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孙的百日宴过后的第二天,卫辰现身州桥夜市之事,便在汴京市井间哄传开来。
毕竟州桥夜市连接御街和朱雀门,每日来往的行人车马成千上万,乃是汴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那一夜,光是亲眼见到卫辰露面的,恐怕都不下百十号人。
而且卫辰仪表非凡,又身着御赐斗牛服,还有随行的车马仆从,在人群中实在是太扎眼了,引入注目也是理所当然,即便当时没有一眼认出,一些有心人在事后也不难推测出卫辰的身份。
堂堂朝廷三品大员,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现身于闹市之中,并且亲自出手为家中妻妾采买吃食。
此事一经传出,顿时成为了汴京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一桩谈资,为人所津津乐道。
诚然,州桥夜市的美食名满天下,堪称汴京一绝,每日慕名而来之人不知凡几,这其中倒也不是没有一些身居高位的朝廷官员,但他们大多自恃身份,不会亲自前往,而是派家中仆从经手。
就算朝臣中有一些老饕,独爱夜市上某些老字号的风味,为了一口新鲜热乎的吃食,不惜屈尊亲往,但人家做这事也是换上便服,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轻易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像卫辰这样,身为詹事府詹事,朝廷三品重臣,公然现身闹市,实属罕见。
而且据亲眼目睹之人描述,卫辰出现在州桥夜市的理由,居然仅仅是为了给家中内眷采买吃食,博美人一笑,这就更新鲜了。
往小了说,卫辰这叫少年意气,才子风流;往大了说,那可就是行事轻佻,有失朝廷体面了。
按照朝中御史往日那般鸡蛋里挑骨头的作风,一旦听闻此事,十几二十封弹劾卫辰“无大臣之体”的奏章指定是少不了的。
然而这一次,都察院的御史们却是出奇的安静。
或者说,他们此时压根就没心思关注卫辰这点小事,与近日朝堂上发生的大地震相比,卫辰这点子风流韵事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朝会,朝中文武众臣照例随三位龙图阁大学士上殿见驾。
然而,到了崇政殿中,众臣竟只见到了御座上端坐的天子,而没有见到御座后垂下的珠帘,以及帘后的太后。
太后竟然撤帘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堪称开年以来朝堂之上最重磅的消息,就如天外陨星一般猛地砸落下来,砸得毫无准备的文武百官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正当群臣惊诧之际,却见翰林院掌院,侍读学士陶岳缓步上前,神色郑重地将一份诏书递交给位居群臣之首的韩章。
“太后圣德光大,昨日已决意撤帘还政,特召下官入宫拟诏,而今诏书在此,还请韩大学士当殿宣读。”
韩章到底是久居枢密,历经风雨而不倒,城府远远超过一般朝臣,片刻的恍惚过后,他就恢复了往日那般从容不迫的气度,
听到陶岳所言,韩章轻轻点了点头,伸出双手接过陶岳诏书的同时,也问出了殿中群最为关心的问题。
“玉玺何在?”
陶岳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转头看向自己身后。
韩章与殿内众臣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桓王赵策英手中正端着一个朱盘,而朱盘中盛放之物,正是天子与朝臣们这些日子一直心心念念的玉玺。
骤然成为殿中视线焦点,赵策英却是浑然不觉,捧着朱盘昂首阔步行至殿中,朗声道:“玉玺在此,请诸公查验。”
“莫非太后突然撤帘还政,竟是与桓王殿下有关么?”
韩章毕竟是老江湖了,思虑之深,远非旁人能比,早在见到赵策英捧出玉玺之际,他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桓王应当在此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否则今日这等场面,天子又岂会无缘无故地将桓王推出来?
其余众臣倒是不如韩章想得这么多,看到赵策英捧着玉玺出来,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当下便以三位龙图阁大学士为首,一位位三品以上的部堂重臣依次上前,将朱盘中的玉玺仔细检视了一番。
结果自然是确凿无误,朱盘中的正是由大周开国太祖打造,一代代天子传承至今的大周传国玉玺。
验过玉玺之后,韩章再无迟疑,当下展开诏书,当殿宣读起太后懿旨来。
群臣纷纷下拜领旨,天子赵宗全也连忙从御座上起身,躬身作聆听教诲状。
诏书内容自不必多言,核心无非是“撤帘还政”四字而已。
诏书宣读完毕,韩章转过身,郑重其事地后退两步,朝着御座之上的赵宗全叩拜道:
“臣,龙图阁大学士韩章,恭贺陛下亲裁大政,总理万机!”
韩章话音落下,其余两位大学士当即领着殿中群臣再度下拜,山呼道:“臣等恭贺陛下亲裁大政,总理万机!”
“诸爱卿平身!”
听着殿中群臣山呼海啸般的恭贺之声,赵宗全面上依然平静如水,眼底深处却是有着一丝激动振奋之色。
即位一年有余,今日方得亲政,其中憋闷,难与旁人言说,唯有赵宗全自己懂得。
而今一朝脱去樊笼,再无掣肘,赵宗全自是心念畅达,若不是此刻还在崇政殿中,恐怕赵宗全早就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了。
兴奋过后,赵宗全的目光不由地落到了位于勋戚之首的赵策英身上,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欣慰之色。
“英儿长大了,也能为我分忧了。”
旁人不知道,赵宗全自己心里却是门清,若非自己这个儿子从中使劲,说动太后,自己亲政之日恐怕还是遥遥无期。
虽是自家孩子,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但赵宗全心里还是记着赵策英这份情的。
想着自己亲政之后,政务必然更加繁忙,正是用人之际,赵宗全便有心给赵策英加一加担子,让他在朝中好好历练一番。
只是令赵宗全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向赵策英提出此事时,却是遭到了赵策英的婉拒。
“父皇英明神武,仁厚礼贤,韩、文、申诸位相公亦皆是肱骨之臣,朝中大事,父皇与诸位相公自有计较,儿臣岂敢妄言,儿臣所求,不过是专心孝道,均养三宫而已,还望父皇成全。”
初听赵策英这番话,赵宗全也不由为之愕然,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欣慰和释然。
虽然此番是赵宗全自己主动提出让赵策英参与朝政为自己分忧,但若是赵策英对此表现得太过热心,赵宗全心里却是又难免会生出疙瘩来。
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事实就是如此,毕竟赵策英已经成年,又有沈从兴这个在军中握有实权的亲舅舅,有些事情由不得赵宗全不多想。
天家父子,尤其是像赵宗全和赵策英这样父未老、子已壮的天家父子,彼此之间的关系注定极为微妙,一个处理不慎,就有可能会酿成父子自相残杀的人伦惨剧,类似的例子在过往的历朝历代中可是发生过不止一次。
正因如此,赵策英表现出的这般不愿干涉朝政、一心谨守孝道的态度,才会让赵宗全颇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