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入府那日,元清携一干家臣等,已经等候良久。
姒怀抱一张七弦古琴,上衣下裳,衣裙虽旧却素洁。她头顶披着一件深衣,影影绰绰的挡着容颜,被养父母搀扶着,一步步扶进府来。
养母垂泪叮嘱,养父笑眯眯的去管事那领赏钱,交割身契。姒清透的眼眸从深衣里静静望着,并无表情。
不一会儿,养父母就交割清楚,与她告别了。
元清引着她与叔父进了内室,姒这才脱去了头顶的深衣,展露出自己的容貌。
谢小星和范大爷早就等得迫不及待了,这一看,却都愣了。
姒作为孟婆的第二世转世,然而与上一世,长得完全不一样了。
上一世矫健圆润,顾盼神飞,隐有上古母系氏族的风采,满身都是天生天养、与天相斗的雍容。
可这一世,她年方及笄,病弱风流,仿佛先天不足,行走起来如弱柳扶风。说句不好听的,不太有年轻小女儿的情态,反而像是在勾栏暗巷里流连已久,都腌入味了。
美则美矣,倾国倾城。但谢小星和范大爷心里都是咯噔一声。
谢小星就觉得奇怪:明明元清这一世样子都没变,怎么她倒变了?
她都怀疑这少女是不是孟婆转世了。忽而就见这少女手腕微抬、腰肢微颤,很是不端庄的行了一礼。
手腕上的衣袖褪下,明晃晃的一节白腕子上,带了一个白银的圈镯,那古素的镯子上,却平白多了一颗红宝石。
分明正是前世元清送给她的那个!
元清沉默,不知在想什么。黑冠老者咳嗽一声,分外苛责,“从今日起,你就是褒国公幼女,不论你以前是谁、做过什么,给我统统忘掉。”
“教习嬷嬷会对你进行教导训练,为你改掉陋习,培扶正道。你须刻苦训练,加倍勤谨,勿要再做此种浪态!”
他语气很不良善。可姒听了只乖乖应下,无甚情感脾气,也不知羞耻害臊,浑像个木头人。
黑冠老者拂袖,“好自为之罢。这是国公长子,未来的褒国储君,你的哥哥,你且见见。”
他介绍完了,就以还有公务告辞,将姒和元清留在了室内。
等他走的远了,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才渐渐消减了一点,两人都莫名同时松了口气。
彼此对视,都是一愣,却又觉得有些好笑,元清脸上便有了笑纹。
他俩到底还小,一个方15,一个不足19,元清有些紧张的摸着玉玦,声音轻轻的,“季叔父就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
“你也累了,快松乏些,坐吧?”
姒乖乖听话,与他一起跪坐案前,却显得紧张,怀里依然抱着古琴不撒手。元清便自我介绍道,“我是褒洪德,小字元清,你可以喊我兄长。没旁人的时候,也可以直接喊我元清。”
“你叫什么名字?”
姒是她的姓,并非是名字,所以他才有此问。
姒抬头望了他一眼,摇摇头,“我并没有名字,只是襁褓里有个姓氏,养父母便这样喊我了。”
元清声音轻轻的,“虽然这么说有些冒昧,我帮你取个小字吧。”
姒歪了歪脑袋,似有好奇。元清的声音清爽而干脆,“姝,美好也。就喊你——阿姝,好不好?”
她缓缓绽出了一个笑容,如水仙带露,清芬散溢。她脸颊轻红,羞涩未答,只是轻拨琴弦,琴音为证。
——她笑起来,美极了。
元清也跟着傻傻笑了。
笑了一会儿,他却慢慢拧起了眉,“叔父估计已经跟你说过,接你入府的缘由……对不起。”
姒轻轻将古琴横至膝前,缓慢拨愣。琴声淙淙,隐有古意,声音辽远。她的声音却古波不惊,甚至满不在乎。
“我从13岁起,养父母便借着我的‘传说’,带着我流徙各地,做皮肉生意了。”
“这些年,待过屠户、接过贩夫,也给贵族大夫调过笑、唱过曲儿。这琴艺,也是在各国辗转时,与人用皮肉换来的……”
“我的意思是,”她正了正神色,静静的望着他,“与千人卖笑,和与一人卖笑,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你不必内疚。”
她又是微微一笑,如冰棱剔透,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寒气,“其实,你和你叔父都上当了,我只是个凡人,父母将‘传说’强加于我,只不过是想哄抬物价,在最高的时候,再抛个好价钱。”
“能进王庭,大概就是我万千条路里,最好的一条了吧。”
她解释完后,元清却并没有解脱之感,室内一下子沉默下来,只余琴音洞明。
午后阳光仍好,灰尘在暖光里浮浮沉沉,落到人的眼睛里,浑浊中带着点纷乱的金。
姒已经入府三日了。
元清政务繁忙,且要频繁的去打听狱中父亲的消息;她也忙着学习礼仪、赶制服饰,打配头面首饰,一时浮心渐收,街巷之气渐去,很有世家大族贵千金的样子了。
教习嬷嬷却发现,这小妮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心机沉重,仿佛历练很久,看透世事。可偏偏十分乖觉,循规蹈矩,且极不爱笑,浑若木头美人。
可每次她们家年轻的殿下来接她下学,她就变了。
她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从一个木头人,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女,有笑、有嗔、有娇、有怨。
教习嬷嬷,却只觉得心惊肉跳。
眨眼又过几日,却到了“春社”的日子。
“春社”为周朝重节之一,是祭祀土地,祈求风调雨顺的大日子。褒国物产丰富,土地肥沃,国公尤重视为百姓立社,并在社日这一天,举行各种各样的祭祀、庆祝与欢宴活动。
而姒作为褒国国公“新女”,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等大型祭祀活动。
等大半日的繁文缛节、祭祀告天仪式完了,众位大臣分享社饭的时候,元清却悄悄拉着她,避开了季叔父的监护,跑到原野去了。
比不上国公家的繁文缛节,原野里百姓的庆祝,更加肆意开怀。
社鼓咚咚,傩舞猎猎,一方方草席铺在桃花源林、纵横阡陌之间,幕天席地的摆着社饭和杂粮酒,还有自发的杂耍艺人,表演着异彩纷呈的社戏。
在社日这一天,农者歇其工、商者歇其业,大人小孩、男男女女摩肩接踵,纷至沓来,相聚欢宴。
元清打小就跟着父亲,广泛参加社日活动,与民同乐,很多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与他分外相熟。
今日,却见他牵了一斗笠的少女前来,各有猜测,却都纷纷笑着闹着、满面红光的上来,与他作揖祝祷。
社日,也是周朝最浪漫的情人节。
在这一日,青年男女聚首,绿意盎然的春野里,爱意也在滋生发芽。
元清选了一块不是那么热闹,也不显得冷清的草席,与姒过去,安然跪坐。筛酒把盏,桃花在林间簌簌坠落,香风裹着清晨的露珠,滴在他们身上。
元清手里轻搓着玉玦,望向远山,开怀的深吸了一口气。
姒缓缓地将斗笠外的幕帘撩起,也学着他望向远山,静静的笑了。
粗豪的歌吟远远送来,似乎是一支乡野求爱的小调,直白、放纵,赤诚相见,听的人面红耳赤,连声叫好。
姒的脸便也慢慢红了,轻轻侧脸去觑元清。
他清明而美好,如一块暖玉,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抚一抚。无端的爱恋自心底不可遏制的涌泄,爱不释手却又不敢伸手。
她知道: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从不因她的身世过往而冒昧轻忽,却永远恪守君子的美德,真把她当妹妹一样,悉心看顾与爱护。
元清也恰好转过头来,望向了她,他的神色,安静而哀伤。
他开口说。
“阿姝,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斡旋,可父亲的事,终不成……”
“天子不肯赦免父亲,我们只剩下进献美人这一条路了。”
“我对不起你……”
看吧,就连他的道歉,也温存的近乎残忍。