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口不能言的何氏，惊痛之下，一张紫黑的脸膛凹陷下去，浑浊阴狠的双目明显已空洞。
崔思敬到底还是掉了两滴泪。
“母亲，玉琬和轻寒能舍掉崔家，我这做父亲的自然也能。您年岁大了，也享了这些年的清福，到了镇抚司可得替儿子多担待些。”
伸手将老母额前的碎发整理好，又将衣角向下抻了抻，柔声说道：
“还好您老不识字，否则连手也保不住，菩萨保佑，您如今总算少受些罪。”
何氏就这样直直定定看着崔思敬，她的独苗。
从小读书就厉害，村里个个都夸她生了个有出息的好儿子。
她啊，听到这话心头就跟喝了蜜似的甜。
哦，对了，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
生在敬儿前头，她的第一个孩子，可惜是个丫头。
丫头算不得人，当年要不是她生了敬儿这个带把的，老崔头怕是早把她给打死了。
敬儿生下没多久老崔头就死了。
她从没跟旁人说过，她是乐意见老崔头去死的。
人人都说她死了男人苦，她却觉得多吃些苦有什么，至少没人有事无事打她取乐。
老崔头死得好！
要不是那天敬儿哭，老崔头要拿敬儿撒气，她又怎敢把老崔头摁进破水缸里，看到老崔头挣扎着渐渐没了呼吸，她可是从胸口呼出一口恶气。
是敬儿给了她勇气，没有敬儿她还不知还要白挨多少打，敬儿是她的福星，是她的命根子。
老崔头一死，日子是更艰难了些。
但哪怕和大丫头天天喝米汤，也得让敬儿吃得饱饱的。
家里的活计更是不让他沾一点，她儿是读书的料，将来要当大官的，怎么能干粗活。
她天天起早摸黑干农活，丫头也跟着干，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
大丫头不到十五岁，也许十三或者十二，就嫁给了隔壁村的富户。
哦，那家姓什么？好像姓刘还是什么，记不清了。
只记得刘家给的彩礼厚，足足有一两银子。
为什么给这么多？
还不是因为刘家养了个傻子呗，听说是还要打人，掐人那种，不花大价钱怎么讨得着媳妇？
但她家大丫身体壮，不怕。
为了弟弟，应当付出嘛，有什么稀奇？女儿能当官吗？能光宗耀祖吗？
不能吧，那就该换成银子让弟弟多读书，弟弟有出息做姐姐的面上也有光不是？
大丫头是那家上门来接的，说好一两银子买断，从此和娘家无关。
她没见过大丫头的傻男人，一个傻子也没啥看头。
这么多年过了，还不晓得大丫头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依稀记得来人那天大丫头哭得接不上气，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
一个乡下丫头有人愿意用一两银子买了去，不是该笑吗？
一两银子，她的敬儿又可以交一年束修。
她笑，笑得骄傲。
敬儿不到二十就中了秀才，他们又从乡下来了琴川府。
琴川府好大，到处都是乡下没见过的稀奇，可琴川府也难，处处都要花钱。
乡下来的泥腿子被人瞧不起，活计也不好找。
可她不怕，敬儿在书院里夫子都夸他学得好，她就算没日没夜给人浆洗缝补也不觉得辛苦。
眼睛许是那时候就有些模糊了的。
敬儿真是厉害，琴川府秦知事家的女儿都看上了敬儿。
知事是官呐！官家女儿都看上她儿子，她心头的自豪可别提了。
不仅看上她儿子，还偷偷给她生了个大孙子，崔家有后了！天知道那段日子她是怎么过的，她是洗衣都带着笑，睡觉都带着笑的。
笑过了也愁，孙子都有了，可秦小姐还没明媒正娶进门，没有彩礼甚至连请媒人的铜板都凑不出来怎么娶媳妇？
秦家小姐不让她见乖孙子也占理。
她更卖力的干活，几乎没有合眼的时候，她得给儿子凑上娶媳妇的银钱。
长期浸泡在冷水里，她的手指关节开始变形肿胀，寒冬腊月脸上手上都冻出紫黑的痂块。
可有什么干系？她的儿子永远白白净净，温文尔雅，谁看了不赞一声相貌堂堂。
有天，儿子让她一起去求亲。她才知道敬儿居然要娶虞家小姐为妻。
虞家她知道，秦川府到处都是虞家的铺子田庄。
可再富不过是商户之家，她儿子可是读书人，将来要当大官的读书人，商户之女怎配得上敬儿？
敬儿说虞小姐肚子里有他的骨肉。
她的好儿子，可真厉害。看来这次可以名正言顺抱孙子了。
看到敬儿跪在虞家门口苦苦求亲，她的心都要碎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她的敬儿更是不得了的男儿，虞家怎么能让他跪在门口？
虞家都是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两包喜饼，两对鸡，她的敬儿就娶到了秦川首富虞家的千金。
哼！她心想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怕不是有蹊跷。
虞家嫁妆倒是多，又是宅子又是铺子，还有数不清的金银首饰。
别人都说敬儿福气好，在她看来是虞家高攀了她敬儿才是。
她敬儿是要当大官的，虞秋屏占着崔夫人的位置可真是占了大便宜。
她最不满意的是虞秋屏生了个丫头。人人都来朝贺，恭喜敬儿喜得千金，好像虞秋屏干了好不得了的大事似的。
呸！什么千金万金，不都是丫头！
可怜她的大胖孙子哎！
秦家小姐是官家女儿，还给她生了乖孙，这才像是她的儿媳。哪像府里那个，抱着个丫头像抱着个宝似的，没见识。
她儿终于到京城了，买了大宅子，请了好多奴仆佣人，她终于当上戏台子上才听说过的老夫人。
早就不劳作了，娶了虞家女，总算捞到这点好处，就是不再为钱发愁。
可她愁的又不是银钱一样，她愁儿子的前途，娶了个商户女对敬儿的前途有什么用？她最愁的是不知胖大孙子长成什么样了。
敬儿就是敬儿，她生的儿子和她母子连心。
她不给虞秋屏好脸色，敬儿也不再像琴川一样护着媳妇，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开始变本加厉苛责虞秋屏，敬儿还是不拦着；她变着法从虞秋屏手里要银子，要东西，敬儿甚至还暗中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