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二点,万家灯火寂静地沉于浓稠的夜色,遥远朦胧的月亮挂在墨水铺开的天空。
一辆车,还在继续前进。
陈诉瞄了眼后视镜的陆明屿,试探性问了句:“你就这么放任妹妹和江砚舟独处吗?”
正常人对觊觎自己妹妹的男人都难以友善起来,更何况这个妹控又暴躁的哥哥呢。
他原本以为两人会打得你死我活,结果没想到,陆明屿冷静得不像话。
就像是变了个人。
陆明屿酒量本就没有江砚舟好,好在他开着车窗,寒冷的风刮过皮肤,让他清醒不少。
“我没有时间陪漾漾的那些日子,是江砚舟在照顾她。”
刺眼的车灯穿过车窗扫进来,陆明屿用手背挡住视线,
“世上所有人都配不上漾漾,江砚舟至少我们还认识,了解一些。”
“我不反对他们在一起,不是因为江砚舟,而是因为漾漾。”
“漾漾喜欢他,我永远不会站在漾漾的对立面。”
陈诉觉得不可思议。
在飞机上,还信誓旦旦说着要揍死妄图抢走他妹妹的人,结果回趟陆家,换身衣服就突然想明白了?
“你怎么看得出来妹妹喜欢江砚舟的?”
“笑容。”陆明屿脑海浮现陆漾的样子,“漾漾看向江砚舟时,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她一笑百花都盛开了,他不忍心也舍不得让她的笑容消失。
陈诉:“唷!”
陆明屿:“唷什么?”
陈诉:“你出乎意料的聪明!”
陆明屿:“……”
*
暖白的灯光下,江砚舟看到陆漾的耳朵有些红,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深邃的目光隐隐躁动。
陆漾气息平稳了些,抵在他胸膛的手推了推,两人视线再度交汇。
他的衣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攥出了一片凌乱的褶皱。
她的眼尾微微潮湿,瞳孔映出了清澈的微光,看起来无辜又纯粹,他却从中看出了十足的侵略性。
侵占了他。
江砚舟一眨不眨望着她,眼尾洇着笑意,意有所指道:“原来不止睡衣是粉的。”
陆漾平时出门穿的衣服基本是黑灰白系的,但在家穿的睡衣不是粉的,就是蓝的紫色的橘的。
“不许说!”
“只许你说我,不许我说你,陆漾,你这姑娘怎么那么强势?”
她看他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像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游刃有余地玩弄他。
但一提到自己,她就开始恼羞成怒。这一点,他也喜欢。好像不管陆漾做什么,好的坏的,他都很喜欢。
江砚舟靠在她颈间,鼻子拱了拱她的锁骨,低哑耳语:“我为你应援。”
“陆漾,我很想你。”
许久之前的那句,我为你应援,本就藏着无尽的思念。
我为你应援,我好想你,你知道吗?
怕你不知道,又怕你知道。
“你想我吗?”
“……嗯。”
江砚舟又一次施力把她压向他。
手指掠过衣摆。
“我以为只有我在想你。”
他很温柔,就连呼吸都带着讨好的意味,用尽方法取悦她。
“原来,你也会思念我。”
陆漾指尖都酥了。
仰起头,头顶白炽的灯光晃得她恢复了些许意识:“……你说点到为止的。”
“好,我不动了。”
江砚舟的企图向来明目张胆,在她面前也没什么底线,他一旦见好就收,就会立马以另一种方式去示弱:“我喝醉了,头疼。”
“我给你煮醒酒汤,醒醒酒。”陆漾就要推开他,下洗漱台。
江砚舟脸埋在她颈窝,不舍挪开:“你就是最好的醒酒汤,抱一会儿头就不疼了。”
“你都醉了,我哥和你喝酒,他的酒量没你好,你醉得头疼,我哥脑袋估计要炸开了。”
“男人之间谈话都喝酒,不喝酒,谈不拢。”为了让她安心,他补了句:“放心,你哥没喝多少,不会炸的。”
“那你们谈拢了什么?”
“秘密。”
“……”
吊人胃口的混蛋。
“你裤子脏了,”江砚舟抱起她,“给你换掉,洗干净好不好?”
“……你不要动我的衣服。”
清冷月光从窗户缝隙漏进来,几年前,也曾有过如此月色。
回忆如海水般潮涌而至。
把江锦时送到江砚舟身边,陆漾只和他简单聊了几句,毕竟两人不太熟,虽然江锦时很迫切的想让自家小舅舅以身相许。
江锦时让他们两个留了联系方式,但两人没有一个主动联系对方的。直到,某一天。
江砚舟斜靠在墙壁,手指夹着烟,漫不经心想着事情,月光下,他颀长的黑影被折断落在墙上,一片寂静的四周,突然响起了一声惨叫。
循声望去,先看到一张狰狞的面目,后看到面目上一双白色的鞋。
江砚舟泯灭烟头,丢进垃圾桶,迈腿跨了一步,便看到女生平日柔和的眼神蒙上了一层沉冷,“知道陆明屿为什么暴躁吗?”
脸色青紫的男人动弹不得:“不……不知道。”
“遗传的。”陆漾皮笑肉不笑道,“一代比一代暴躁。”
“大姐,我得罪你了?”
“陆明屿得罪你了吗?”
“没有啊。”
陆漾一歪头,复述他的话:“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也想问,陆明屿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拿矿泉水砸他?”
“我不是有意的,而且我已经道过歉了!”
“我也不是有意的,对不起。”陆漾说。
嘴上说着对不起,踩人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松。
黑粉装粉丝参加活动,趁机做坏事,只要肯道歉,明事理的偶像肯定不会计较。
男人怒骂了句脏话。
陆漾单手拿出手机,慢条斯理给脚下的人拍了两张照片:“陆明屿每因你受一次伤,你的伤就会比他重十倍。”
对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方法。以恶制恶,有时候也没什么不好的。
陆漾挪开脚,抬眸瞬间对上了站在不远处江砚舟的目光。
黑粉趁机踉跄跑了。
陆漾愣神时,熟悉的来电铃声响起。
她划过接通,贴近耳朵,便听到他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有空吗?我还欠你一顿饭。”
江锦时要让他请她吃饭感谢她,但上次她还有事就拒了。
江砚舟的车就停在路边,他是烟瘾犯了,临时下车抽烟的。
陆漾应好,走向他时,晚风夹着一股烟味飘过来,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她不喜欢烟味。
陆漾心不在焉走得慢,江砚舟双手插兜,也放慢了步伐。
许是被他撞破了她的恶,这顿饭,她吃得很安静。
从餐厅离开,他主动要送她回家,陆漾婉拒了,江砚舟没强求。
后来,她租的房子在他住的地方楼下,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加上江锦时的助攻,联系开始变得频繁起来。
认识的第三个月,周六中午,江砚舟忽然接到了陆漾的来电。
她问:“你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吗?”
他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说:“爱是一种痛觉。你觉得有人愿意痛苦一生一世吗?”
“啊?为什么说是痛觉?”
“爱这个词很宽泛,爱是一门哲学,而哲学与其说是“爱智慧”,不如说是“直面痛苦”。”江砚舟很有耐心阐述自己的观点。
“这样子啊,感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是一种朴素自然的愿望,不过这种念头也几乎没在我的大脑里出现过。看过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只有一生一世而没有一双人,《莎乐美》只有一双死人而没有一生一世……所以,你是对的!”
江砚舟:“……”
陆漾又问:“要是命运给你红线,你是会牵,还是会剪短?”
江砚舟没直答,“你呢?”
“别说命运的红线了,我连命运的菜刀都没资格得到。”陆漾恳求道,“我的菜刀坏了,你能借我把菜刀吗?”
江砚舟:“……”
绕了那么长的话题,结果是为了借菜刀。
江砚舟想法跟着她偏了,“拿菜刀砍断红线?”
“不是,我饿了,要做饭,但菜刀坏了。”
“想吃什么,上来,我给你做。”
“真的吗?我立马来!”
挂掉电话,江砚舟无奈笑了。
他都不知道她开心什么,不就一顿饭吗。
餐桌上摆着三道菜,陆漾吃得津津有味。
江砚舟看向她,挑了个话题:“早上吃了什么?”
陆漾老实说:“早上没吃。”
“早上还是得吃,”江砚舟顿了顿,说:“你来不及做早餐,可以上来吃。”
“你知道我几点出门吗?”
“八点半。”
“嚯,竟然还真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家装了监控?”
“我想知道,还用不着如此卑劣的手段。”
“……”行吧,让你一步,不追问了。
陆漾把一口菜送进嘴里,瞥向他,兀地问:“你没谈过恋爱吗?”
江砚舟神情带点戒备注视她。
陆漾说:“我就是有点好奇,像你这种长相的人,谈了几次恋爱,感觉你不太相信爱情,是不是受过情伤。”
“我什么长相?”
“恶魔看了都会赞叹一句,此乃人间尤物的长相。”陆漾夸张道。
“……”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你不想说没关系。”
他默了两秒,又开口问:“你为什么想知道?”
“了解一下朋友。你要是想知道我的事情,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没谈过恋爱,没受过情伤。”
她一脸坦然自若。两人相较,他反而是扭捏,放不开的那个人。
吃到一块辣椒,有点辣,陆漾几口就把手边的水喝完了。
江砚舟起身,拿过她空的杯子:“我给你倒。”
“谢谢。”
陆漾双唇辣得微微红肿,江砚舟看她的眼神里,含着某种危险,转瞬即逝。
见他怔住,陆漾举起手中杯子,对上男人深邃的目光,问他:“你也要喝吗?”
下一秒,却发现他视线停留的位置不对,她不自然抿了抿唇。
与其同时,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空气好像稀薄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在时间的缝隙里偷偷发酵。
陆漾眼珠子转动,认真说:“外婆说过,恋爱时看缺点,结婚后看优点。”
江砚舟困惑。
“我发现了你的一个缺点。”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我抓到你了。
江砚舟突然有些燥,明明已经到冬天了。
“江砚舟,你长得有点高,仰头看你好累。”
陆漾和人相处很有分寸,随和又有礼貌,但认识久了,你就会发现她蔫坏蔫坏的。
秋去冬来,淮城的冬日连风都是刺骨的寒冷,陆漾每日忙得早出晚归,没有心思注意楼上的人什么情况,是江锦时给她打电话。
“姐姐!小舅舅要香消玉殒了!!”
陆漾笑,“香消玉殒可不是这么用的。”
“那怎么用?”
江锦时小朋友十分好学,让一旁盯着他打电话的小舅舅本人脑袋更沉了。
“香消玉殒说的是像玉一样殒落,像花一样凋谢,比喻年轻貌美的女子死亡。”
江锦时稚气声音道:“姐姐这么年轻貌美可不能香消玉殒!”
“小时嘴巴真甜,但不能这么夸女孩子,只夸好看就好。”
“嗯呢!姐姐真好看!”
“对了,你刚刚说你小舅舅怎么了?”陆漾想起来。
“小舅舅他……”江锦时忘记了,看向江砚舟求助,停顿了好长时间。
江砚舟:“……”
半响,江锦时奶声奶气说:“小舅舅重感冒好几天了,吃药一直不管用,姐姐你有没有办法呀?”
“去医院了吗?”
“没有。”
“让他去医院。”陆漾没想趟浑水,她每次忙起来都会抛开他,更何况她隐约察觉到两人的关系不自觉过线了。
“不行!小舅舅他晕针,不能去医院,去医院姐姐会给他打针!”江砚舟没来得及阻止,江锦时已经说出了口。
“晕针?”陆漾有些意外。
“嗯呢!”
那他上次……
陆漾没有再说,挂了电话,换身衣服就上楼敲门,开门的是江锦时。
看见她,他露出灿烂笑容:“姐姐,你来啦!”
“你小舅舅呢?”
“在里面。”
江砚舟一手拿着药,一手握着水杯,听到声响,转过头,神情闪过意外:“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沙子磨砺而过。
陆漾目光在他手中的药停留几秒,往上看着他:“小时和我说你重感冒几天了还没好,我来看看。”
“我没事。”
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气色,声音也极其艰涩,就这幅样子怎么可能没事。
陆漾夺过他的药,“吃几天了?”
“五天。”
“五天都没好,别吃药了,我带你去医院。重症感冒可能会引来其他严重的并发症,带来生命危险,必须去医院检查。”
江砚舟本来只是想借此机会,让她想起她还有个朋友在楼上,却没想到,后来她把他带到了医院。
还好,检查了一通,没有并发症,他吊两瓶药水就没有问题了。
江砚舟外表很镇定,内心却忐忑,他担心自己等下看到针会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脑袋很晕吗?”陆漾用手摸他的额头,“没发烧。”
江砚舟脑袋没什么力气往她肩膀倒,“嗯,很晕。”
天气很冷,江砚舟却是热腾腾的,洒在侧脖的温度让陆漾意识到他们之间过于亲密,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手。
“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陆漾为掩饰自己的茫然,脱口问出:“我发现你身上好久都没有烟味了,你是戒烟了吗?”
“嗯。”
“怎么想起来戒烟了?”
江砚舟说:“你闻不得烟味。”
陆漾侧头看向他,他蹙着眉,看起来很难受。
生病的滋味她体会过,很难受。
她又问:“你没打过针吗?”
“除了你上次给我打之外,没有。”江砚舟答。
陆漾讶然:“一次也没有?那你之前生病都是吃药?”
“嗯,我几乎不生病。”
陆漾想起上次的事情,“上回我给你打针,不是病了吗?”
江砚舟实诚道:“装的。”
陆漾:“……”
她应该给他打狂犬疫苗的。
江砚舟问:“你这次能不能也给我打?”
“不能。”
“为什么?”
“不想。”
骗了她,还想着她给他打针,想得美。
护士准备给他扎针时,江砚舟眼前忽然一黑。
他的视线受阻了。
遮住视线的是陆漾柔软的掌心。
他看不到针,也没有感到针的存在,脑海全是她手掌的触觉。
心跳,异常的快。
江砚舟重感冒,脑子很沉,却很清楚,每次碰到她,他的心跳都不受控制地加快。
现在尤其明显。
心脏像是要从他胸腔内跳到她手心,任她蹂.躏。
心跳声震耳欲聋,江砚舟心想他估计从晕针变成怕针了。
可偏偏脑海有一个声音越过无数嘈杂的声响,戳破他自欺欺人的想法。
一声声说着,你的心是为她而跳的。
他听到护士的声音:“吊完两瓶药水就可以回去了。”
接着,听到她的声音:“谢谢。”
陆漾想要挪开手,却被江砚舟先一步摁住,他唤她的名字:“陆漾。”
“怎么了?”
“借一下你的手。”
陆漾错愕,然后应:“好。”
江砚舟坐直身躯,和她说:“你要是累了,就靠在我身上睡一下。”
“不用。”
江砚舟其实不喜欢医院的味道,但此刻,看不见东西,鼻腔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他想起的只有她。
他挺喜欢的。
思绪不经意飘到某个光和日丽的下午,他手上的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勾,不由自主就画出一个人的轮廓,熟极而流,只有额头到下巴,没有头发没有眉毛和眼睛,可是他一眼便知画的是谁。
——陆漾。
江砚舟忽然意识到,再这样发展下去,他会彻底爱上她。
同时,他也发现,他已经爱上她了。
他爱她对医学的热爱,爱她的随和,爱她的冷静理智,爱她的笑容,爱她的恶劣,爱一忙起来就不搭理他的她……
他赞誉她的灵魂,渴望她的灵魂。
但又不止于灵魂。
“你喜欢陆明屿吗?”
陆漾单手握着手机,听到问题,偏头,审视了下他的神情。
“喜欢啊,怎么了?”
她没告诉他,陆明屿是她亲哥。
江砚舟对此一直芥蒂,听到她承认,更不是滋味。
陆漾期待着他的回答,可他许久没说话,看不见眼睛,只看到他的薄唇紧绷成一条线,而后声音闷闷的像是生气了。
他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