手臂,抬脚踏上府门台阶。
公仪府后院。
艽荩端着一碗百合薏仁粥正一口口地往公仪衾淑唇前送。
公仪衾淑强忍着反胃咽了两口,憋得脸色越发苍白。
艽荩拿帕子替公仪衾淑拭了拭嘴角,瞧着满登登的半碗粥悄然一叹,随即又心生释然,虽吃不多,比起之前的模样倒也能吃进去了。
“姑娘,石先生到了!”一双素手撩起竹丝帘栊,声音随之跌落。
话落入耳,艽荩眼眸似有星子迸溅,慌促收了碗盏,将桌榻腾利净了,又吩咐外间的小丫鬟奉了茶来。
帘拢撩起,乔月瑛随着绛禾徐步入门,待入内卧,见公仪衾淑玉容憔悴,急上前握着她的手,也顾不得坐下,只红着眼眸,忧心忡忡咬唇道:“衾儿,身子还好吗?”
公仪衾淑眸色一动,似有水光盈盈,动容道:“好多了,那日你助绛禾寻来邱大夫,今日又费尽心力求来石先生,如此大恩,叫我……”
乔月瑛伸手轻掩在公仪衾淑唇前,摇头道:“莫要说那些,你我之间,无需多言。”
公仪衾淑再不言,二人会心一笑。
绛禾见状,瞅了个空子将艽荩同一众侍立女使支了出去。
乔月瑛收了手,回首朝着丹穗轻言:“请石先生进来。”
丹穗点点头,反身出了内卧,未至一刻,丹穗便带着一位锦袍老者入内。
那老者面目宽阔,眉宇从容,虽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
公仪衾淑颔首示礼:“劳烦石先生了。”
石先生放下手中药箱平和一笑:“姑娘多礼了。”
待诊过脉相,石先生眉宇间的从容浅浅凝结,屋内众人一时都忐忑无言。
“茱子散之毒最是难解,索性姑娘体内茱子散剂量不多,尚有一丝生机。”石先生毫不掩饰道。
闻言,众人皆松下一口气,看来这石先生能解。
石先生垂腰摸上药箱,从杂乱的药箱里翻找出一只碧色小瓶,其捏上瓷瓶,脸上浮上几分犹疑。
“石先生,这茱子散是否能解?”乔月瑛见石先生面露犹豫,不由心间一沉。
石先生将那碧色小瓶送至公仪衾淑面前略作忖度后慎重开口:“当年茱子散之毒只有先师能解,先师西去后只余下一张药方,老夫数年前虽临摹出一枚解药,可非先师亲传指导,效用如何……”石先生抬眼凝重地看了公仪衾淑一眼憾疚道:“实难预测……”
这……便是要赌命啊……
屋内气氛一时沉郁起来。
公仪衾淑缓缓伸手接过碧色瓷品,默默紧在掌心。
“姑娘……”绛禾额蹙心痛,满目悲凄,张口却难言。
公仪衾淑眸色清寒,似冬枝凝霜。
良久,公仪衾淑缓缓拨开瓷塞,倒出一粒散着淡淡药香的黝黑小丸。
适值公仪衾淑抬手之际,一只纤长的手探上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
乔月瑛抓着公仪衾淑的腕子犹豫不定道:“衾儿,我看还是……还是算了吧……我们再找别的法子,兴许……兴许能解……”乔月瑛凝眉盯着药丸:“如此,太过冒险,还是慎重些为好……”
公仪衾淑敛去眸中寒意,眉眼柔和却语意坚定道:“若寻他法,只怕我也等不了那样久了,试,则还有一线生机,不试,那便半分也无了。”
乔月瑛张口微怔,盯着公仪衾淑眸中的坚韧只觉憾动至极。
生死之际,冷静,果断,这哪里是平日里那个柔婉娴淡的公仪衾淑?
她自小在母亲的护宠下长大,母亲强势,事事都先替她做下决断,时至今日,才造成她性软犹豫,难以经事的模样。
此刻,乔月瑛只觉自己心间某处,轰然坍塌。
乔月瑛缓缓松开手,眸色浓稠,似有几分别样的神采。
公仪衾淑将药丸送入口中,只觉腹内一片沁润冰凉。
众人紧张屏息,一瞬不瞬的盯着公仪衾淑,公仪衾淑哑言失笑:哪里就能这么快见效?
余霞散尽,暮色渐深。
乔月瑛出府已久,现已夜深,丹穗只得催促她先行,乔月瑛虽心犹公仪衾淑,但也无法,只得同石先生蹬车回府。
夜阑人静,偶有几声夜动蝉鸣
偶有清风从窗牖处送来,抚平仲夏燥意。
床幔飘摇,轻纱浮动,青丝垂散,呼吸浅浅。
公仪衾淑此夜睡得极好。
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场景旖美朦胧。
霜凋夏绿,霜凋夏绿,四季更迭,岁暮欢愉,她看见情深欢喧的镇国公府、她看见祥和欢闹的公仪府、她看见与她面容七分相似的端庄女子、她看到海棠压枝,花叶纷飞的书亭、她看到一份份羊毫笔下描摹出相似的女子字迹的功课、她看到那枚素铜莲状笔掭、她还看到那棵似雪展般清润冷傲的玉兰树。
恍惚间似还有一个身影闪过。
可惜她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