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政府办公楼,三楼走廊上。
刘淑琴不顾马海文秘书的挡驾,带着管生产的副厂长吴华清直闯马海文的办公室。
“刘总,马市长在忙着处理公务,暂时没说要见你,你让我先去通报一下。”
刘淑琴虽然是学院出身,不过书呆子也有书呆子的脾气,这时候已经顾不得什么上下级体面了,不管不顾只管往前走,到了马海文的门前,形式地敲了敲门,然后一把拧开锁头,走了进去。
秘书赶紧也跟着进去,见马海文正在打电话,皱着眉头解释:“马市长,我都说了你在处理事情,她偏不听。”
马海文故作大度挥了挥手,说:“你先出去,我正好要和刘总聊聊。”
转向刘淑琴道:“淑琴同志,你坐。”
秘书见马海文有了指示,便去给几人倒了茶,考虑到刘淑琴来势汹汹,于是有意把门关上。
刘淑琴却坐不住了,站起来对马海文道:“马副市长,这几个月来,我给你打了不下三份报告,找你也找了不下七八次了,可是你每次都敷衍说,说要研究研究,说是要斟酌斟酌,现在都到过年了,这一过年,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厂的工人已经等不及了。”
马海文说:“你要明白,滨海市不是我马海文一人说了算,我上面还有刘市长,刘市长上面还有市委,研究,是要时间的。”
刘淑琴俯身从沙发上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马海文面前:“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们厂目前亟需要申请一笔银行贷款,有了这笔贷款,就能重启炼化厂的项目,就能让我们石化厂解决这次燃眉之急。马副市长,我一直在等,可是我现在真的没耐心再等下去了,今天请马副市长在这份担保上签个字,只要签了,银行那边就能放贷。”
马海文看了一眼文件,冷冷道:“要我们市政府出面给你们担保两点五亿的贷款,这可是不是一笔小数目,也不是我个人能决定的,我看这样,还是等我请示了刘市长,或者市政府办公会议上讨论过后,再决定吧。签字看起来简单,可是我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这万一是搞砸了……谁都不好交代。”
说罢,将担保文件往刘淑琴面前一推,意思很明显,自己不会签。
刘淑琴见马海文无动于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发急,就要发作。
旁边的副厂长吴华清倒是个老字号的副厂长,跟过三任石化厂领导,属于千年老二类型,对官场上的道道要比刘淑琴熟门熟路多了。
他赶紧拉了一把刘淑琴,丢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冲动。
自己转过头,堆起一脸的笑容,道:“马副市长,你看这个项目以前是刘市长肯定过的,当初也得市政府也论证过,认为大有可为。既然是个大有可为的项目,我看市政府为我们担保,也应该没那么多顾虑,不必要担心的嘛。”
马海文拿着一只钢笔,翻来覆去把玩着,嘴里淡淡说道:“要说不担心,那是假的。老吴啊,你也是老同志了,和我也不是打了一两天的交道,我马海文办事,如果能办就一定办,不能办,肯定就有原因。签了字,我马海文就要承担责任。你们这个炼化项目万一出了问题,这贷款收不回来,搞不好我可是要蹲监仓的。”
吴华清陪着笑:“我知道马市长一向就是个爽快人,不过和港商合作的这个炼化项目是经过多番论证的,专家也给出过结论,前景十分的好。”
马海文摇头道:“老吴,你是明白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此一时彼一时,如果这个项目放在一年之前,的确,是个很赚钱的项目。但是现在呢?”
他有些轻蔑地看了刘淑琴一眼,笑道:“现在可就不敢说喽!你们石化厂这几个季度以来的销售情况如何,效益如何,我想你这个管生产的副厂长比我还清楚,何必在明人面前说瞎话呢?你现在让我签字,难道签了字,你们的炼化项目就能上马了?港商李盛名先生还肯不肯继续合作我姑且不说,就说以你们现在这种效益,还有咱们现在南海省石化市场上的实际情况,你觉得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
这一番反驳有理有据,也切中要害,吴华清也只有在心中暗叹,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刘淑琴忍不住了,重新站起来道:“马副市长,你这么说话太不负责任了吧?我怎么看你都是在推卸责任?难道我们石化厂不是在滨海市地头上的大型国企?难道两千多职工的温饱和工作就这么不上你们领导的心?你说到亏损,的确,这三个季度以来一直在亏损,可是这能怪我们?这一切,还不都是走私闹的?我们的市场受到冲击,是谁都从中渔利?”
马海文脸色沉下去,不悦道:“刘淑琴同志,听你的口气,倒像是我在冲击你们的市场,是我在从中渔利了?”
刘淑琴平素性子温和胆小,这时候却豁出去了,毫无顾虑道:“我没说你马副市长从中渔利,也没觉得现在石化厂的市场是你冲击了。不过石化厂的工人也是你们辖区的居民,他们以前也为滨海市的经济发展做出过贡献的。厂里没钱发工资,他们的生活就没出路,孩子要上学,老人要抚养,难道作为地方父母官,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吴华清见刘淑琴越说越激动,生怕她激怒了马海文,马海文好歹是个常务副市长,在市里排位是第四把手,只在钟山南之下,在市政府这一块,是第二把手,权力仅次于刘大同。而石化厂是国企,在市政府的管辖下,如此冲撞这位马副市长,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好了好了,淑琴同志,别说了……”他伸手去扯刘淑琴。
没料到刘淑琴今天犟脾气却上来了,她是一个搞科研出身的知识分子,搞科研的人,身上本身就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而且也很容易犯犟。马海文一番论调已经激起了她心底的怒火,自从炼化项目黄了以后,她就不止一次奔波于厂子和市政府之间,想争取市政府的支持,为石化厂出面担保,获得银行的贷款。
没料到,报告打了这么多份,人找了那么多次,拖了好几个月,居然等来了如今这种结果。
“你别拦着我!”刘淑琴甩开吴清华的手:“我今天不把话说明白了,我没脸回去见那两千工人!”
吴华清第一次看到刘淑琴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就松开了。
刘淑琴回过头,对依旧在办公椅上玩着钢笔的马海文道:“你作为一名主管工业经济的副市长,你对企业的困境视若无睹,天天就惦记你自己的官帽子,担心你的前程你的职务!你说,你当的什么市长!你当的什么领导!?”
刘淑琴的话,彻底激怒了马海文,他像是被屁股上一枚钉子刺了一下,从椅子上几乎是跳了起来:“我当得什么市长,当的什么领导,用不着你刘淑琴管,也轮不到你刘淑琴管!你只是一个企业的总经理,无权对我这么质问!”
他把钢笔往桌上一丢,一拍桌子,反问道:“说起来,我倒是要问问,你刘淑琴当的什么总经理?一个好端端的、年年都是纳税大户、年年都是先进典型的石化厂交到你的手里,就接连亏损,落到工资都发不出去的地步,成为落后企业!你有本事,先把石化厂的效益搞起来,别在这里推卸责任,朝我这个副市长发火!”
刘淑琴绝望又委屈,人发了一会儿愣,眼角涌出些许泪水,颤声道:“好!既然你马副市长说到这个份上,我想问问你,是谁在纵容那些走私分子不断往内地运油的?是谁让他们能将油堂而皇之铺到各个销售渠道去的?打私是不是你们市政府的分内事?说起来,又是谁把这把刀插在我们石化厂的后背,是谁把它架在我们两千多工人的脖子上的!?”
马海文哼了一声,怒道:“你不要在这里冲我发火!要闹,有本事你去找市委闹去,找宁书记闹去!你们石化厂当初涉及走私案件被查,不是我们市政府捅到省里的,是市委捅上去的,你要找的人是宁书记,不是我马海文!刘淑琴,我提醒你,你要对你上任以来的工作表现和你今天的态度负责!”
他拿起贷款担保,狠狠往刘淑琴面前一扔,转身走进办公室的小休息室里,砰一声把门关得山响。
刘淑琴像一尊雕塑一样,呆立当场,许久之后,才缓缓蹲下身子,把那份已经散落一地的贷款担保一张张纸地捡了起来,叠好。
捡了几张,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啪嗒啪嗒就落在文件纸上,打湿了一片。
捡完了,刘淑琴蹲在地上看着手里的文件发呆,吴华清叹了口气,也蹲了下去,劝道:“刘总,咱们走吧。”
刘淑琴忽然放声大哭:“华清,你说搞好一个企业,咋就这么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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